五 游刃在哲学的诗歌王国
北大是“兼容并包”的,自从爱上文学之后,海子的学习成绩开始成下降趋势,几门功课差点挂“红灯”,辅导员知道后并没有去责怪他,作为北大的老师,他更注重的是学生的综合修养,大学教育不是培养那种规范、公文、正本、循规蹈矩的人才,如果北大不根据学生自身的性格特点去引导学生的发展,那么她也不可能跻身于中国高等教育的最前沿。一个人的全面发展总比只对一门“专”要强得多。
与此同时,同宿舍的一位同学喜欢上了诗歌创作,有时也写上几首在宿舍大声朗读,不时博得其他人的掌声。
受其同学的影响,海子开始关注与诗歌有关的一些事物。他自己也买了几本早期“朦胧派”诗人的作品集:如芒克、江河、北岛、舒婷等人的诗歌集子。
初出茅庐的海子看不懂这些诗人的作品,随着他阅读视野的扩大,海子感受到了诗歌中语言、形式、内容的魅力是其他体裁作品无法比及的。
要领悟诗歌的语言,必须从阅读繁芜驳杂,琳琅满目的诗集开始;要创作出像样的诗歌作品,必须学会基本的写作模式,形成扎实的写作基础,创作出属于自己的诗歌,这是一个广泛阅读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操练、吸收、思考、省悟、解破、创新的过程。
海子也开始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几句小诗,那是为了抒发自己情怀的需要。这些小诗都是从别人那儿借鉴过来的。
我们从海子的藏书中发现他购买最早的诗集当属《萨格尔王传》,上面的留有海子的购书时间:1981年。《萨格尔王传》是集体创作型大诗,它的魂魄魅力不亚于同时代其它国家留存的史诗。
直到有一天,海子写的一首诗无意中被同宿舍的那位爱好诗歌的同学瞧见。那位同学甚为惊奇,他没有想到同宿舍还有一位志同道合的人在私底下一个人较劲。
那位同学建议海子多去交流交流。
海子哪里认识那些写诗的学生。在北大中文系定期出版的《启明星》杂志上,海子知道了一些学生诗人的名字,但从未谋面。同宿舍的同学给他当起了引荐人。
二年级下学期的一天,海子和骆一禾认识了。
骆一禾也是七九级学生,就读于中文系,因为他的文章和诗歌经常发表在校报校刊上,所以在学校里颇有名气。海子就是冲着他的“名气” 而来找他的。
骆一禾也有着在农村生活的经历,两人的话题能够谈论到一块儿去。他一开始就看重海子的诗歌,尽管还不成熟,模仿别人的痕迹较多,但他相信海子的语言魅力是独树一帜的,因此海子是个有潜力可以挖掘的人。
既然是种交流,骆一禾很坦承地说出了他诗歌写作的优缺点。
“恕我浅见,你的语言还不精练,你是怎样以为呢?” 骆一禾对着法律系的海子说道。
“我想是的,我读的甚少。”海子微微点点头。
“相对于我们中文系,你读的不算少,而且你诗歌语言里透射出慎密的哲学含义,我们学中文的是无法企及的。”
“是吗?我不这样认为,我以为我模仿的痕迹超过‘自我’创作的行为,这使得原本微不足道的创作就被湮没了。”海子脸上泛出红晕。
“模仿的印记存在于任何大学生的初始写作之中,随着经验的加足和对文本、语言的感知,会有‘自我’的表现。”
“这应该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吧?”海子试探着问骆一禾。
“不一定,关键他是怎么把握自己同诗歌的思维理念,有的人一辈子也不能写出一首好的诗歌,譬如,我们知道康熙皇帝一生写了几万首诗歌,却没有一首广泛流传下来,李白诗歌的数量远远低于康熙大帝,但是质量却都是上乘的,诗歌是门独特的艺术,她不像劳作的过程那么简单,不仅不会水滴石穿、积叶成书,有时会反道而行,南辕北辙。这要靠天生的智慧加上自己的敏锐力去‘悟’。”
“是啊,我想我应该从语言开始,我对诗歌的语言不怎么敏感,因此写出来的句子如同嚼蜡。”海子叹了口气。
“我认为你狩猎诗歌的范围有所局限。”
“不错,要不是我们宿舍几个同学平时在一起谈论诗歌,我还不知道诗歌也会有别具的魅力。”
“诗歌确实有不一般的魅力,甚至是魔力,我们北大有很多同学爱好诗歌,不但中文系的有,法律系、外语系、历史系、数学系都有众多的钟情者,我们可以利用业余时间多交流,了解一下别人是怎样布置自己的语言的。”
“我想我是应该多交流学习,不能孤芳自赏。”海子说出这句时,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向你推荐几本书吧,也许对你是有用的。” 骆一禾移开话题,郑重其事道。
“最好是诗集!”
