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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美石 收藏:0 回复:2 点击:2599 发表时间: 2006.06.14 11:16:43

临终对话(四)元旦的幻觉


  母亲很快出了院,按她的话说心理放松了,在家里恢复会更好。她说从来不怕死,在医院,同志都说她是傻大胆儿。这使我回忆起爷爷去逝那天晚上,她和父亲在漆黑的夜守在尸体旁,父亲缩在一角害怕的样子。“爹好像在动!”父亲忐忑不安。而她视而不见,一会儿就睡着了。
  母亲的声音清晰有力时,我的心就会释放一股舒畅的热流,不过有几次她拒绝与我通话,说是去卫生间了,这引起我的猜疑,她一定是疼痛发作了,她不会在这时刻暴露真相。
  每天,我都是疲惫不堪回家,这是年终岁尾的惯例。其实没有太繁重的体力活,都是动脑累的。劳心者治人,却没有一个发达的四肢,不怪科学预测外星人四肢萎缩成了零件。
  一直到2006年元旦,才可以扔掉手中的签字笔,匆匆赶回家。
  母亲已经无力起身了,她的身子深深陷在铺了海绵垫子的床上,姐姐说,母亲吃得很少,现在要隔10几个小时打一针盐酸曲马多注射液,体重大约只有66斤了。她几乎终日躺着,但不让接大小便,每次都要坚持去卫生间。有一次姐姐竟发现她蹲在卫生间擦地上的污迹。
  “想开是想开了,不过有时还忍不住。”在姐姐的埋怨声里,她会发出轻微的歉意的笑。
  因为姐姐一家搬来照顾老人,这个夜晚,我只有在厅里的折叠床上睡觉了。虽然挤了点,但这次回家有了一点温暖的感觉,有了姐姐姐夫在家,以往那种凄凉之感少了许多,对于临终的母亲也很必要。
  我很快进入了半梦半醒之间,不过不久听到一种异样的急促的砰砰声,听起来很沉闷,伴着呻吟,从身体内发出的回声。我爬了起来,按亮灯,走进里屋。
  我见到母亲蜷缩着身子,脸贴向墙壁,被子半掩在腰以下,露出瘦骨嶙峋的肩胛骨,她用弯在胸下的左手擎着一只橡胶棰吃力地向着后背棰打,那只手横着青筋,像树枝断成几截,无力地晃动着。她背上肌肉像一堆枯枝,脊椎蛇一样凸起,她的呻吟压抑着,仿佛生怕影响到别人。
  我爬上床,接过胶棰,开始用虚掩的拳头敲动她的后背,她慢慢停止了呻吟。
  “为什么不叫人呐?”我轻声问。感觉到手下如铺了坚硬的鹅卵石,有的地方高高突起,山峰一样,借助昏暗的光线,我见母亲皮肤被奇形怪状的骨头支撑着,像一扇软弱又皱缩的蜡状树皮。
  母亲的右手指引着我的拳头,向着右肩胛骨处移动。我向那深处敲击着,感觉着从那瘦小的躯体发出的巨大的回声,那声音是如此神秘又令人恐怖,我努力寻找着一种最佳力度,生怕用力过大使那脆弱的身躯顷刻坍塌,碎成一片瓦砾。但我分明感到来自那个躯体的深厚反馈,那是一种疼痛对暴力的呼唤。
  在这种惊心动魄的捶打声里,母亲的疼痛有了缓解,姐姐也醒了,给她注射了一针盐酸曲马多,母亲呕吐了一阵,又沉入了梦幻。
  我在黑暗里望着重新沉入梦境的母亲,流下了酸楚的泪水。梦幻里的母亲开始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她手在半空抓着什么,一会儿又挥舞着,喃喃自语,身子一阵阵悸动。有一会儿突然的抖动,像是发虐疾。
  清晨来临,阳光从长满绿叶的阳台洒进来,母亲也早早睁开了眼睛,微笑着又充满担忧地看着我。
  “岩,你把那个痒痒挠递给我。”她用手指着挂在暖气阀方向。
  她躺在床上,举起那竹制痒痒挠,掀了掀墙上的相框,那是她和父亲几年前用旧照片合成的婚纱照。
  “我来吧。”我替她掀开相框。
  “这儿有门吗?”她问。
  “哪有门,没有。”
  她直勾勾盯住墙壁说:“我分不清哪是梦,现在是梦吗?这屋子有三个门,这儿一个,墙那儿一个,阳台还通向隔壁。”
  “这是幻觉。”我告诉她。
  “这是咋回事?我见你大姨父来,说着话,忽地化成一股烟儿,坐在日光灯上抽烟,我说,下来吧,多危险,他却说没事。”大家笑成一团。
  “你刚才进来时见到一个女人了吗?”
  “你不是女人?”
  “不是我,早晨那阵儿,来了一个女人,又长又白的头发,用两臂遮住头,就坐在花盆那儿。我很生气,发愁,对她说:‘你这样多不好,我老头有病,儿子也回来了,你这不是侵犯人权嘛,你走吧。’她不吭声。只是坐在那儿。刚才你姐姐进来,我怕她碰到那女人,没让她进来。你姐夫进来时,那女人剩一只手在墙边,身子一晃从阳台消失了。”
