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掐指算来,从我飞升成仙至今,人间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了。可是无论人间还是天界,我都没见到它。
而所谓的神仙也不过如此,除了念禅、打坐,就是歌舞升平。
一日,我和另一个神仙交上了朋友。那是在王母娘娘的寿宴上,他见我闷闷不乐,走过来对我说:“我听见你总在叹息,好像有什么心事?”
他让我有一些意外,我仔细地打量了他,发觉他有一双漆黑的瞳仁,很深邃,像不可见底的天潭。我笑笑,说:“仙界居然还有你这样会关心别人的人。”
他也笑了,“同是天涯沦落神。”他说完,我们一起开怀大笑。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为相逢知已,怎么样?一块喝一杯?”
我点点头:“好啊。”
他挥手向空中一招,案几上就多了一坛酒。他拍开泥封,馥郁的香气立即溢了出来。在凡间,我从来没喝过酒,但从香味判断,我知道那是好酒。大概第一次喝,不胜酒力,三杯之后,我就轻飘鹄矗壬裣苫股裣伞?br/>那人却喝得很慢,我发觉他总是浅斟细品,不像我,粗枝大叶,没有一点神仙的气度。他每喝完一怀,便凝视着远方出神,他的神情极像一个人,我前世的师父。
他忽然开了口:“我知道你的身世。”
“哦?”我大吃一惊。
“很久以前。”他侧过脸,缓缓诉说,“很久以前,你是寒山寺觉新方丈的弟子。”
我点了点头。
他并不看我:“在此之前,你是寒山寺的一只灯盏。此外,寒山寺还有一只灯芯,一串佛珠,一只木鱼,你们四个,都是异物。”
“那么,后来呢?”
他开始讲述我的故事,我的前世今生、我的修炼、我的磨难……这些故事,亦幻亦真,都被他和盘托出。
他说:“你们四个异物,本来都会功德圆满而成神仙的。但是除了木鱼,你们三个都缺少慧根、缺乏磨练,故尔各自殊途。”
他的目光闪动,神情看来有些古怪,顿了顿,又说:“你和灯芯有一次惹了大祸,失火烧了寒山寺的住持大殿,转世成为和尚,在一次攻城当中,死于非命,成为乱坟岗的一只孤鬼;那只灯芯在乱坟岗脱生为一条蛇,本应也有一次劫难,却被你救起。那蛇说,‘渡人就是渡已’,它说得没错,一起被渡的,就是你们三人;而佛珠,其实就是悟彻,他在你死于非命之后转世成僧,本应成神的,自那次违背佛法,擅自救了那条蛇之后,终生不得为职,只在凡间普渡众生;至于那木鱼,其实就是仙鱼儿,独她捷足先登,早在你们三个之间就登天成神了。”
我恍然大悟。
他望着天际,沉默了很久,又说:“今尔等四人皆已成神仙,但据吾观之,四之有三终为一个情字所累,最终能成为真神的,只独一人,非你即他。”
我怔怔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怎么对我们四个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冲我眨了眨眼睛,“觉新。”他呵可笑道:“我是你的师父觉新。”
殊途同归。
14
仙鱼儿爱上我是在我做神仙两年之后的事。在此之前,我一直躲避着她,不是因为什么清规戒律,而是因为我始终无法从心中抹去蛇的影子。
有天晚上,她叫住了我:“慧成。”
我回过头,静谧的月光下,我认出仙鱼儿纤细的身影。
她像一只兔子,羞怯地看着我,眉如新月,面似桃花。她低垂的眼皮下,是蝶翅般的睫毛,微微颤动。她仍然穿那件令我心动的衣服,让我想起一个句子: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冰凉,在我的掌心里瑟瑟发抖。
她扑在我怀里,轻轻地说:“很久以来,我想对你说……我爱你……”
她见我巍然不动,又说:“神仙神仙,清苦无边,夜不能寐,愿修燕好。”
我一把将她推开,正容道:“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兼耻道丧。”
她听完我的话,有些惭意,静静地看着我:“你是铁石?”
她的眼里充满了讥诮,“我知道,你根本不是什么真神仙,你凡心未尽,但你爱的是那条蛇。”
我叹了口气,“对不起。”
她终于哭了起来,“你就不能把我当成了那条蛇吗?你眼里你心里只有那条蛇……我早晚要杀了它!”
我惊异地看着她。
她擦去泪,一脸的刻毒:“你为什么看重一条蛇?它早已经不是什么神仙了,它被贬下界了。”
“你知道它在什么地方?”我一把抓住仙鱼儿,问她。
她怔住了,又咬牙切齿道:“是又怎么样?不如索性全告诉你算了:那蛇不遵天界之规,想与我佛弟子悟彻成婚,被天界贬下凡间,真是一个贱人!”
她见我楞着不动,又恨恨说:“我真的很傻,可是……其实你更傻!你不知道你很傻吗?它不过是一条蛇,而你爱了它两世,到底是为什么?它哪点比我好?”
