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风行云
　　——读阳飏诗集《风起兮》随感
　　
　　马兆玉
　　
　　《风起兮》，是诗人阳飏新近出版的一部诗集。对于阳飏的诗，读了半生，原本爱了半生，又得此厚重馈赠的我，心中一时按耐不住的激动与喜悦劲儿，像河水在粉红晨光里，不停地翻腾一河如梦似乳的卵石。
　　这部诗集收入了诗人从八十年代,至今二十五年间、约一百五十首精品力作。这种近似年表的、“诗人履历式”的编排，深深记录了诗人的情感历程，和时代留下的（某些不容躲闪又难以忘却的）烙印；其天然、宏大的无谱美韵与深刻内涵，多角度、多层面，以高原为背景，从容、细腻地反应了地域、历史、生命，在现实状态下的无约邂逅与冷峻沉思。
　　风起兮，风起兮。
　　万物醒了，万物的耳朵还会沉睡吗？再说，那万物的心呢……
　　高烧不退的黄昏，看落日枕着大地入梦？
　　“天上没有龙王，地上没有玉皇，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自传小诗》）！1958年，生他的都城，襁褓一样被搁置于他命运的初页……一路西上，大风做辇，长河架辕……金城——日日斗金的流泻，“满城尽戴黄金甲”？ 那时，年幼的诗人呵，他刻录心间的景象都是些什么……菊花把它们收起，菊花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那是菊花的素质与美德！
　　注定要在风中长大的人，他的每一节骨头，都是风时时要吹的笛子……
　　祖国炼钢，祖国炼铁。风风火火的祖国呵，盲目身影里潜伏的蛇，为身后的黎明藏下了一场漫天的饥荒……（《60年……》）：“一颗巨大的麦粒／把我击昏在60年的门槛上……”这是诗人同国民的刻骨记忆。诗句中的“我”是所有众生的浓缩。
　　这一时段，我们的阅读会与诗人，会与吹透补丁的冷风，抚摸一把二胡凄切的细弦……一种没有颜色的风，让心颤束，让刀划伤了自己……
　　……新时代的列车是从八十年代初期缓缓启动的，尽管“文化大革命”错划的“份子”们，迎着昭雪平反的春光，与知识一起睁开了惺忪双眼。（《大雪刚停》）：“窗前那棵老树／天一暖和就怀孕了”；（那“孕”，其实是诗人的隐喻，是一段历史残留的忑忐不安的余悸，像风中搞不清风向的婆娑树影）；尽管有了好政策，新动向；尽管“蟋蟀此起彼落越叫越欢的时候／星星一颗颗升起来了／家住铁道边的一群孩子们／坐在路基上讲鬼故事”（《蟋蟀叫的夜晚》）；尽管“月光很白／白白的月光渗进我的皮肤／借着亮／我身体里那些咸涩的生物／能查找出什么来吗”（《月光十九行》）？尽管“没有鹰飞起来／可每块石头都好像扇动着翅膀”（《河西走廊》）。尽管 “几颗纽扣／像是咱们的一群孩子你用母亲的手／挨个摸了他们的脸”（《爱人》）。可那个时节呵！诗人在回忆中，用身心与自己与爱默默对话的同时，大胆地说出了，那个时节两代人（份子和份子的子女）的真实心态，以及缠绊着观念与思想的忧虑；即使他们感到了，隐动的春香已经拂发扑面，势不可挡……
　　同祖国一起，爱，艰难地向前走着、走着……
　　当大凡真正的曙光，从一个名不见经转的东方小渔村升起，春天的故事，就在一个老人的指尖上，随着玉兰和白鸽阵，开始了她美丽芬芳的远途之涉。
　　“黄金鱼／丝绸鳞片的鱼／英雄的灵魂立在东方河流的哪只船头／一阵风就吹乱了他的一身青铜／从一匹黑马沥血的心脏开始／哗哗的河水是水下臣民的唱诗声／领唱的那条鱼端坐在一匹红绫上”（《潜》）。这是诗人风卷荫霾后的亮丽之赋。这是诗人喜出望外的唱词。隆隆向前的列车，装载着微笑与欢歌，扯着五彩缤纷的长鸣在大地上奔驰。诗人呵，他的心尝到了幸福？他的幸福是整个世界拥有的一朵花吗?! “小麦一样身躯的佛高粱一样健康的佛／佛只在黑夜眨一下眼／或在某个历史的拐弯处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他们同青草石块骨骼粗大的男人怀孕的女人团结在一起”（《炳灵寺北魏佛》）。这一时段，诗人如释重负的轻松，让我们深切地感到了“改革开放”带给他的敞亮与喜悦。由此可见，历经漫长煎熬的灵魂，一旦火一样点燃躯体，熊熊烈焰，必会映照一望无际的原野。“守着黍，守着稷／守着唱歌的小鸟丰收的小女儿／为了她的婚嫁／有花的地方全要抬花轿”（《大田》）。
　　随着经济大开发的脚步，诗人解襟抒臆的境域，不再仅限于对风物简短寸小的写意；关注人文，关注自然，更为浩大、敦实的唱腔，则让戴着哈达的高大陆挺直了腰身。
