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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叶婷 收藏:0 回复:1 点击:4475 发表时间: 2003.10.01 22:1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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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桃
   很多年后,我们看见飞天,影子般虚幻,却带有真实的切肤。
   那么,让我来对你说,关于飞天的一些事情。
  
   在漫长岁月的等待之中,总要有人衰老,死去,重生。结局总是相似的,过程总是不同的,最完美的莫过于,在你重生之前,经历了你所希冀的一切。
  
   桃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这样的问题或许很多人都不知道,也都在追问,但是与桃不一样,他们的追问带有哲学味道,而桃则不过是单纯的不知道罢了。
   桃不知道自己如何出生,在她的记忆中没有母亲的面容。很久之后,长大的桃想,母亲是什么意思?为何别人可以拥有一名女人,他们叫这女人“母亲”?这女人要喂他们吃奶,这女人要给他们做饭,慢慢,这女人会衰老,然后这女人可能被孝敬。很久之后,桃想,原来她一直都希望能够孝敬一个人。
   这种感觉很好,是不是,原来在这个世界上你还可以有一个人被你孝敬,这样是依靠,对不对?有依靠的感觉真好,无论是你的温暖还是别人的温暖,温暖终究是温暖。
   桃亦没有见过父亲。她知道父亲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带给你生命,不可抗拒。这个男人也在关注着你的成长,以他自己的方式。而你可能不知道。
   桃不知道,她没有见过这个男人。
   一开始,桃知道,她有一个奶奶,那女人在她心中衰老无比,满脸皱纹,驼背,耳聋,眼花。但是这个老女人是她的奶奶,她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她的奶奶养大了她。
   每到冬天,天上开始下雪,老女人的腰开始疼痛,而幼小的桃便要将夏天采回来的药在水里煮好,给老女人,她的奶奶往腰上擦洗。桃嫩嫩的小手被药水浸泡得红肿,并且再也没有变白过,从始至终。
   奶奶曾眼望着窗外飘着的白雪叹息,那时候在她近盲的双眼里有一种光芒发出,她对着那白雪说,等着吧,会有一天,雪会停止飘,阳光会使金色在空中滞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时的她,脸上的皱纹更深,给人眩目的感觉。
   而小女孩桃,正在努力为她擦洗身体。
  
   很久之后,当桃双眼盲后,她仍然没有见到父亲和母亲,但是她想,大约这一生,她是不会见到他们了。
   心里仍有不甘,为何会这样?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却连见一面都不可以。
   为何,你们生下我,却不给我一个见面的机会?而现在我双眼已盲,此生无法见到你们。
   奶奶告诉桃,她爹很瘦,很高,脸上有刀疤,是十三岁那年被人砍的,他爹性格倔强,冷漠。
   奶奶告诉她,她娘不漂亮,但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使人在看她眼睛的时候忘记掉她本人的丑陋。奶奶告诉她,那双眼睛,现在就长在她脸上。
   奶奶告诉她,她的脸上有父亲和母亲的综合,一样的冷漠,一样的不美丽。
   那么,桃想,是不是我照一下镜子,便可以看到爹娘?
   可是多么不甘心,为何在知道这些之后要失去双眼?桃的双眼没有任何征兆地盲掉,或者上天不允许她见到她的父亲母亲,可是为何要残忍到连一个模糊的概念都不给。
   桃想,这个世界是谁说了算的?
  
