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锤子、剪刀、布 |
一
我看见他们时,总是先看见两个近似跳舞的剪影,就像杨丽萍的《两棵树》。
甬径铺着彩砖,很笔直,很长,像一条光带。南侧是一片细杨林,不时有少男少女出现,这源于后面有个警官学校。入了冬,满地铺了灰白的杨柳叶子,在黄昏里簌簌作响。甬径上排列的柳枝硬着一条条墨线,在风里扭动。
这大约是第五次了。两个跳舞的剪影远远而来,瘦瘦的,像两棵树,盘曲着,俯仰着,牵引着,对峙着,还伴着尖叫、笑声。黑暗还没有吞没夕阳的余辉,黄昏的光就在他们身后。云彩一朵朵排列着,像一大群落雁,向地平线倾坠。
他们快接近我时,我见到紫霞涌起,树影斑驳,几乎吞没了这个剪影。忽然路灯亮了,女孩的样子呈现了。刀削似的瓜子脸,藏在覆额的刘海里,奶白的皮肤,没一点杂质,眼睛大得不太适称,嘴又很小,很红润,像只刚生下的猫咪。男的侧脸很俊,他的短发有几绺染得翠绿。这时,俩人忽然对望着,弯着身子,先背了手,然后猛然伸出,玩起了锤子、剪刀、布的游戏。女孩尖叫起来,很不情愿地蹲下瘦小的身子,男孩毫不犹豫把整个身子压了上去,扼住她的脖子。起来,快走,驾!他兴奋地叫喊。女孩快乐地哀叫,摇摇晃晃起身,居然气喘吁吁跑了起来。1、2、3、4……男孩数着数字,到了20,他们停下,然后继续弯了身子,再次出手。这回,男孩输了,夸张地捶胸顿足,然后背起女孩,大步跑去……
我有点心猿意马,我刚满10岁,这使我对爱情充满了想象。在充满蒙克名画《呐喊》气息的城市之晚,我嗅到了无所顾忌的浪漫和自由。
可是,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一对儿恋人。
我依然经常在这条幽长的甬径上漫步,在放学后向灯火明亮的家走去。我的身影在树影里穿梭,心情随紫霞忽明忽暗。春天的柳树发出弹力十足的韧枝,然后忽然翠绿成行,它让我想到男孩的头发。我还想象女孩的腰肢,一定像这柳条轻轻摇摆。他们脸上的颜色泛起桃红,爱情的游戏一直在继续。到了夏秋,浓密的叶子连绵不绝,甬径下叶影婆娑,像幽静的峡谷。我嗅着香叶,拈着路边的小花。看到从警官学校进进出出的人,心里充满了忧虑。直到又一个冬天来临,两棵树的剪影依然没有重现。
我渐渐淡忘了锤子、剪刀、布的爱情。
几年过去了。甬径之侧的白杨树长成了巨人,作为行道树的柳也妩媚丰腴起来,她的发丝浓密而颀长,顾盼之情令人伫足。
这一天,下了秋季最后一场暴雨。傍晚的时候,我撑着伞回家,这时乌云密布,雨像青白的刀,急急向下斜切。从浓云透出的微光反射在雨柱上和绿树上,映出斑斓色彩。树木在风雨中飘摇,倾泻的雨水在街道暴涨,汇成溪,向低洼处奔流,蒸起一股股白雾。
我走上这条熟悉的甬径,发现大街上空荡无人。也好,独自感受着大自然多变的性情,多么令人兴奋!在这种情绪支配下,我不再顾及迸溅的雨水,开始侧耳倾听伞顶的鼓点了。这样走着,到了路的尽头。听到一个小女孩儿的笑声,很清脆,又甜又亮。
“爸爸,不抱!……”声音的尾部拉长了,很不情愿。
水雾里传来一个男声,“听话,女儿,我们坐车吧。”
“不!我就不坐车……”
两个人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男人,撑着伞,弯着腰,一手扶着在雨里蹒跚而行的小女孩。小女孩大约五、六岁的样子,梳着两只小辫,圆而白的脸上瞪着两只黑眼珠,兴奋得脸上泛着红晕。她用两脚一个劲踩水里的树叶,把裤角和鞋弄得精湿。
“那咱俩玩锤子、剪刀、布,你输了,我们就坐车。”
“那你输了呢?”