　　“青海湖，我想把你五百里的云彩平均分开，一半叫做幸福，一半叫做忧伤／我说不清为什么这样，就像现在吹过来的风，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呼吸，草滩上散落的牛羊，仿佛是一个世界的水珠一样／而我是一只穿着衣服的鸟，栖落在幸福和忧伤的中间。”经济形社会在为人们脱贫致富的同时，滋生的物欲会使幸福感到一种末名的忧伤；因而，归于本真的艺术，它让人们听到了发至灵魂深处的回声，这种原生态的吟咏，它的基调虽然深沉、厚重了一些，但它既能透石，又能刻骨的锐气，足以沾有香泥的亲情，在无限漫游里找到孕育自己的故里和母腹。“……水下面是鱼，风上面是鹰，鹰是另一世界的居民，灵魂部落的首领／从鹰的背后望去，一堆堆废弃的瓦片一样的牛被神无形的手搬动着，神啊，你在一砖一瓦建筑着梦中大金瓦殿吗／鹰的翅膀翻过去了。赶夜路上天堂的人提着时间的灯笼，天一亮，他们就回到尘世了。”（《青海湖长短三句话》）。
　　诗人是活在我们身边的神。
　　青海湖是一大盆悬浮于我们头顶之上的圣水。
　　一个同诗歌一起流浪的人，他庞大而又清澈的孤独会使世界在一滴水、一株草里学会沉思。他不言而喻的背影对生存状态的诠释，在某种意义上，实质性地说明和颂扬了人类万劫不灭的抗衡精神。
　　落日之色会为自己抖落一黄昏的花粉吗？
　　有时，在记忆里小憩，自己就是一壶好酒。
　　有时，在回顾里打坐，身体就会变成一间四处漏风的破房子。
　　时代轰轰向前，进程中，时间把一些近似黄金的东西留在玉楼上；进程中，时间将一些经不起烤打的内容一再颠覆，那是我们暴露无遗的弱点？（《落日之色》）里：诗人笔下爱妃宠臣们在青铜祭祀里与鬼神共舞；（《落日之色》）里：诗人慨叹：“有孔子／已足矣”； （《落日之色》）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不甘寂寞的屈原跳了河”； （《落日之色》）里：诗人让我真切地感到：两个朝代“年纪轻轻的小寡妇”，不但“十六岁就改了嫁”，而且，还用刀枪养育着别人的遗腹子；（《落日之色》）里啊：“英雄太多，美人太多”；诗人的简易呼吸里，剑戈诗词在最后写瘦了宋人的江山；（《落日之色》）里：极乎要在东半球放牧的大汗，落日之色是“那马，那剑，那‘黄金家族’灵魂的颜色”； （《落日之色》）里：向上的一直在向上飞跃，向下的仍在借坡下驴……是啊，“花很美／与花有关的手看上去像是受伤的春天”。 这是诗人行进中自我积淀、了一心慰的托陈？这个时代的脚步太快，擦伤的不见得都是别人。
　　借风行云，一切透明的心脏朝向风。
　　东方大地上，一条名为“黄河”的大水，她是诗人心中一匹飘荡的吉祥绸缎！神州是什么？神州是野马群用浩荡蹄铁送上头顶的广阔回声！华夏是什么？华夏是巨龙图以无语坚石走向灵魂的伟大神话！以此为基典，诗人雄踞高原的咏唱里，肃穆、大静总是那么撼人：
　　“把大法螺架在唐古拉山口／把大腿骨号架在唐古拉山口／我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唐古拉山口／5231米海拔之下／谁在听我准备吹奏……”这是阳飏先生（《西藏：迎风诵唱》）的壮美开篇。万象居下，听觉朝上，大地之神，你也是一个挤坐在万象之中的听众？高原的雪山放出牛羊，也放出了诗人之心亲近一粒草粒时变化的一只雄性之鹰。“把一具净白如玉的羊头骨端放在这个秋天的屋檐上／让骑着乌鸦的北风卸下一整个季节的重量／歇息在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大巫师／这个秋天需要你的一句话／需要你坐在一粒青稞上面／看雅鲁藏布江源头以一次更大的雪崩／万万经旗彩幡，千千酥油灯盏／这个秋天／宛如一个镶了银边的人头骨碗／盛满圣水／祭献在高原之巅”；“沉闷的雷声／仿佛有人在天上搬运着石头……有人在闪电下诵经祈祷……”（《西藏：迎风诵唱》）。那是鹰滚动的叫声，还是双翅推动大气的轰鸣？雪峰、圣湖、大师、银匠、寺院、经卷、铜佛、日月、星辰、羊皮鼓……这些看似宁静的衬词，使诗人娓娓行韵的诗行，匿藏下了爱情的口粮，和那让世纪披着风暴的狂蹈。
　　由于爱，人会情不自禁。
　　阳飏的诗域是宽阔而又广大的。在他的每一首长诗中，他风行天下，独步四海的情调与胸怀，总会让我们在阅读中，轻而易举地逾越了地名的概念，一伸手，一觑探，随时都能触及被诗意净化的无处不在的祖国。