   多年之后的一个寒冷的冬天……那个冬天寒冷无比,许多年后人们回忆的时候仍能记起那个寒冷的冬天,所有的人们都围在家里的火炉旁边,闲聊,或者做一些在家里做的事情,渴求温暖。然后他们听见敲门的声音,他们有的打开了门,有的以为是错觉没有开门,有的根本不想开门。开门的看见那个叫桃的女子,她长发飘飘,冷漠,眼睛暗淡无光,皮肤雪样的白,双手却红肿不堪,她说,请你们给我一点钱,我的奶奶死了。
   她要钱,因为她的奶奶死了。
   人们或许同情她吧,但是很少有人给她点什么。她不美丽,即使值得同情,可是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不值得同情呢?
   最后桃的奶奶是尸体被她放在雪地上,没有埋葬,桃对看到尸体的人说,这是我的奶奶,你们看,她会微笑。听到的人都恐惧地走了,空气之中弥漫着某种危险而不安定的气息。
   然后桃便消失了,她大概去了远方,可是在那个时代,谁消失都很正常,没有人去管这样一个小女孩是如何消失的。也没有人想起她。她是谁?尘砂没有理由被风记住。
   只有她的一头长发,因为那晚在风中,它们是萧索的,所以被一些人记住。
  
   (二)萧施
   在这里我们要说到萧施的故事。萧施的故事和所有人的故事一样,到最后总是无疾而终。
   可是我们依然要听这个大唐朝最杰出的雕塑家的故事,我们要看这个男子,他在我们飞天的故事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萧施没有雕塑出他最得意的作品,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萧施总是面对着自己的所有作品恍惚出神,却也不知道为什么。
   总是有人夸奖萧施的手艺,他们带着满脸艳羡的神情说,萧施啊,你的作品是多么完美啊。法门寺的主持也曾亲口说,萧施所雕出来的佛像是最杰出的佛像,他说他看到萧施雕出来的佛像会禁不住颤抖。所有的庄严、肃穆、虔诚,都凝结在那样的佛像上,没有人敢直视它,所有人都在那佛像面前低头,无论信仰是否如此。那是一种真正的崇高。
   但是萧施知道,那些不是最伟大的作品。他雕过男子像,雕过女子像,雕过佛像,可是他始终没有找到哪种面貌的表情在成品上显现得最突出,最惊心动魄。他知道自己过去雕得所有作品都有着某种缺陷,可是他不知道那缺陷是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萧施想不明白。前辈的作品中也都有种种缺陷,当代的作品中亦然,那么说所有的雕塑家都差了一点什么。那是什么?
   每夜,大唐朝著名的艺人,后来我们叫做雕塑家的,萧施,总是不能安然入睡。他的左手一直在做着手势,右手一直在破解左手的手势,可是左手和右手每次都搅和在一起,无法分开,一团混沌。
   他甚至拿泥土雕塑月亮,然而找不到如何使泥土发光的办法。那月亮没有成功。
   啊——萧施对着天空大喊。
   无人回答他。他只觉得那自然的风光是无限美好的,可是他雕塑不出来。
   没有其他雕塑家想尝试这些,只有萧施想。
   终于有一天,萧施打碎了他手头上所有完成和未完成的作品。他坐在满地的泥土中间,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喃喃自语。他说,我找不到,我找不到。
   萧施身边的人都觉得,萧施病了。
   萧施的母亲某一日面对着痴痴呆呆日渐消瘦的儿子,忍不住长叹一声,流下两行泪。那善良的妇人暗自想,也许,该是找个儿媳妇的时候了。
   可是找谁呢?这个善良的妇人发了愁。他们的家境是好的,萧施很有名气,因此总也不甘心找一个出身贫寒的女子;然而现在萧施的病已被众人所知,又有哪个官宦世家的女儿肯嫁过来呢?况且这种事情是一辈子的事,她指望找个心地善良如她一般的女子来化解儿子的病,对姑娘的人品要求亦很高,这样便很难。
   媒婆来了去,去了来,却总是无音训。
   萧施依旧。
   直到有一天。萧施的母亲永远也忘不了那天,那天刮着不算小的风,窗外一种不知名的野花正开着,萧施对着天空发呆。就在那时,萧施的母亲看见一个女子轻盈地走进她的家门,温柔而亲切地说,我是郁结,请让我来帮助你。
   萧施的母亲一刹那对这个女子充满好感,但是她犹豫地想,她是谁呢?
   可是萧施的目光已转移到这个女子身上,萧施低沉地说,你要如何帮助我?
   郁结说,以我之血,助我呼吸。
   萧施迷惘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郁结没有回答她,郁结转向了萧施的母亲,她温柔而亲切地对她说,萧施没有病,他只是暂时想不开,我是来帮助他的,你相信我吗?
   郁结微笑着,笑容如花。
   相信。那妇人坚定地说。
   虽然她心里对自己这句话很怀疑,但是那一瞬间,她觉得这个女子很亲切。
   而且她想,这么多人都认为萧施有病,只有她一个人不这么说,那么她不是同样的病人就是拥有大智慧的人。
   她想,就算他们同是病人,那么让他们一起病着吧。
  