“我输了,就抱你走。”
“好吧,不过,要出三次。”
两个对望着,很专注的样子,然后突然出手,女儿出了布,爸爸出了剪刀。女儿鼻子和嘴耸得老高。
“再来!”她皱了皱眉。重新出手。
她依然出了布,爸爸出了锤子。她眉头舒展了,开心地咧嘴。再出手时,她紧抿住嘴,把眉头拧成个疙瘩。1、2、3,出手,这回她依然出了布,爸爸依然出了锤子。她摆着头,尖叫起来。
爸爸假装无奈地摇了摇头。抱起她,向雨里继续走去。我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是当年染翠绿头发的男孩吗?
二
生活就是由各种片断组成,由巧合织就。在过去的若干年,我再也没见过这对儿父女。但这个片断,已经成为我记忆的一朵奇葩,它生长于爱的幻觉里。
我把这个甬径上的游戏向一位未曾谋面的网友说了,网友叫戏子,这很幽默。我说要写成一篇后现代的小说,戏子说这不是后现代,为此,我们见个面吧。
“为什么要见面?我们交流的不是文学吗?”
“后天,我坐飞机去。”她这样写道。
我非常吃惊,“这么破费?聊一聊不可以吗?”
“我想去看一看。”她文字较为简练。
她没有来成,因为第二天我出差了。事有凑巧,是去苏州。离她很近。忙完了公事,我给戏子发了邮件:
“明日到沪,请给联系电话。”
很快收到了回复,是这样几个字:
“夜郎兄,明日晚8:00芝罘路(安基附近)巴黎西餐厅二楼,不见不散。电话不必留了,我认识你。”
巴黎西餐厅客人不多,装修很典雅,水晶灯吊灯和壁灯熠熠闪光,发出金黄之色。
我说有人等,迎宾员不再问,只管拎着长裙领我上二楼,并向窗口一角示意,
“请,先生。”
窗子像一块纯蓝的天空,幽暗又透明。我走过去,发现偌大个桌子边坐着一位绿衣长发的年轻女子,瘦而白净的脸,红润的小嘴,两只眼像夜明珠浸在湖里。我大吃一惊!这不是那个女孩儿吗!脑神经突突跳。分明就是她,那个在甬径上与恋人玩锤子、剪刀、布游戏的女孩儿!
她见我靠近,敏捷地起立,向我伸手。
“是夜郎吗?很准时。”她说。
我疑惑地伸出手。
“我就是戏子”,她接着说道。
我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有点迟疑,最后还是碰到她的手指,那手有点凉,这使我顿觉时光在倒流。
我们坐下来,有点尴尬。
侍应生拿着酒水牌问要点什么。
“先来两杯香槟吧,谢谢!”她轻声说。
侍应生去了。我听她问,“来威士忌还是白兰地?你那篇《少侠》里好像爱喝白兰地吧?”
我摇摇头,“那是小说,戏子,骗人的。而且,西餐我不大爱吃。”
“你要接受现实,夜郎兄。见过竹节虫吧?准确说,这是适应性的自我保护。”她笑了笑。
梁实秋先生说过,女人爱说谎,这是天性。那么让我原谅天性吧。
我这样想,所以抬起眼皮,定睛看她,她笑了,露出小而整齐的牙,样子很纯,很俏皮。与当年的甬径女孩儿神似。
“你是她的女儿?”我有点恢复理智。
“我们先点菜吧,然后再说,可以吗?”她向侍应生示意拿餐牌。慢慢喝了口香槟,又向右甩了下额前的垂发,抬起头看我,又露出俏皮的笑。
我们用完餐,从西餐厅出来。外面已经霓虹璀璨。坐进她的车,我依然没有提示她该讲这个奥秘了。
“你这人很特别!”她说,“为什么不问点什么呢?”
车向不知名的地方驶去。她拉上安全带,打开CD,是《伴我一生》,这音乐有些伤感。
“你暴露了身份。”我对她说。
“哈,真有你的。”她直摇头,然后从皮包里掏出一张照片。
“是给我看的吗?”我问。
她扬了扬眉毛,用力点了下头,差点笑出声来。
照片上有四个人,那对儿甬径上的恋人靠在一起,各抱了个婴儿,两个婴儿一模一样。
我又一次感到不可思议。
“我们是双胞胎姐妹。”她这样说。
锤子、剪刀、布的的恋人,锤子、剪刀、布的父女,原来并不是我虚幻的想象。
三
我和戏子坐在外滩的一只小船上,一度默默无语。微风入怀,让我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她不时望着远方的灯火,撩着长发,并发出轻柔的叹息。这样坐了近两个小时,她攀过来吻了我,这使我很意外。我虽然一直独身,但并没打算恋爱,不过我很喜欢她。所以,在晃得很厉害的船上,我也热情地回应她。江上的汽笛不时在耳际萦绕,我听到一种水声,在心底潺潺流动。还有一种梦一样的景致,徐徐绽开缤纷的艳色。
“我们这只是欲望吧。”她盯着我的眼睛问。
“我不这么看。”我摇摇头,把她的头放在膝上,“你开始吗?”
