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对话(二十四)回城,若即若离的日子 |
“现在该说回城以后的事了。你还有印象吗?”
“有印象。”我回答。
从小到大,我很少向母亲问一句为什么。那一年,我二次离家,开始搬到舅舅家生活,这就是我记忆中最深的印象。
这个小小的变动,像一把金钥匙,为我的人生开启了一扇美丽之门。舅舅是教古典文学的老师,在这里,我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一个藏满许多名著的小图书室。
我在文学的小径莽撞爬行,这回一下子遁入了幽丽的山谷,参天古木、无名野花、飞湍瀑流、毒蛇猛兽,向我展示出一个万千世界。同时,我每天要和舅舅一起练书法,一直写到精疲力竭为止。
初二这年,在大众剧院的礼堂召开了全校大会,当时我们中学叫实验中学,初高中并存,所以来的师生黑鸦鸦坐满了礼堂的阶梯教室。会上用陈永清设立的奖学金表彰了高考的总分和各科第一名。陈永清当时是香港的富商,他在故乡设立这个教育奖学金是一个善举。表彰完后,主持人居然又宣读了一个给我的奖项,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名称是“四平地区中学生书法大赛二等奖”。
在如潮的掌声中,我傻乎乎地上了台领奖,当时流行戴黄色的军帽,我就带着揪得整齐的黄军帽上了台,因为紧张,给授奖人鞠躬时忘了摘帽子,接过一套用红绳扎好的笔墨砚,只觉得灯光晃得我晕乎乎的,下面的人头像一片树林。我还没忘向台下鞠躬,但依然忘了摘帽子。这个失误成为大家的笑柄。
我后来买了一块端砚,这块奖砚基本不用了,但它一直伴随着我,至今还躺在书柜的一个角落。这是那年离开家,与舅舅练了一年书法的结晶。
“那时没办法,一下子回来这么多人,又不能和老人挤,你姐姐妹妹大了,只能分开来住。好在你舅舅家有地方。而且,离家也不远。”
“我有个疑问,当时为什么没到大医院呢?是回不去吗?”
“不是。我可以回到卫生系统,但我那年都四十多岁了,回到卫生系统在病房倒不了班。其它工作又没法安排。所以到了教育系统,也是机会,二小当时是重点校,说要配个精明强干的校医,我没怎么想就同意了。
“我喜欢干点具体的事,别太动脑筋的。当了校医好长时间不适应。医务室是新建的,购置了红紫药水、碘酒、消毒用具、预防疾病的药等常用的东西。管的事也不少,面对一群小孩,事情总一个接一个。平时孩子们打闹,经常有擦破皮的,来医务室包扎,点220。还有洗眼睛的,错骨的,大部分都能处理。许多教师也来问病,以为我是专家呢。甚至还有人来问化学方程式的,我怕闹出笑话,就经常说不会,可闷坏了。各班卫生情况都要在上操时在讲台上说,还要提要求,总结,这我以前没干过,费了很多心思。
虽然不适应,但大家都说我能干、体贴人、态度好,现在讲叫微笑服务。我有个习惯,总是先到单位,抢着扫地、搞卫生,平时还有些接待的事、演节目,都积极参与。征兵考学体检,总被卫生部门抽调。就这样胡里胡涂干了两年。
我也闹出过笑话。一次单位旅游,唐书记让我买点茶带上。我没加思索就把茶放进药箱里了。等到了地方,把茶拿出来,一股药味儿,没法喝了。
唐书记皱着眉头批评我说,你这咋都不懂呢?显得很生气。
我觉得自己太笨了,很惭愧。但过去就算了。过了一段时间,唐书记得了重病,在家躺着,我和同事去看他,他竟然很感动。之后他逢人便说,冯校医人真挺好,我批评她,她还来看我。
我最大的优点是以诚待人,所以人缘好,和每个同事都关系融洽。”
这个自我评价我认可。母亲的人缘不是好,而是好的出奇。表哥说,我老姨是我们家族中的周恩来。这个评价更高。
母亲去逝时,没有通知84岁的舅舅。春节时我和妻子看他,他身体不太好。像是脊椎压迫神经,走起路蹭来蹭去。新买的屋子采暖不好,所以他穿了绵衣,我虽然还没从忧伤中恢复过来,但尽量说着使他愉快的事。但是舅舅显然神情黯然,他向我俩展示了三百元钱,然后眼泪落了下来。
我这个妹妹,对所有的人……都是一颗金子般的心哪!