   ——你为何而慌?
   ——我的作品中缺少了什么呢?我找不到。你能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不懂。如果懂了,那就是悟了。我贪生,不能悟。
   ——地藏王菩萨说,若众生一日未度尽,我一日不成佛,这是不是贪生。
   ——是。贪众生之生。往生而无为。
   ——你呢?
   ——我只是一个俗世中的女人,你尚不知道我是谁。我只能告诉你,我是郁结,我来助你。
   ——为何助我?
   ——你无须知道。
   萧施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刹那觉醒,发现自己的手上有水的痕。那是什么水?从何而来?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看着他,低声说,大起大落,大开大合。等到缘分重演的时候,我会一如从前的消失,而你注定生生世世都是你,我却将躲过轮回。
   她合手,一拜,然后离开了他的房间。
   看着她的背影,萧施刹那间觉得有些熟悉,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好象有些什么隔在他们之间,他们无法总近,却注定相连。
   而萧施的母亲看见郁结走出萧施的门,萧施看着郁结的背影,却暗自舒了一口气,她觉得只要萧施不讨厌她便成了,其他的所有一切,难道真的很重要吗?
  
   (三)卢舍那
   有没有这样一种说法,爱从心里产生,而施于外物?身外之物若是空,身内有何物?
   每天,众生睁开双眼,可见天日,存在,而带着悲悯之心待万事万物;每天,众生闭上双眼,可看得到什么?一片漆黑是否意味着虚无?什么也看不到,是因为什么也不存在还是只是因为看不到而产生虚妄之感?若人的感觉只是欺骗自己,那么神的感觉是否意味着欺骗神?神来自何处?神是心生还是心内无神神自造?神心内呢?神若无心,以何度世?
   而卢舍那的双眼内有什么?为什么我们看到了我们自己,卢舍那看到了卢舍那。
   卢舍那睁开双眼,从自己双眼中看到了自己,自己是谁,自己是卢舍那,卢舍那是谁,卢舍那是自己,谁给了卢舍那。
   卢舍那,你是光明普照。为何你是个女子色相。
   卢舍那,念你的名字不堕入饿鬼地狱,那么你可否助我?我每念一次你的名字都要助我,我往生而不下地狱。
   报身佛可报身,善由心生,恶由心生,你我无彼此,行之为止。
  
   一日一事,一事一止。
   大唐朝的女皇帝武则天,以她的脂粉钱塑了卢舍那大佛,以自己的形象。
   圆满报身佛卢舍那,什么叫圆?修因已圆。什么叫满?果报已满。因圆满叫做圆满报身。这种身不再经过生来,不象八地、九地、十地、等觉尚有生灭,如八地转生九地时,八地灭九地生;九地转生十地时,九地灭十地生;最后,等觉菩萨生,十地灭,也是一样。
   女皇帝武则天是这样美,因此卢舍那大佛的色相美貌无比,在龙门的石窟里熠熠生辉。
   女皇帝想,要让世间记住她。
   女皇帝死后没有碑文,她要世人为她写,那么她的一生究竟如何?历史是不可信的,传说也是不可信的,我们相信的是我们心中的一切,历史亦由心生。
   可是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圆满。卢舍那是否是女皇帝的圆满。
   多年之后,我们还能看见那卢舍那在石窟中,微笑,微笑已千年,她是否看见了卢舍那的微笑?据说她是心月狐转世,那么她是否在天上微笑?
   卢舍那,我们若相信圆满,是否该对着你的色相微笑,并祷告,念你的,名字,然后给我们以福泽的,是你还是那个女皇帝?
  