她点点头,并长出了口气,像是做准备,然后把我的手揽在怀里。
“我的亲生父亲,就是你小时见过的绿头发,叫冯戈,母亲,就是你见过的大眼睛,叫李又儿。我还有个法律上的父亲,叫王子。很好听的名字。”
“所以,你给自己取了个名,叫戏子。”
她点点头。
“母亲和王子父亲认识两个月就结婚了,过了七个月,生下我们双胞胎姐妹,说是早产。王子父亲是个书呆子,人很好,不晓得他当时怀不怀疑。只有妈妈知道这个秘密,连冯戈父亲也不知道。想知道为什么母亲和冯戈父亲分手的吗?”
“牛郎织女的故事吧!”我回答。
“据说冯戈父亲很有才华,也很重感情。但总是我行我素,还染头发、抽烟、饮酒,引起了姥爷家的不满,但他不想改变。后来矛盾升级,冯戈父亲跟姥爷吵了一架。所以他们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据说姥姥为此还自杀了一次,险些死了。母亲妥协了,很快与冯戈父亲分手了。
我印象中的母亲从来没有笑容,冷冰冰的,喜欢自己静坐。在我五岁的时候她就去逝了,是血癌。母亲去逝那年,冯戈父亲还没结婚。他去医院看望母亲,哭得跟个泪人,还用拳头把窗子砸碎了,满手都是血。母亲临终时一定告诉他真相。所以,母亲去逝后,他就来我们王家谈判,要王子父亲把我们姐俩还给他。王子父亲不肯,也不相信他。后来他做亲子鉴定,但不晓得为什么都没成功。
其实王子父亲对我俩很好,我们并不喜欢这个冯戈父亲。他每次来,我都有大祸临头的感觉。结果,有一天真的出了事。
这一天我发高烧随父亲去医院,回家后发现门大敞四开,妹妹不见了。
从此我再也没见到她,也再没见到冯戈父亲……
一年多了,警方也没破案。王子父亲很担忧失去我,整天看着我,整天憔悴不堪,头发几乎掉光了。在我八岁这年他办了移民,去了澳洲。就这样,我和王子父亲在国外生活了十多年……”
“这么说你刚从国外回来?”
“你想像不到,命运很残酷。王子父亲再也没结婚,他把全部心血放到了我身上。去年,他也患了母亲同样的病,他说这很好,是一个地狱衙门来的,这回能见到你妈妈了。
王子父亲很坦然地去了。他临终时对我说,‘女儿,我爱你,但你确实是冯戈的女儿,你还有个双胞胎妹妹,你要找到他们,还有,对你的亲爸爸说,我对不起他……’”
戏子在我的眼里模糊起来,我摸了摸脸颊,摸到了一片又湿又滑的泪水。
江风依然轻柔、妩媚。戏子在我的怀里开始轻唱,这是那首《茉莉花》,她的歌声有种金属的纯亮,又像江面泛动的五彩波光……
“你真的要找到他们吗?”在黑暗的夜里,我轻声问她。
“不然,我怎么找到了你?”
我哑然,“我是你的过程,还是你的归宿呢?”我又问。
“我们来锤子、剪刀、布吧。”她扭亮床灯。
“什么规则?”
“我赢了,你就是过程,输了,你就是归宿,怎样?”
“还有这样的锤子、剪刀、布?”
“干不干?”
“好吧,就一次。”
我坐了起来,我俩睁圆了眼,一齐大声数:
1、2、3,
然后将手一齐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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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星泪 |
Re:锤子、剪刀、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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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1 17: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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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占个沙发,明天再读.圣诞快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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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ngying |
Re:锤子、剪刀、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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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4 22: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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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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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浮云 |
Re:锤子、剪刀、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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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6 14: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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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次知道锤子、剪刀、布可以决定人生的这么多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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