“当然是诗集,首推人类首位与上帝对话的诗人——但丁,他的《神曲》有着魔鬼般的语言;美国诗人惠特漫的语言质朴,却暗合着天机诡秘的色彩,你可以读读他的《草叶集》;
印度的古代大诗《摩诃婆罗多》及《罗摩衍那》的语言魅力也是显而易见的。你不妨尝试着阅读他们,我想这对提高你的写作语言是不无裨益的。”
“你推荐的几本书我听说过,可从来没有认真研读,看来我是要好好领悟一番。”
“其实你的诗句中那种天然造化的质感我们是学不来的,我想,你和你对哲学的理解有很大关系吧。”
“哲学属于我们专业领域的一部分范畴,我钟爱哲学,她为我提供了思维推理的空间,我能从理念的王国找到自己的生存状态,也就是从具体事物抽象概括中反映的事物的共性,我们称它为概念,由概念组成的‘理念的王国’才是真实可靠的第一性的东西。”
“那么你这里所说的‘第一性’的东西是不是感性的东西呢?”
“不全是,它是自我表达的一种,这种与生俱来的东西比什么都珍贵,我诗歌上的那么一点精华也就取决于我在‘理念的王国’里摄入的原始的真实性。”
“那不是一种概念性的臆造行为吗?”
“不是,诗歌在变成第一性的艺术后,就变成个人的事情,变成仅仅属于privatelife的一部分,是我们个人心灵所需要的巫术。”
“也就是说你也信同‘艺术起源于巫术’的理论主张喽?”
“我不太认同这种观点,原始时代的巫术活动与原始人类的生产劳动密切联系在一起,原始的艺术活动虽然具有明显的巫术动机或巫术目的,但归根结底还是离不开人类的实践活动。”
“单纯的实践活动使这些原始人生活的意义何在?”
“这是形成原始共同体的精神氛围。它是一种巨大的魔力,这种魔力激发每个心灵的情感和意志,生命的目标因此变得更有意义。”
“按照你的逻辑,也就是说没有精神力量的作品不能产生巨大的生命力,是这样的吗?
“理论上是这样的,虚构的超自然的力量是实现自己某种愿望的法术。”
“难怪人们说哲学是文化的最高层次,听你这么一解释,我倒有些犯晕了。”
“哪里,我只是一隅之浅见。”海子甚为谦虚。
“浅见就这么高深莫测,那你侃侃而来的他论岂不让我更糊涂。本身而言,你刚才所说的‘理念’一词已经具有了神秘化和独立化了的概念,诗歌需要这些元素的组合。”
“所以我说‘理念的王国’是抒情的最佳催化效果。”
“这是哲学上的理解,其实一位伟大的诗人本身就具有你所说的‘第一性’的因子,他们拥有宝塔尖上至高无上的语言权力。诗歌与哲学联系是非常密切的。没有深刻的哲学意识,诗歌的力量也是不够的。有时,做为诗人的哲学家或者做为哲学家的诗人常常是同一个人。世界上有许多杰出的诗人,他们同时也是很伟大的哲学家。”
“我比较同意你的推理和嫁接,这也是我所追求的意识。”
“我觉得有必要和你将这个问题继续下去。” 骆一禾看天色已经很晚,时间在不经意的流失中到了6点,正是晚饭时间,他赶紧招呼着海子一起去吃饭。
海子和骆一禾来到校外的一家小茶馆,两人各要了一杯价廉的大碗茶,买来几个大馍,趁着一股未失的劲兴将刚才的话题延续。
六 大东方是我生命的源泉
海子基本上能接受骆一禾所提的意见和建议,对于他这样一位诗歌初写者来说,骆一禾就是他的样榜,他的诗歌写作就应该向骆一禾学习。而谦虚的骆一禾认定了海子的潜力无边。
科班出身的骆一禾,自上大学伊始就已注重其专业修养,阅览了大量古今中外的名著诗作。