  赫连春水[25868903] 2003-10-01 10:50
  题目:Re:飞天
   (四)施洗
  
   在这个故事的第一段,我写道:
   ……把它写下去,我不清楚该如何继续,并为之焦虑不安。施洗?什么施洗?施什么洗?如果可以的话,我宁可把它写成西施,美女是好的,赏心悦目且能成为风景,而施洗呢?谁可指望那洒在额头上的水会洗清我从前的一切罪恶?
   ……于是我的思维继续蔓延,我想起了那么多那么我所经历过的事情,如恒河沙数,在我脑中纠结不去,呼之欲出。可是请告诉我,若忘本有罪,我是否可以宽恕别人?谁人可宽恕我?既然我们身处因果,我之所为是为果,那么我是否可以冠冕堂皇地向你微笑,并固执地等待着下一个因果。我没有错,可是谁能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什么。
   然后请继续欣赏这鲜血淋淋的美景。我写的是我,所有的我,都是我。
  
   记忆是一卷年代久远的录影带,总是有清楚的大局和模糊的细枝末节;记忆是一面遭了污染而发了臭的喝水,仍旧不停地流过,然而对于旁观者,总是不愿意去细看它;记忆是永远爬行的蜗牛,背着重重的壳或者越来越累而自己一无所知;记忆是菊开那夜我们所流出的鲜血,腥甜并使人悸动却并不准备把它提起;记忆是我看见他走过,他拍了拍我的头,一如从前,微笑着说,你长大了。
   可是我长大了吗?我回去不停地照镜子,从穿衣镜到梳妆镜,圆的方的长的白的蓝的绿的,我想看我是否已经长大一如他所说。
   镜中我拥有苍白的双颊和乌黑的长发,我瞪大眼睛,想看出长大我身上印下的是何等痕迹,为何他走过我身边,只看我一眼便看得出我已长大,为何他拍了拍我的头说出这一切仿佛我是多么的应该长大。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长大,我看不出我已长大。
   吓我,他不过是想吓我。对不对?我对着镜子冷笑。可是这有什么用,我并不要求他多做什么,我亦要求不起,他为何要骗我说我已长的啊。长大,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害怕的词,有一首歌说“等有一天,我长大了”,那是否意味着年轮、皱纹、白发、佝偻、记忆力衰退、体弱多病、只会回忆,那是否意味着苍老?
   或者他不过是想说,我的女儿,你成熟了,可以自立了。或者他不过只是随便说说,他并没有当真并可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或者他以为长大这件事是多么的让我自己骄傲。或者他是这样想。你看,我是多么的善解人意,我独坐在这里已经揣测他的思绪他的内心世界,并尽可能做到圆满,滴水不漏,逻辑严密。可是爸爸,我替你想了多久了?你是否一直也替我想?你是否记得你曾在我五岁时为我讲彼得潘讲永无岛?你是否记得那个小女孩曾跌倒,哭泣,撒娇,哈哈笑?你仍是你,可是多少年了,我们的世界彼此陌生,现在你路过,你拍拍我的头,一如从前,你说,你长大了。
   爸爸,你是否依然爱我,一如从前。你轻易地看得出我长大了,这是不是向我证明,我始终是你的女儿,你始终是爱我的我的爸爸。
   爸爸,可是我变了,你也变了,我想我们都变了。我的记忆之中曾有一个幻觉,在那个幻觉里我依稀回到了多年之前的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们在那间狭小的房子里,你坐在椅子上,抽了一口烟,翻了一页书,妈妈打了一行毛衣,时间停留在那一口烟中,我希望它永远不动,因此我注视着那烟的燃烧线,恐怖而不安地盯着它,但是你抬起头,却是一张陌生的脸……这样的情境它注定是幻觉,多少年了,算一算,爸爸,要是没有遇到你,我甚至已经忘了你了,而你呢?你是怎么认出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女人的?她真的是你的女儿吗?
   在这流泻的多少年中间,你和妈妈匆匆离婚,妈妈后来死去,再后来外婆也死了,再后来我学会了一切赚钱的本事,再后来我遇到了你,在街上,你微笑着拍了拍我的头,你说我长大了。长大,可是长大的代价是什么?
   我尽量不去想过去,数不清数不完的过去,过去的太多就都忘记,过去的太沉重就都抛弃,过去太清醒就都麻醉,过去的太温暖都就冰冻。虽然我曾经是多么的想回到过去,回到某个灿烂阳光洋溢着的午后,在温暖的沙发里沉睡,一切都不想,因为一切都有你们帮我打点,我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
   可是我怎么会想起这些,我不过只是遇到了你,在街上,或许当时你周围有你现在的妻子或者情人。我没有见到她,不然肯定是一场龃龉。要是没有这次相见,我们真是不过是陌生人,彼此有遥远的距离,心也不在一起。
   你对我说,你长大了。可是爸爸,你可否为我施洗?洗清,我身上所有的罪恶,为我祝福,让我干干净净离去。我需要被你施洗,爸爸,尽管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其实生命不过如此,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做过,生活对我不错。
   我只是,总是在望着窗外的时候,想跳下去。我幻想我长了一双翅膀,然后我在天上飞来飞去,惬意无比,所有的人都看着我,远远的看着我,他们无法接近我,而我自己,自由地飞来飞去。
   我的前世是什么?我可有过施洗?
   我的后世是什么?世界可在我掌握里?
   此生痛苦若意味着来生幸福,那么幸福是否等于痛苦?
   让我飞吧。
  