  在清醒与梦幻之间,她常用混乱的语言描述着另外一个世界的景象。
  “我有时想不出长春的李主任的样子,”她这样说,然后又补充道:“我想起来了,大眼睛,很有风度。”
  那个李主任是知名的教授,留给她的印象很好,她甚至私下说要认他做干儿子,这招来大家一阵笑,姐姐说:“这老太太,有病了,要认大夫当干儿子。”
  “我只是说说,就是喜欢,又不图他什么。”
  一段时间,李主任成了她化解痛苦的精神良药,我常借用李主任的名字说编造着各种谎言,每次她都深信不疑。
  2号这天,疼痛的间隔时间缩短了,母亲又一次在恶梦里醒来。
  清晨六点半了时,姐姐说:“今天得去医院。”她的语气很凝重。
  母亲虽然不情愿,但在我们的坚持下,没有反对。按母亲要求,姐姐准备了她要带的物品,然后姐姐拿来小镜子,为她一下下梳头,我站在她对面,望着她花白的头发蓬蓬着,眼窝和两腮塌陷,双腿在宽松的裤管里晃动,努力支撑着松散的身子。
  妹妹叫的车已在楼下。
  “别出声,别让邻居知道。”走出房门前,她再三叮嘱大家。
  门开了,姐夫和妹妹扶她下楼,见她十分吃力,姐夫说:
  “妈,我背你下去吧。”
  这句话声音并不大,但令她惊恐万状,她摆开姐夫的手,以令人惊诧的速度向楼下奔去,妹妹慌忙去搀扶,这使两人挤在一起,显得踉踉跄跄。我们在一阵慌乱中很快进了出租车,母亲的脚由于慌乱,卡在车门处,弄了好几下才被送进车里。
  还好,除了碰上妹妹的同学,院子里没有别人。我和姐姐拿了用品坐进车,车子驶出了家属楼。
  司机正在听流行歌曲,寒冷的冬天,光秃的枝桠下,歌声随车子浮动开来,好像发出巨大的音响,撞击着我的胸膛:“等到秋风尽,秋叶落成堆,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
  母亲紧紧闭上了眼,眼角湿润了,为了掩示这种此去不返的哀伤,她试图用手止住流下的眼泪。我伸出右臂,搂住她瘦弱的肩头,我的泪水簌簌滴下,迸溅在厚厚的衣服上。曾经坚强如树的母亲,此刻显得那么无助!
  我从包里拿出纸巾,默默递给姐姐和妹妹,又去擦母亲眼角的泪,她抓过纸巾,露出微笑,用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我感觉到她来自躯体的巨大的热量。
  那首哀婉的歌在狭小的车里依旧反复鸣叫着,关掉,关掉那讨厌的歌!我在心里喊叫……这时一个坚定的声音从心底发出:“母亲,让我陪你一起去吧,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
  她不会再回来了,这个她把全部的爱留下的家不再属于她了,自己深深爱着的丈夫也不会再见面了。我理解母亲,就像理解自己一样,这一定是她流泪的原因。
  车快到医院时,母亲用力扼了一下我的手心,擦净了泪,露出了微笑,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在医生面前,她露出的永远是微笑。
  


原创[文.心路心语]    收   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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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安多雅·桑夏 Re:临终对话(四)元旦的幻觉 回复时间: 2006.06.14 11:56

    美石!桑夏,祝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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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美灵 Re:临终对话(四)元旦的幻觉 回复时间: 2006.06.15 05:58

    坚强 总是来自母亲那一抹微笑 虽然那样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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