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在一副门板做的棺木中又睡了一大觉,睡了多久我已不记得了。我很无聊,原来生前死后,我都是那么的无聊。最大的痛苦是一场虚空。那种空荡的感觉绵绵不绝,还不如昔日那把刀挥来有趣。
佛经里说,领悟佛性,就等于给灵魂找到了一个可以安静的地方。看看现在这种样子,想想过去,实在好笑,看来亡灵去修行,最恰好不过了。
我活着的时候,师父说: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几年前阎王对我说过的话:兀那死鬼,你可想好了,当真要放弃转世的机缘么?
我想好了。
你可知孤魂野鬼处境凄凉,无可依栖?
我知道。
你当真不愿再做人,宁愿做一只鬼?你不后悔?
不悔。
倘若你错过机会,便永不超生。
我情愿。
那么你走吧。
阎王很有意思,比我还要无聊。轮回轮回,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何若来?不如心灭。
匪夷所思。
5
在无尽的虚空中,在花开花落的第十八个年头,我认识了一条蛇。那条蛇极像那个女人的腰,扭来扭去的,媚态百生,逗得我哈哈大笑。我怎么还会想到女人?师父曾说,我缺少慧根,给我取个法号叫慧成。他大概希望我慧有所成,也早就预料到了,我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心有所动。
这又让我想起多年以前,师父问我,寺中的旗幡为何会在空中飞舞。
我答:“是风在动。”
师父摇了摇头。
我又答:“是旗在动。”
师父又摇了摇头。
我答不上来。
师父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它根本就没有动,所谓动者,是心在动。”
那条蛇听到我的笑声,吓了一跳,警觉地四下张望。它居然能看见我!也吓了我一跳。它是神?是人?是鬼?是魔?无论它是什么,它居然能看见一只人所不见的鬼!
它盯着我看了半天,松了一口声,然后它笑了:“你这个鬼东西,你的鬼话吓我一跳。”
之后它又笑说:“你是一个不一般的鬼,我喜欢。”它鄙夷地望了望其它棺材里躺的死鬼,说,“你跟那些愚蠢的家伙不一样,你不是一般的鬼。”
我微笑了起来,说:“是吗,有何特别之处?”
它扭了一下腰,兴致不减:“我的眼能洞穿很多东西,我看见你的尸骨里有舍利。”
舍利?它居然告诉我,我的尸骨里有舍利,天!
“那么,你是谁?”我问它。
它正准备要走,听到我的话,扭过来蛇脖子:“我是一个异物,和你一样,不是一般的。”
说完,它向草丛中溜去。它走的样子是很特别,腰扭的更厉害了,简直有点水性扬花。
“明天你还来吗?”我问它。
“你希望我来吗?”它眨了眨眼,狡黠地反问。
我想了想,如实回答:“是。”
“那我就来吧。”远处传来它的声音,尖细如莺。
念佛,学禅,入定是第一要素,入了定才能无住、无念、无守,才能驰骋宇宙,才能不拘一格,才能无门无路。
无法入定。
6
是夜,无法入眠。
它会不会来呢?我担心它会食言。该不该喜欢上一条蛇,这是一个很值得商榷的问题。荒唐。
无法入定,无法入定,无法入定……我又猛然想起,我早已经不是佛门中人,我不过是一只鬼。一只鬼需要入定吗?这根本不值得商榷。
它果然没有食言,次日,它又来了,扭动着它的蛇腰,边走,边用它发*的舌头舔路边的一些花粉吃。它好象刚起床的样子,半昏半醒。趁它没注意,我抓了一把土,放在一朵花里,被它卷到了舌头上。
它咳嗽了起来,连忙把土吐到地上:“你个死鬼,你好讨厌!”
我哈哈大笑:“你干嘛要吃花粉?”
“我在汲取天地间的精气,”它呸呸地吐着,“知道这是做什么吗?这叫修炼。”
修炼?一条蛇的理想也未必太高了吧?我半信半疑:“你想成仙?”
“是啊。”它用草叶擦着它的嘴唇,看着我问:“你不修炼吗?”
“我从来就没有修炼,也从来不屑于修炼。”
“哼!”它冷笑,“谁说的?你上辈子做和尚,不就是一种修炼吗?”
我哑口无言。
它看起来确实与众不同,难怪它自称为异物。
看一条蛇怎样修炼,可以丰富我的鬼生活。只是它修炼的内容单调而枯燥,就像很久以前,我念颂的经文,日复一日。就这样,它每天吃些花粉,然后就懒洋洋的躺在我的坟头晒太阳,修炼。
多年之中的某一天,我问它,要这样修炼多久?