   千年前的一场飞天,和千后的一次施洗,这是否有联系?
   桃在哪里?萧施和郁结呢?卢舍那是谁?
   我们好象弄错了一些,为什么时间和空间错乱了?不要告诉我这是元叙事,自己不懂的事如何叙说?
   那么,我们只好继续。
   (五)郁结
   从镜子之中抬起头来,她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憔悴,生命力本无限,在此刻却只显现出无端的烦闷,或许这张面孔的主人不是人,是鬼怪,是魑魅魍魉,是妖孽。
   一失手,镜子碎裂,地面开出一朵镜花,原来这是镜花,碎裂的镜子之花,那么水月是水中的月亮还是以月做成的月亮?镜花水月是如此真实,为何说镜花水月是不可期盼的东西?明明看得到一切都在真实的狞笑。
   在镜子之中寻找一种天荒地老,最后镜子碎去。
   残缺,荒芜,不可挽留,像一个没有意义的手势,像一段哀艳伤感的人生,只是前生今世都纠缠到了一处,谁也没有办法。生命竟是延续的。
   郁结一笑,流泻着唐突的微笑,这本是无意义的事,可是她没有喝掉孟婆汤,于是记住了这一切这么多年,心中所有的一切都是记忆,记忆并且越来越鲜活起来,血淋淋的,有着快感,有着痛楚,全是记忆,她要不要让记忆延续下去,要不要恢复前生的记忆。
   咒名大悲,我佛慈悲,大慈大悲,慈悲为怀。
   郁结放弃慈悲,只因记忆太重。
   郁结想,若是注定要找到那个叫萧施的男子,并给他一切,便可放弃记忆,重新轮回,那么她应该走下去。可是谁可给她保证?
  
