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的远方，我儿时的记忆里时常会感到一种声音的存在。那声音越过风和群山、穿过我家的土墙茅屋传来，混杂着虫鸣啾啾，间或着犬吠猫叫，那是乡村里暗夜的声音，给人神秘莫测的想像。
　　
　　我喜欢躺在稻草打底，篾席铺垫的床上听这样的声音，做童年的梦。只是在有风和雨的夜里，有高音喇叭喊叫的时候，我会感觉一丝恐惧爬上心头。因为通常这时候，大人都要出门，妈妈会灭了油灯让我和弟弟先睡。大部分时候，我是睡不着的，就躺着听夜的声音等妈妈和奶奶回来。有好几次，妈妈回来，脸色都很难看，只听奶奶在安慰着她，我知道妈妈又是在外面受气了,谁让妈妈有个地主家小姐的身份呢?
　　
　　记忆里有这样一件事是我印象深刻的。也是我和弟弟独自在家的夜晚，熟睡的我被一阵骚乱惊醒。原来是黄鼠狼进了我们的家，把奶奶当宝贝一样照顾的下蛋母鸡从笼里拖了出来，鸡头在门槛外面耷拉着，鸡身在门内，鸡脖子上已经被咬了好大一个洞，地面血糊糊的。家里就那样一只芦花母鸡，在爸爸没有寄钱回来的时候，我们都指望它下蛋好换来盐和油补贴家用。因此鸡是被奶奶关在灶房用笼子盖着，上面还压了石块，就防着这黄鼠狼。我一直奇怪着黄鼠狼怎么进得了家门，又为什么舍得丢下美味的鸡？我也一直后怕，我和弟弟就睡在家里，要是黄鼠狼来拖我们怎么办？那时侯我不知道黄鼠狼长得什么样，也不知道它不伤人，只当它跟故事里的大灰狼一样凶狠可怕。后来的好多天里，我在晚上不能入睡，想着那只芦花鸡当时该是发出哀鸣和求救的吧，为什么我就没有听见？想着奶奶痛惜伤心的样子，我心里很不忍，于是就想好好看着门，别让黄鼠狼再来伤害奶奶才卖回的两只小黄鸡。也是那次经历,让我较早的理解了那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在黄鼠狼来过的夜晚，我听到奶奶和妈妈的对话了，说我们的家太偏僻，说我们家里要是多点劳动力就不会处处被别人欺负了。奶奶还说想念以前的老房子。听妈妈说，我们这两间茅屋是妈妈跟爸爸结婚以后才修建的。以前的老房子在大跃进的时候被生产队强行推掉了，推掉的理由是老房子肥料好，种田可以达高产。队里要放卫星遭殃的是那些弱小的群体，谁让那时候的爷爷风湿严重瘸了腿没有劳力？谁让奶奶只有一个儿子还要让他去读什么书，不放在家里出工出力？房子推掉以后，队里还是发扬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情谊，把奶奶一家安排在了别人曾经用于养猪的猪圈里，大锅饭后，个人不准养猪，这里就空下了。妈妈说，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有的，叫猪娃子也不过分。听妈妈说，当时跟队里要地建房的时候，本来可以选在人气旺一点，地势好一点的地方，但是因为队长儿子要盖房，队里就给了我们一块最偏远，而且地势不平的地方。说到这里奶奶叹了口气：人的一生很长，三起三落也难老，善恶总有报应的时候。平时里，因为爸爸在外地工作，奶奶眼睛不好，家里就娇小的妈妈一个人挣工分，因此也没少受窝囊气。
　　
　　离开老屋的时候，我七岁。记得走之前，妈妈把房子卖给了队里最困难的岩洞娃一家。说是卖，其实就是送了。两间茅屋三十几块前，据说还是分期付的，后面的尾巴，妈妈没有再收。岩洞娃跟弟弟同岁，从小住在我家后山的山洞里，因此大家都叫他岩洞娃，他的下面还有三个妹妹。岩洞娃的爸爸大人都叫宝娃，是一个老实巴交，做事木讷的人，他的妈妈人很漂亮。几天前，听回了趟老家的表姑说起：家乡跟我们在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有的人家房子盖得更漂亮了，还有两层的洋楼。曾经装满我童年梦想的茅屋依然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更破旧了。因为人的增多，环境的变化，倒是难得听到闹黄鼠狼的事情。岩洞娃没有成年就离开了人世，据说只是因为肺炎没钱医治。他的三个妹妹都结婚了，家境都不宽裕，爸爸宝娃已经佝偻了脊背花白了胡子，也是疾病缠身，艰难度日。那个队长早已不在，他的儿子却依然霸道。
　　　
　　几天来，那来自远方的声音时时在我耳畔回响，虽然已经三十年没有再回到过那间茅草屋，三十年没有聆听过故乡的夜，那声音，那感觉依然清晰，依然强烈。想起队长和他的儿子，想起岩洞娃一家，想起奶奶那句话：善恶总有报应的时候，心竟然生出些许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