我沉默不语。
她转身跑了,我宝相庄严。
15
爱情是什么?我在仙界想了很久,头发长了三千丈,可终究还是想不出爱情是什么。心是因,情是果,身是演绎的一场戏,而发呢?可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世事多纷扰,归根只一念。
我去问师父:“人为什么要成神仙?”
他两只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你是不是喝多了?”
我老老实实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他嘿嘿地笑了几声:“那我告诉你,你是为何要成神仙的。”
我漫不经心地反问他:“那你说,我是为什么成神仙的?”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会,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说:“少装傻了,你之所以吞忍磨难,并不是真正想成神,是为一个女人!”
我猛吃一惊,跌坐在地。
他干了一杯酒,大笑起来。笑完,他说:“有多少人看破红尘,绝了杂念,终于成其所愿;而又有多少人之所以又放弃成神,下凡间做了妖怪,皆因杂念未断。真正成为神仙的,能有几人?”
我才吃一惊,又愕然看他,不愧是我师。
他得意地笑了起来,又道:“徒儿离开凡间多少年了?何不回去走一遭,替为师弄几坛好酒?”
弦外有音。
16
我在凡间终于见到了它,不,是她。我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相认。
她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她先用草木灰和皂角洗,然后在清水里漂,最后把洗干净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晾在院子里的绳上。她似乎老了许多,但我分明看到,她很幸福,也很快乐。
那个院子很简陋,可是收拾得停停当当,很是整洁。院子里的一角,有一畦菜地,有一个男人正在挑水,那些菜在他的持弄之下,生机盎然。
她洗完衣服,端了一碗水,走到菜地叫那个男人来喝:“相公,歇歇,喝碗水吧。”
那个男人放下挑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对她相视一笑。
我却被那个笑容剌得五脏俱焚。
我挣扎着,坚持不倒。
她从那一碗水的倒影中看见了我,身子颤了一下,抬头对着天上喊:“你终于来了,我知道你有一天会来的。”
她又冷冷笑道:“我当是神仙有什么好,却原来不过是一群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我宁可做人,也不要做仙。”
她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我没有答话,转身,默默离去。
恰在此时,我看到了仙鱼儿,她从腰里抽出“斩仙剑”。
我挡住她:“你想干什么?”
“你闪开!”仙鱼儿推开我,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她让我那样痛苦,为什么我不能让她痛苦?她凭什么让你迷上她?她让我爱不成你,我要让她死!”
说完,她持剑,从云端飞身落在院子中间。
一道白光闪过,那个男人身首异处,应声倒地。
小蛇楞了一下,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哭嚎,扑倒在男人身上。
仙鱼儿略楞了一会儿,举剑又剌向小蛇。寒光闪处,裂帛般的一声脆响中,我的扇子将那剑挡住。剑与扇悬在半空,相持,不得进退。
然而我只是个小神,终还是没能挡住那剑,它穿过扇骨,卷着寒风与白光,破空刺来。
再不能犹豫了,我飞身冲向那剑。
半空中,我听到自己的笑声,像水波一样散开。
一切都将过去。
17
那把剑不偏不倚,正中我的胸腔。
两个女人同时扑了过来,带着凄风暴雨般的惊声。
躺在两个女人的怀里,我再次笑了,原来,为了女人,神仙也可以死的。
仙鱼儿哭喊着,拔出她的剑,跪倒在地,痛不欲生:“你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那么傻……”
仙鱼儿跪在地上不停地哭着,遂又站起,挥手举剑,抹向脖颈。她的脖子像白玉一样,血珠从上面滚下来,洇湿了前襟。她旋了一圈,微风徐徐之下,衣袂轻扬,粉绿的软缎裙在阳光下有如波光粼粼。她望着我,目光凄淡,渐离,飘然倒地。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将要随风而去。
我枕着小蛇的胳膊,费了很大力气,再一次看她的娇容。
那张娇美的面容,呆呆地看着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笑了笑,“因为我很傻。”
“你真的很傻,”她终于为我而哭,不断有泪滴上我的额头。
她的脸渐渐从我眼中消失,我知道时间不多了,吐了一口血之后,强作镇定,艰难地说:“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你。”
她把耳朵帖到我的唇边:“你问吧。”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她怔住了,过了会,才说:“原来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然后,她把唇凑到我的耳边,在我的意识将要消失的瞬间,我听到一个名字。
“灯芯。”她呢喃说道,“我叫灯芯。”
后记:
僧人悟彻云游四方,某一日,回寺,见香案之上多了一只木鱼,一只灯盏,观之,似曾相识。而灯盏旁,卧一蛇,似刚死去,尚未僵硬,触之,那蛇刹间便化作灯芯,势如破茧,跳入灯盏。佛光骤亮。悟彻唏嘘不已,双掌合什,黯然泪下。
------------------------ 我要你的钥匙干什么呢? 如果你在,我没有必要拿; 如果你不在,我又进来干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