   恍惚的时候,郁结看到一个暗夜,一个女孩子在奔跑,一具僵硬的尸体,上面覆盖了白雪,一座座炉火,却没有一丝温暖给予到这女孩身上,一条条道路,可是这女孩却什么也看不到。她是盲人,双目无法看到一点光明。她跪下来,她哭着抬起头,天上飘着雪花,落到她脸上,再融化。雪是没有滋味的,只有一种感觉,冷,但是她只能忍受寒冷。她的双腿已经青紫,她知道自己许是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但是她必须奔跑,一刻不停地,因为她还有生的欲望,一旦停止奔跑就等于向死亡投降,因此她努力挣扎,旷野之中大叫。但是没有任何援助。死亡是迟早的事情。
   终于这个女孩不再挣扎,她顺从地躺下来,然后她听见声音,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那声音说,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在这里。
   她想问,你是谁?你能使我温暖地活下去么?但是再没有人回答,她感觉身体在下坠,这种感觉很好,一直不停止地下坠,没有寒冷和饥饿。
   在不断下坠的过程之中,她只听到萧施两个字。萧施,萧施。
   再次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已在下一世,这个女婴,被人叫做郁结。
   她记住了一个名字,萧施。
  
   郁结一直在寻找萧施,这很容易,萧施是大唐朝最著名的雕塑家。可是郁结不知道她到底要和萧施做什么,难道轮回送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让她见到萧施,然后微笑着离开,再次轮回?她以为她可以帮助萧施,可是她发现她什么都做不了。
   那么,郁结绝望地想,难道我注定这样为止?难道不可以改变吗?
   她知道萧施也很迷惘,萧施的作品缺少了什么,但是他不知道缺少的是什么。萧施会不会相信前生今世的事情呢?
  
   “你的雕塑究竟如何?”
   “为什么我不知道情为何,感为何?”
   “试着去爱。”
   “爱从何来?”
   “你可以去看卢舍那。”
  
   (六)武则天
   多么寂寞,每天除了衰老无事可做。
   她凝视着窗户外面,外面天色虽好,可是于她似乎没有任何联系,她只是看看,然后继续藏在深深的宫殿之中。她若一笑,必然连苍老的浮云都会取笑她,她满脸的皱纹,是不适合去笑的,虽然她知道,那张脸曾是多么年轻多么美丽过。
   她望着蜻蜓,关注着它们的飞来飞去。她想问蜻蜓,你们这样不停飞来飞去,会不会累,会不会疲倦?一定会的,她这样告诉自己,如果一个人始终做一件事,那么他一定会累,蜻蜓也是一样的。可是人如果累了,至少可以休息,蜻蜓要是累了,是不是就该死了?当蜻蜓停在树枝上,很可能被哪个孩子捕捉去,然后它的生命就那么终止。
   多么残忍,可是她知道残忍才是真理。这是个残忍的世界。
   她的寂寞能够如何对别人诉说?她自己都不清楚寂寞从何而来。每天面对着同样的一些人走来走去,这些人对她必定是尊敬的。她曾经是女皇帝。并且现在的皇帝是她的孙子。她有着至高的权力。而就是为了权力,她或许失去了一切。
   可是她不会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她想,寂寞算什么,我至少还有卢舍那。
   卢舍那,每天矗立在那里,从来不累,从来不寂寞。
   卢舍那,面带微笑,让世间一切黯然失色。卢舍那的笑便是她的笑,卢舍那一直在笑她便也一直在笑,从不寂寞,没有烦恼。
   卢舍那,圆满修身,她也圆满修身。就算不存在任何天长地久,但是卢舍那要顽固过世间一切,卢舍那是她。
   她想过了多少多少年,也许卢舍那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面带微笑,绝不寂寞。那时候会不会有人想起她?那时候会不会有人知道卢舍那就是她?那时候可有人了解她的辉煌和她的寂寞?那时候哪一家的皇帝是否会仍然祭奠她?
   过了多少多少年,卢舍那便是她,卢舍那睁开双眼,看世间一切,满怀悲悯,祈祷众生平安,得到圆满,修身。卢舍那为世间祈福,卢舍那便是她。
   过了多少多少年,她仍是匆忙的,她仍是伟大的。
   她这样想着,面带微笑,正如卢舍那。
   公元705年12月16日,她死了,死时面带微笑。
   皇帝颁旨,大赦天下。那时候有多少人看到,卢舍那大佛的微笑,如祥云般祥和,恬淡。
  