它说:“我已经修炼了九十九年了,再有一年就可以幻化人形。”它的样子又让我想起那个所谓的女人,一个妖娆的女人。
我忍不住大笑:“真是个女人!失心疯!”
它愠怒地瞪了我一眼,“等我能够幻化人形,我就会成为世上最美的女人!”
它说得倒真轻巧。我不明白幻化成人又有什么好?我做过人,我知道做人是什么滋味。但是见它如此认真,我不想扫它的兴,任它高兴起来,手舞足蹈。
世上最美的女人?
心随我动。无可奉告。
7
时光,毫无滞塞地流逝;故事,像流水一样发生。
又一个飘满花香的春天,我正在沉睡,被它摇醒:“看看我,怎么样?”
我睁开眼,只看了一下,就顿时目瞪口呆了——它,不,是她!她在阳光之下,扭动着洁白如玉的胴体,带着上弦月般的微笑,看着我。
我简直是撞上鬼了。
头晕目眩。
“我可以了!我可以了!我终于可以了!”她兴奋地在我面前得意地雀跃着。后来她发现我正在直勾勾地看着她的光屁屁,尖叫一声蹲在地上,急忙抓了一把草叶捂住:“你!你!你个色鬼!”
我哈哈大笑:“是你要我看的。”
她涨红了脸,揪了个草叶,说了声“变!”,微风徐徐之下,她便着了一袭长长的裙裾,在她的身后轻轻摆动。那衣物,轻而柔软、流光溢彩、变幻瑰丽,就如同层层涟漪,波光粼粼。我再一次大吃一惊,她多像多年以前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女人。
当乱坟岗所有的鬼都跑来看时,她又变回原形,一如从前,让鬼们怏怏而去。我微笑地看着,也一如从前。
它继续修炼,让我迷惑不解。
她很认真地告诉我:“你以为我真要做人?我要做仙!幻化人形只是第一步,我还要修炼很多年的。”
我忍不住说:“成仙到底有什么好?”
她沉思了一会,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清楚。可是做了神仙,一定有很多好处,否则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争着想成仙呢?”
她看我不高兴,爬过来附在我身边问:“你不希望我成仙吗?”
我一怔,脸红了起来,她说中了我的心事。我确实不希望她成仙。多少年来,我早已经习惯了她在我的身边。
正在想,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是她的声音。我急抬头看。
但见“悟彻”法师立在坟前,手持金钵,断喝:“妖孽,吾寻你已经很久。”
南无阿弥陀佛!
8
“这是为何?”看到那条蛇已经魂不符体,我连忙问悟彻。
悟彻法师镇定自若:“鸟栖于林,犹恐其不高,复巢于木末;鱼藏于水,犹恐其不深,复穴于窟下。然而为人所获者,皆由贪饵故也。佛灭妖,道灭鬼,天经地义!天下之事,图之固贵于有其法。息灾、增益、敬爱、降伏四大济世功德无量!我乃吾佛护法,专收妖孽。”悟彻法师说完开始念咒,挥手指天:“收!”那金钵向天上飞去。
“且慢!”我喊道,“我佛以慈悲为怀,何故灭生?”
那金钵定在空中,悟彻也定住了。他看了看我,收掌、合什,立地成佛,说:“阿弥陀佛。灭生?我是在灭妖。”
“我佛中人,为一切苦海中的众生,妖也是有血有肉的生灵。”我说。
悟彻成佛,复又成山,一动不动。时间过了很久,他微启双目,道:“凡者夏花,生亦如是,亡亦如是。一得一失,命该如此。”
我和那蛇,万念俱灰。
我用身子挡住定做一堆,匍匐在地的小蛇:“无所谓成,无所谓失,无所谓做,无所谓不做。心中无事,亦无所谓得失。佛曰:‘无极生太极’,此乃无中生有。妖自有妖道,魔自有魔道,何要用佛、道来强加于妖魔?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自有拂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类溷之中——各界自有劫数。道者道,以道德之名义自大;法者法,以法之幌自私。二者,皆在自以为是、自我为尚的自负中自私自利,是为狭隘。”
悟彻依然未动,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我求师傅高抬贵手,放过它。”我的泪掉了下来,居然为一条蛇。
尔后,他挥手收了盂钵,说了句“罢罢罢”,沉默而逃避地转身离去。
我的目光从悟彻的的背影上收回,弯腰俯身,把那条可怜的小蛇捧起。
无怨无悔。
------------------------ 我要你的钥匙干什么呢? 如果你在,我没有必要拿; 如果你不在,我又进来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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