从发表作品的字里行间就可以看到他那扎实的语言功底。
这种深厚的文学功底体现在诗歌写作上,具有强烈的震撼力。
骆一禾不仅能背诵《诗经》中的大部分篇章,而且还能背诵《圣经》,几乎从头到尾,一字不落。
海子吃惊地佩服他过人的记忆力。
凭着独有的横溢才华,骆一禾被一批女文学青年大学生追求着,他后来的夫人张玦就是其中的一位。骆一禾与张玦的谈情说爱就是从谈论文字开始的。
海子喜欢和骆一禾聊天,从骆一禾那里,他学到了不少东西,而且这些知识使他受益匪浅。每次在食堂打饭时,海子一看见骆一禾,一把拽住他,与他一起共进午餐,顺便讨论一些诗歌上的问题。
对于学法律专业的海子,中文专业的骆一禾一开始就充当了一个良师益友的角色。
他们之间的关系随着诗歌的交流而日益密切。
海子的诗歌在技法上日渐成熟与完美,语言在形式的框架上熠熠生辉。
比之于于海子,骆一禾的家境比他好得多,在朋友聚会的时候,他时常请邀海子一道赴宴,骆一禾是出了名的讲义气,每次结帐时都抢先掏腰包。
海子是个很要强的人,即使在出现经济危机时,他宁可整天吃馒头夹腌菜,也不会随便向老师或同学提及自己的困境。
骆一禾明白农村孩子的苦。他小时候生活在河南农村,亲眼目睹中国乡村的贫穷。他自己和家里人也曾经为最基本的温饱问题同恶劣的地理环境作挣扎。
在外省人的眼里,安徽基本上就是“穷”的代名词。凤阳小岗村的农民被贫穷逼怕了,实在没有退路,就冒着生命危险分了集体的田地自家耕种。同样是因为贫穷,抗战时,安徽金寨县众多勇士青年结杆而起,为自己的生存求道,一些人在抗敌中屡立战功,55年晋升将军军衔,成为全国有名的“将军县”。
海子的家乡比起小岗村,也逊色不到哪里。骆一禾从他的穿着、言谈举止中就能体验到他家里生活的艰难。
两位才气的文学青年因为有相同的生活背景和文学志趣而关系日趋密切。
一次, 骆一禾用挣来的稿费喊上了海子等诸兄弟在校外的一家小餐馆聚一聚,以示庆贺。
年轻人在一起聚会不免喝酒,北京的二锅头是出了名的老白干儿,价格低廉,适合学生消费。
这些热血青年刚聚一起,话题一挑开,你一句,我一句,几杯白酒下肚,坐在长条板凳上的海子脸上有些红了。他不习惯喝北方的高度数白酒。
骆一禾劝他的酒,说今天要把什么都得放下,不醉不休。大家都应该尽兴。
席间的话题又扯到诗歌的话题上。
“兄弟,能不能为我们朗诵你的诗歌?”一位同学对着海子助兴道。
海子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展现自己,吞吞吐吐不知如何是好。
骆一禾递给他自己的酒杯,“来一首!”
“好吧!”,海子壮大了胆子。掌声零碎的响起。
路是一只瘦瘦的木笛
把牧歌吹成渔歌
潮来潮去
我积攒叶叶白帆
……
“好诗,象征的表达很到位,感情真挚自然,‘木笛’和‘渔歌’在时间和空间的韵律中相印,有强烈音乐的节奏感!不过有些零碎。”伴随这位同学的评论结束,大家发出了嘲笑声。
“零碎是这个时代的酒杯。”骆一禾为海子解了个围。“CHESS!”掌声齐刷刷响起。
海子涨红了脸,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他天生的羞涩。他适时地将话题转向了骆一禾。
“不知道一禾最近在读什么?”