   “你看到了卢舍那?”
   “看到了。”
   “你可有所悟?”
   “卢舍那是微笑的。”
   “它为什么一直是微笑的?”
   “我不知道。我所塑造的所有人物正如卢舍那,它们亦都是微笑的。可是为什么要笑?”
   “世间轮回,莫非生死,你想一个悲哀的影子,如何可以微笑。”
   “什么是悲哀?”
   “你不知道?”
   “我不曾知道悲哀。”
   郁结看着萧施的眼睛,她发现那双眼中含了淡淡的抑郁,她想原来这个人,他不知道什么是悲哀,那么他如何可以以情塑生?
   郁结想,她要是让他知道了什么是悲哀,是否意味着她便可以超生?
   郁结想,那么让我来使这悲哀成真。
  
  
  赫连春水[25868903] 2003-10-01 11:01
  题目:Re:飞天
   (七)寂寞的滋味
   我们都不曾尝过寂寞的滋味,因此我们在人世之中或许生存得很愉快,即使不愉快,我们又如何得知自己是不愉快的呢?没有办法。
   因此我们有时幸福得过甚了,于是我们哭着喊着要学会寂寞,尽管那样得来的感觉也许不是真的寂寞——谁又知道真正的寂寞是什么样的——可是我们似乎很满足。我们要到了我们想要的,因此我们心满意足,沉沉睡去,在幸福再次来临之前不会醒来。
   这个故事中的人,他们多么寂寞。
  
   大唐朝有著名的飞天壁画,飞天,一说是仙女,一说是魔女,但一般认为是女身。敦煌壁画中的飞天形象鲜明,所有的飞天都在起舞,似乎舞中蕴涵了大唐朝盛世的醉意。
   这样的飞天谁看了都满足,只有我例外。
   我是一个陌生人,自己的陌生人,我不知道自己是谁,至少我以为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如果你说我是一个名字的主人,那么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欺骗我。如果你觉得你认识我,可是我为什么不认识我自己?因此我是一个陌生人,自己的陌生人,站在这里,满怀忧伤,痛苦又是自找的。
   这样一个陌生人,她跑了出来,逃离自己居住的城市。她害怕她的爸爸,她害怕再次在陌生或者熟悉的家乡路上碰到她的爸爸,她害怕她的爸爸再次对她说我的女儿你长大了。以这种方式拒绝长大,她愚不可及。
   她跑到很多地方去,她在路途之中行色匆匆,她想或许她真的是长大了,因此她可以轻易地养活自己,并且可以使自己有充足的资金跑来跑去。她长大了。可是在她茫然的心中,似乎依然期盼,谁能够给她施洗。她其实心地善良,慈悲为怀,她其实一向行善,从未杀生,可是这样一个善良茫然的女子,为何总也不明白世事因果,为何她总以为,自己需要一次施洗。
   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并不明白世事因果,可是所有的人都活得盲目而愉快,或者盲目就是一种愉快。但是为什么她总能听到冥冥之中有人在对她说,去寻找你的因果。
   她是命的使者,她去寻找因果。带着寂寞上路。
   卢舍那,那尊大佛,在向她微笑。
  