他老泪纵横,脸上的肌肉痉挛着,凄楚无限。
他开始一一历数:
“这一百元,是我有一次丢了钱,她怕我上火,特意来安慰我,给我的;她每年都要给我一百元钱,让我买点水果什么的。这张就是2004年,她去长春做手术前给我的,她怕回不来,先准备好的过年钱;还有这一百元,是这次去逝前留下的。她怕我知道真相受不了,让别人捎给我。她快去逝了,也不忘自己的哥哥呀……”
舅舅放声痛哭,拿着钞票的手不住颤抖。
三百元,微不足道的三百元,三次对亲人细微的关爱,让这个脆弱的老人如此怀念不绝、心恸不已。
母亲有时大大咧咧,对许多事粗心大意。但对亲友,总能表现出细腻的一面。母亲有个同学叫张丽,很不幸于2004年4月摔断了骨头。当时她正在屋子里拖地,听外地的儿子叫门,一阵惊喜,急着去开门,不断脚下一滑,腿劈折了。接了一年骨也没有接好,又重新打石膏,非常痛苦。母亲对我说:
“唉,一想到她就犯愁,比我自己的病还愁。”
张丽也非常关心母亲的病,她来不了,就打电话问,俩人互相安慰打气。母亲住院时,特意叮嘱家里人:
“别跟张丽说我住院了,她会着急的,就说我挺好的,在睡觉,或者上卫生间了。”
春节去看大姨,外面冰天雪地,大姨坚持要到外面送我,并且要一直望到我消失为止。我想起同样送人的母亲,一对姐妹,有同样的习惯。这种习惯我小的时候并没有感觉,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感觉到了。
那一天是1995年3月23日,正月十六,我又要远行了。那天清晨,天气依旧很寒冷。我被母亲唤醒时已经六点半了。窗子灰蒙蒙的。房子里寂静又黑暗。我知道母亲一定是五点多起来,然后引火烧饭,然后就盯着挂钟一分一秒计算时间,直到不会导致赶火车慌乱的那一刻才唤醒我的。被窝里温暧又舒坦,我又捱了几分钟,这时间亦是母亲给留下的,然后起床穿戴洗漱,最后把洗漱用具塞进旅行箱,拉好锁链。
母亲按照惯例给我煮了碗面,里面放了四只盒包蛋。在我坐到沙发上时,母亲赶紧用那木托盘将热汽袅袅的面、一双筷子、一碟咸菜送进屋,放到我面前的矮茶几上。然后扭亮上方的灯泡,橙黄橙黄的灯光弥漫着寂静的小屋。这时母亲吱地一声开门出去了,她一定是到大街上叫人力车了。她总是宁愿自己受冻,也不愿让儿子提着旅行箱多走半步。
家里其他人都起了床,父亲打着呵欠从里间屋走出来。这时我也迅速消灭了那碗面条和盒包蛋。
我先对了下手表,又摸摸身上的证件和零钱,这是经常远行养成的习惯。这回又特意摸了摸在家拍的照片。然后穿上外衣,带好手套围脖,对父亲说:爸,我走了。爸爸嗯了一声,我提起箱子走出房门,见到母亲跟在一辆人力车后面到了院门口,她脸冻得红红的,夹紧肩膀,这时我感到寒风凛凛,象冰凉的刀割着我的脖子,我脸上的皮肤骤然绷得象人造皮革,我坐上人力车,把旅行箱靠在脚边,用围巾束住高高的衣领。
我说:妈,回去吧。
妈妈哎了一声,没动,我知道,我的身影出不了巷子,妈妈不会回去。
那年,我家还住在祖辈留下的老房子里。巷子很长,堆着脏兮兮的积雪,灰暗的天光里,我感到这个充满温情的家园正用不尽的柔丝扯着我的心,我的心好痛,我坚持着没回头去看伫望着的母亲,我是个坚强的儿子,至少现在是。
车轮碾着积雪,吱吱嘎嘎响着,我感觉巷子好长,我催着车夫快些,再快。在就要弯出巷子时,我忍不住偷偷回头看去。
母亲依旧伫立在寒风里,她暗蓝色的外衣被天光染成青黑,灰色的发梢在风中飘动,她默默的伫望犹一尊慈祥而又充满忧郁的塑像,在青砖、瓦砾和堆满积雪的巷子深处凝固,这时,我的泪不禁簌簌流满脸颊……
从那以后,我总会昂首快步出行,把闪电一样坚定的身影留给她,这个,我做到了。
母亲此生最怕的是人和人之间的误会,总是占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所以也最能理解他人的心思,从而化解许多矛盾。在她的心里,没有恨这个字眼,连文革时期伤害过她的那个女人,她也表示了最大的同情。她也是受害者,家庭不幸造成的。后来刘**母亲去逝,母还去安慰,使她惭愧不已。刘**死了以后,母亲还唏嘘嗟叹了一回,生出无限的怜悯。
母亲回到了城里,要工作,要照顾子女,要照顾两个老人,原来圆润的脸庞迅速瘦了下去。一次在学校参加体检,排队时突然发现了母亲的身影。她穿着白大褂,坐在临时搭建的体检中心室里,检查肺活量。轮到我时,她张开嘴,显得很幸福,露出两只小虎牙,甜蜜地笑。查完了,拍拍我的肩,说,不错,很健康。我心里涌起温柔的泉水,在她的目光下走了出去。在熙攘的人群中遇见母亲,就像忧郁的花叶忽然见了阳光一样,让人喜悦不禁。
由于祖父的威严,她收敛了顽皮天真之态,说笑也不似以前那样无拘无束了。但是她的烦恼并没有出现在脸上,而是深深埋在宽容的土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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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安多雅·桑夏 |
Re:临终对话(二十四)回城,若即若离的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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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06 17: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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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冷了,注意身体!
你这都已经写到二十四了,应该想了很多东西吧!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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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孤星泪 |
Re:临终对话(二十四)回城,若即若离的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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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06 17: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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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踩踩,亲爱.
你还有个小说没结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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