　　不错，“明月参与了历史的创造和篡改／明月知道人类太多底细”（《秦时明月汉时关》）。祖国的历史与文化是灿烂悠久的，从新石器时代的陶器、石器、玉器、骨角牙蚌器等器物；到指南针、火药、造纸术、活字印刷；再到两弹一星、人工合成牛胰岛素、汉字激光照排、杂交水稻，一路走来，文明的背后深藏着多少汗血荣辱……
　　把诗歌放在我们的肩头上，任凭旭日的照耀为大地送去一泻千里的光芒。一种永无止息的漫散，无法停顿自我无拘的游动。这是诗意的善意地怂恿。“黑马河，青海湖边的一个小镇／雪山太白，天空太蓝／太多太多的蜜蜂，太多太多的黄色戒指／吐蕃公主千年以前的手太凉／放蜂人背过身去一副酋长模样／低低盘旋着的一只鹰／会不会在某个时辰奔跑成一匹黑马呢／黑马河，如果我不在中途下车／就会又一次见到你了／如同见到一位信誓旦旦的朋友／然后，我们合力从一条河水的泡沫中／牵出一匹马来”（《想念黑马河》）。“从一条河水的泡沫中牵出一匹马来”。这个时代需要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毫情。就像黄金戒指必须拥有纤美如玉的手指一样，这样的般配才是珠联壁合的。我们由此变得柔润的心，只属于一地带香的黄花。
　　在众多抒情里，阳飏始终是轻松、明快的，偶尔的幽默与风趣为阅读带来无数爽心的昙花。他那委婉如一、珠圆玉润的笔调，引领我们畅游一路的过程中，也让我们深深地感到了他那极富智慧的洞察力，和那化腐朽为神奇的超常思维。
　　阳飏是一个精于画工的人。他作诗同作画一样，细致、独到，风骚一气。
　　这种作风无疑体现了一个人对人生对爱的无上虔诚！
　　伟大的母爱赋予了诗人飞翔于万物之上的翅膀。而诗人纵情万物的博爱，从更深意义上表达了对母爱最真诚地谢意与感恩！在偌大的诗歌国度里，人们已知的阳飏：是一个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大诗人；而在庸常的现实生活中，人们未知的阳飏：他是一个袖中橘实、汤药先尝的大孝子。年已耄耋的阳母瘫榻多年了，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可老人家仍能在诗人旦夕如一地照料里，依享天伦、乐度天年。“百善孝为先，行孝当及时”，这中间：盥梳、持家、工作、写诗，一系列繁杂共汇的内容，谁曾在诗人的诗歌里一一读到呢？他在诗歌里有意隐蔽了这一部分，即使一声放松疲惫骨架的叹息。若不是体内怀铁，这感动天地的大美、大德，岂是一个瘦弱之人持日恒月之为。在他身上，我们真切地看到了一个中国大诗人的大境界！一个让华夏文明之风尚，在生活里显得那样素朴、那样平凡的真君子！由此，我们对他倍感敬意！由此，民族因他而骄傲！
　　“能够说出大秘密的人用他那占卜的手／永远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雨中的咏叹：大地湾遗址》）。诗人游牧式的写作在他由衷热爱的地域——西北大地上，与灵魂的马匹和鹰缄默地四处游走。（《额济纳》）：“没有风吹的朋友／忽然就陌生了／然后握握手／像是交换了一下手心里的沙子”。“拉萨河，这就是米拉日巴神白银和盐的膝盖涉过的那条河吗／过了河的神只想做一个人／放羊，种青稞／进寺院学吹腿骨号／——让死亡发言／继续发出一个人信仰的声音”（《拉萨》）。“如果一块煤重新成为了山的重量／是不是应该用炼金术使一匹马成为黄金”（《焉支山下》） “太多的儿子锈成了铁／太多的儿子淘成了沙啊”（《疏勒河》）。 “把江河留给大地，把群星留给天空／把天地之玄秘留给自己”（《天水卦台山咏叹》）。这些绝佳的句子，字字珠玑地印证着诗人的足迹与其无穷无尽的沉思与感怀。
　　《风起兮》，《风起兮》。
　　这是大地之声与壮士之气谱写的一部人文颂歌！
　　高天之下，她与这个时代隆隆奔驰的列车，为人们的心灵视野和感观宇宙，吹起一场地动山摇的风暴；掩卷回味，她让我们在这个只需锐气，不容惰性的伟大时代，再一次听到了那首基调高昂、气势磅礴的亘古咏唱：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作者简介：
　　马兆玉，笔名：叶林，有诗在《诗刊》、《星星》、《诗潮》、《诗林》、《飞天》、《绿洲》、《兰州文苑》等刊物发表。著有诗集《多情胡杨》、《辽阔的饮马滩》两部。系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