   卢舍那在对我说什么?千年等来的是寂寞,可为何依旧微笑?或许卢舍那根本就什么都没有等。既然是没有等待的孤立千年,那又何所谓寂寞。
   原来寂寞便是,等待,而无结果。原来不寂寞便是,没有等待,没有一切。
   我这样想,离开了卢舍那大佛。
   一千年一开花,一千年一结果,一千年始终都在微笑,并不为什么。原来那位女皇帝的因果,就在于此。不为什么,至少不会寂寞。卢舍那不寂寞,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何谓卢舍那,因此女皇帝不寂寞,她站在云端,冷眼看所有人的笑脸哭容,笑意满面。她听到一切评价,那都是千年之后的事,她只是耸起肩膀,微笑着做了一个手势,决不寂寞。还有什么可多说。
   我看到卢舍那,后来离开了卢舍那,在卢舍那的脸上,我知道何谓寂寞。
   然后我开始继续思索,我的因果。
   夜间,我梦见大佛,它继续向我微笑,它对我说,郁结,千年之前,谁对谁错,千年之后,何来施洗。郁结,你没有错,因果你已背负太多。太多。
   恍惚之中我问,我的因果是什么。
   我只听见卢舍那大佛继续微笑,面对着我,它的嘴唇开合,只听见郁结郁结……
  
   (八)故事的最后
   我相信这是个皆大欢喜的故事,虽然你可能告诉我,这个故事和所有拙劣的故事一样,没有太多的故事可说,而且又充斥着种种零碎的片段,作者像是个老太婆,不停地絮叨,只是因为害怕寂寞。但是没有理由他害怕寂寞便把这寂寞化做这《飞天》的故事,让所有看到它的人陷入梦魇。
   他多么自私。可是他会给你一个结局,这毕竟是好的,我们都要结局。
  
   我过了那么多年之后,昏沉地醒来,看清楚自己做过的一切,她发现她在那么多年前并不是这个一直渴望施洗的女子,那么多年前,她曾是女孩桃,她曾是郁结。她曾经失落过,她曾经被放弃,被世界放弃,也被她自己放弃,她也曾经救赎过,她试图拯救大唐朝的最伟大的雕塑家萧施。她的经历太多,而她并不知道为什么,她找不到一个固定的因果,因此在这一世,我发现,我一直以为自己需要被施洗。
   我身上的罪恶何来?卢舍那大佛并没有告诉我,但是它告诉我,郁结。郁结,这到底是上一世的我,还是这一世我的心思所有的纠结。难道一定是郁结?
   郁结曾经救赎过萧施,那么我,是否因此得到因果?
  
   萧施最后的结局是,毁灭。
   他懂得了悲哀,他睁开了双目,在郁结的指引之下,他看到了这个世界所有的悲哀所有的痛苦。他听到的全部是呻吟,他嗅到的全部是血腥。萧施大汗淋漓。一颗泪滑过他的脸,融入这个世界的土地。
   这个伟大的雕塑家雕塑出了著名的飞天,许多年之后我们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像,却不知道那像上有它的制造者的血。萧施将自己的生命交给了飞天。然后萧施安详地离开。
   生者何苦,死者何悦。
   郁结在萧施死后对他的母亲说,他没有死,他是飞天。
  
   这个世界上当然没有飞天,这个世界当然也没有因果。我们好好活着。
   所谓飞天,不过是天花乱坠之后,我们的影子,我们看不到自己影子的内心真实感觉,只因那影子已飞起,而我们在原地。
   所以我们不再追寻因果,圆满修身,修因己圆,果推己满。
   让我们就这样开始。
  
  钟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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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严双 Re:飞天[转载] 回复时间: 2003.10.02 19:32

    荒凉的古堡中,是谁反弹着琵琶!
  
  含笑的歌伴随着我的忧郁三四年,直到没人唱为止!
  
  神么,佛么,我看不完你的帖子
  
  只看题目,却在想着含笑的歌,
  
  甘肃敦隍壁画上的小人
  
  与那呜呜作喊的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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