“最近身体不太舒适,这个周末躺在床上读荷马史诗。” 骆一禾有些倦意。
“没有去看医生吗?”
“小问题,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那就好,荷马史诗中的两部全读完了吗?”
“基本上读完了,《伊利亚特》以前就读过,《奥塞德》这次才读。”
“你是怎样理解背叛集体的懦弱者的呢?”
“这正是作者构筑的灵魂的歌颂。英雄们永远是伟大的,光明向着他们的躯体。叛道者的躯体犹如锈蚀的宝剑,光明的存在也不能显示出他们本身的锋利。”
“我提议,让我们全体为光明歌颂,兄弟们,一起来一杯。”海子得意到,他的提议受到了其他人的呼应。
其他的几个哥们都举起了酒杯。
“为伟大的英雄干杯!”
“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西融通、体用共谐,你们赞成吗?” 骆一禾问道。
“我反对背离民族诗歌的偏颇,若我们丢弃了本土的东西,新诗美学维度的建构只能是破碎与支离的。”海子起先回答。
“你说的很客观,那你自己是怎样做的呢?”有诗友问。
“我写的不多,但那是我追求的方向。”
“可能是所人的观点吧,我觉得北大真正写诗的人太少了啊。”
海子听他这么一说,涨红了脸,“我们还是喝酒吧!”骆一禾举起了酒杯。
劣质香烟凑上二锅头,整个屋子烟雾缭绕,觥筹交错。
接下来是换个“打圈儿”,等大家一一“打”过一圈后,轮到海子了。他有些招架不住,心脏跳得较为剧烈,碍于面子,硬着脖子“打”了一圈。
掌声、喝彩声交织在一起……
眼前的人和场景开始晃动起来,海子真醉得不行了,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骆一禾从厨房里端来一小碗醋给他解酒。
醋似乎没有发生什么作用。
骆一禾扶着他出去,叫他用手指抠自己的咽喉,把食物吐出来,也许心里会好受些。
海子不好使这招,试了几次,都不管用。最后,还是由骆一禾和其他几个兄弟把他扶到寝室。
酒气冲天的海子把同寝室人吓坏了,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海子喝得如此大醉。众同学端来脸盆打水给他擦脸。
海子头晕脑晃,酒精正在每根血管里燃烧,他感受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翻了出来。这一次,他终于吐了出来,接下来不停地往外吐。
他发誓以后要和酒精绝交。
骆一禾一直在床边守护着这位“傻弟弟”,直到他清醒为止。
大海子三岁的骆一禾无疑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弟弟来关爱。
受骆一禾的影响,海子开始大量接触西方古典名诗名作。
诸如《圣经》一类不好借到的书,他直接去找骆一禾,骆一禾要是没有海子想要借的书籍,他再通过同学帮海子借到。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的友谊是根深蒂固的。
北大每年五四前后都要举行形式各样的学术研讨会,在这一年哲学系针对性的举办了一些交流会,海子则提交了一篇对西方某位哲学家逻辑观的批判文章,在洋洋洒洒的论证过程中,海子用鲜明的观点和独特的见解批判了该哲学家的逻辑学说对黑格尔逻辑哲学的误解。这篇论文引起了当时在哲学系任教的冯友兰先生的称赞!
随着阅读量的增大,海子对其它的人文科学也产生了极大的兴致。此时的海子关注的不仅是诗歌、哲学、美学、甚至是民族民俗学。三年级的暑假期间,海子向北京的一家民族研究机构申请到了去云南研究考察课题的经费。
云南之行收获丰硕。中国民间文化的艺术感染力使海子将阅读的视角再次转向《诗经》和诸子百家。等认真阅读了《诗经》,海子才感到这一著作的浩瀚无垠,每每读起“衙门之下,可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此类的句子而卧睡冰冻的长夜。
------------------------ 我要的不多,无非是眼光中拥有你我;
我要的不多,无非是俩心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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