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小孩子来说,过节是件愉快的事,尤其在那些青黄不接饥不择食的岁月。
小时候总是盼着过年,过年了,不用再光着屁股蛋在北风里受拷,露着大脚趾的旧单鞋也能换双新的了。最享受的是有肉吃有骨头啃。肚子里一年到头装满了没油没肉的清汤寡水,总算有弄点油水来滋润几天了。
不过,一年才有一个初一,所以这样的美妙一年只能幻想一次,于是更多时候盼望着过节。
母亲不识字,但从不会忘记本家先人的祭日。于我们来说,至于她怎么记得的无关紧要,关键是有肉有鱼可供我们下肚。这就足够欢欣的了。
过节的日子很是隆重,当然这样的隆重是针对自家而言的。母亲利用一大早的时间,做饭,炒菜,折箔。在我看来折箔是百分百的迷信。母亲买一迭涂了锡的黄裱纸,坐在小板凳上,将纸折成元宝状。细心地罗列在一旁的篓子里,这时的我一般总是不屑的。人死了就成一堆枯骨了。哪有什么阴间地狱,这些纸做的元宝哪能送到我的那些阴间的先人手上呢,但不屑归不屑,我是不敢流露出来的。在这一天,母亲绝对不允许我们说些对先祖不敬的话,要不,就会被揍一顿,在她的虔诚的愿望里,这些元宝是足以让九泉之下的先人过上一段富足的日子。买头牛,置个房什么的。
好不容易盼到开饭时间,母亲先将八仙台收拾好,顺次摆好八只碗,筷,父亲在家时还要摆些酒盅。盛好饭,端上菜,母亲在南位上摆下一个蒲团,先自跪下来,嘴里喃喃有声:公公婆婆,爷爷奶奶,家里的祖宗亡人(亡人:泰兴俚语,即先人。),快回家吃饭喝酒,拿点银子去用,你们要保祐后辈考大学。在一声声低低的喃语中,我们姐弟依次跪下来,对着这些看不见的爷爷奶奶磕头,母亲在一旁燃着了元宝,然后细心地将元宝灰扫在簸箕里。形容庄重,脸色肃穆,俨然如一场法事般正式。
我们最盼望的就是开吃。父母将先祖们用过的饭菜重新回锅。回锅之前的饭菜是不能吃的。母亲说,这些菜要重热一下,你们不能乱动,不然会头疼。其实那时候私下偷吃过好多次。也未见有什么头疼脑热的。现在想来,这只是母亲的一个谎言-----为着维持祭祖仪式的正式性而限制子女谗欲的一个不得已的骗局。
这样的节每年都要过多少次,在一次次跪拜与喃语中,我们都渐渐长大成人,对于过节,我丧失了最初的热情与欢欣。渐渐地,父母的跪拜令使我感到心烦而无聊。父母拗不过,只能任由我们的不跪,而他们仍然一如既往的虔诚。
某一日我下班回家,母亲说,今天是你父亲的周年,要回家吃饭。我心里一楞,是啊,差点忘了。父亲离世有六年了,一脉相承的儿子没记得是今天,他闭上双眼离开了人世,是他相濡以沐的老伴记得了离开的日子,并于每年以节的形式怀念他,给他送元宝,为他祈祷,请他护祐着全家的未来。是母亲,用自己的虔诚维系着阴间阳间的亲缘,是母亲,用自己的虔诚让生者记住死者的痛。我心里一阵愧疚,身为人子竟然忽略了父亲的祭日。于是,我早早地回家,帮母亲摆放好碗筷。在一阵折泊的青烟中,母亲虔诚地跪下来,喃喃地说:他爹,这些元宝你拿去用吧。保祐你孙女考上大学。我默默地跟随着母亲,重重而长久地磕了几个响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想说。我的鼻翼突然感到一阵酸涩。
------------------------ 人很难知道他的一生什么是最有意义的,就象鱼对于它终生都在其中游泳的水又知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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