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苏
　　
　　
　　那年冬天，第一场瑞雪匆匆飞临小城，江南的庭院被迎春的天使银装包裹，父亲被忽来的大雪引发了踏雪探梅的兴致，而就在这时候，九江的伯父一连来了两份加急电报，起先的一封就两个字：“母危”，后一封也是两个字：“去了！”
　　　
　　父亲呆坐在藤椅中，一如泥塑木偶，半天没有发出一点声息。母亲小心地打量着他，不敢轻启片言的安慰，兄听到祖母去世的消息，便嚎啕大恸，父亲被兄的哭声震醒，在眼泪流下的一刻，狠狠地往自己的脸上打去，一声“母亲”的呼唤让人心颤。母亲和吴妈几乎同时扑上去，哀怨的声音顿时淹没了小院。
　　　
　　父亲当晚就乘了火车去了南京，搭了半夜的长江客轮赶往九江。吴妈在家里供了祖母的遗像，燃了檀香，久久地跪在相片前，默默流泪。我问她，是不是“婆婆”没有了。吴妈搂着我，哽咽而不能一语。等她哭够了，便不停地说着过去的事情，那些我还听不明白的事情。
　　　
　　那年我随父亲回乡省亲，祖母倚着家门等候父亲的身影，那天也是漫天的大雪，父亲牵着我在风雪中一路寻找，离开的时间久了，父亲竟然忘了家的方向，转个一个巷口，父亲便高声呼唤妈妈，清冷的浔阳江边，这声音显地那么焦急和期盼。祖母从很远的一出门里扑出来，叫着父亲的名字，那声音分明是哭泣。父亲的双腿一软，连同我一起跪落尘埃。
　　　
　　那时的祖母的发已经斑白，一身黑衣，梳着带髻的旧时发型，身子虽然瘦弱，但眉宇间透着端庄和淑贤的神韵。她甚至不是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又快又稳。吴妈后来告诉我，她也是缠足的，可是在她的抗争下，居然逃脱了那女人的毕生苦难，在浔阳城她当时也算是一个出格的闺阁千金了，却也是这样的好强秉直的烈性脾气，造成了她一世的沧桑和艰难历程。
　　　
　　祖母当年接受了新文化的思想，鄙视门当户对的积习，毅然嫁给了已经没落的穷书生的祖父。她选择的是爱情，抛弃了丰厚的陪嫁，甘愿和祖父过着清贫的生活。那段时间是她最得意的，浓情蜜意，才子佳人。伯父和父亲的相继出世，他们的简单爱情生活也就被沉重的养家糊口的生计打破。特别是日酋的野蛮入侵，书生的祖父一时慌了手脚，他竟然抛了妻子独自避祸重庆。八年的离散生活，祖母硬是靠了她纤纤玉手养大了一双儿郎。等到抗战胜利，祖父归来，家已经一贫如洗，祖母也从千金小姐已经蜕变成家庭妇女。祖父似乎不能够接受这样的变化，而祖母更是不能够接受空手归来的祖父。在她看来一个男人在国难之秋没有铮铮傲骨已不可恕，而祖父抛家别子独自偷安，到头来没有重振门庭，则是她更不能够接受。
　　　
　　我无法知道当初祖父在陪都的情况，想来他去重庆也有谋求发达的梦想。当时的重庆要谋得个好差使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而祖父这种书生在乱世年间不舍了气节，也定是不能够有所发展的。
　　祖父最后的落脚地在浔阳城的一座破庙中，方丈大和尚是他的朋友，留他在院里充当知客，抄些经文度日。某一天祖父终于落发为僧，舍了红尘，潜心于佛学。以至父亲跑到庙里想见自己的父亲的时候，见到的却是一个玄衣僧帽和尚。祖父殁于何时葬于何地没有人知道，总之他是入不了祖坟，进不了祠堂的，祖母可能知道，因为若干年后的某一天，祖母去掉了身上的所有带色彩的饰物，冬至的斋祭里，多了一双筷子，添了一只酒杯。
　　　
　　祖母是老派的人，虽然家已破落，但规矩还是那么繁杂，但对我却是从不讲究，而我每天所盼望的是她早上从外回来，从她的胸口掏出用荷叶包好的带着她体温的肉团子。三九的天气，屋外一片银白，她从巷口而来，微微佝偻着身子，寒风散了她耳边的白发，冻了她的双手。看着我希冀的目光，她含着慈爱的笑，解开衣襟，掏出那鲜美的肉团子。更让人难以忘怀的，时隔多年，我独自回到九江，婶娘竟然也每天清晨也怀揣糕团，含着微笑递到我的手上。那一刻，我的眼泪不禁自流。
　　　
　　祖母来过苏州几次，只是每每来去匆匆。她胸中的诗书我没有见识过，只依稀记得她对兄吟唱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并说那是后妃之德。每天一早，她在吴妈的伏侍下，对着镜子梳理头发，抹上亮亮的刨花水。现在想来唯有这个时候，她才重新回到少年闺阁之中，推开雕花的长窗，迎着初生的阳光，园内桃红柳绿，粉蝶飞舞。祖父在她的身边吗？他是不是也曾经用过画眉的典故呢！
　　　
　　祖母的葬礼颇是隆重，满街的纸锭锡宝，满天的炮竹鞭炮之声，八抬八扶的棺木，一路的祭拜故交。祖母孙氏的祖坟在匡庐脚下，幽篁环绕，绿水青山相依。这便是她始终不愿久居苏州的原因吧，如此真山秀水的神仙之境，又真的岂是吴地可以比拟的。她真的很幸运，就在她仙去的第二年，九江政府就取消了土葬。
　　
　　几次想写祖母，却迟迟下不了笔，她留给我的记忆真的是太少了，直到父亲去世后，带着父亲的心愿重回九江，站在祖母的坟茔，我的心才真正颤动起来。去了传闻中的那座小庙，哪里有什么无名的坟茔，饶屋的修竹。登上庐山眺望鄱阳湖，心里徒然有股豁然：“人生何乐？当为育人。”知书明理而不贪婪，通晓今古而不尊大。祖母是深晓这个道理的，她的一生也正是以此为任。
　　　
　　借此一文，告慰泉下的祖母，也了却积聚在心头多年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