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对话(二)公开秘密
2005年11月9日晚6点30分,大巴在夜幕中驶入故乡的街道,我和妻匆匆坐上人力车到了铁路医院门口,妹妹一家三口正在灯火阑珊里等,外甥女豆豆见我下车,兴奋地又跳又叫,我用双手捏着她冻得冰凉的小脸儿:“呀,你也来啦。” “先到饭店吃饭吧!”妹妹说。 “先到病房,”我坚持要先见母亲,“走吧。” “看看,我说不行嘛!”妹夫数落妹妹的想法幼稚。 从门诊楼的后门出去,穿过一个院子,再沿一个大廊道走几分钟,右拐又是一个小院儿,面前就是病房了。总计要走七八分钟。这个往返无数次的路线至今仍清晰刻在我的脑海里,枯树在寒风和冰雪里颤抖,三三两两抹着眼泪啜泣的行人,它留给我的感觉永远是孤寂、空阔和凄凉。 母亲从病床上坐起,眼睛放着呆板的光亮,她的形态使我想到一株弯曲枯萎的榆树,她拉过妻的手,努力说着寒暄的话,曾经清脆明亮的声音此刻十分沙哑无力。这个瞬间我产生了幻觉,对现实产生了怀疑,色彩消失了,声音迷蒙,我听到自己在说话,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后来努力回忆当时的场景,母亲确实拉着妻子的手,姐姐妹妹站在一边,他们都蒙在光亮的油纸里。 我选择从这里开始叙述,是因为这是事件的一个分水岭。这天晚上,严密的善意的欺骗到了尽头,我不得不合盘一五一十说出真相。这是怀疑的胜利,但母亲后来说,真相其实没什么意义,它比欺骗更残酷。不过,在两个小时的对话后,她居然如释重负,沉睡过去,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到底什么时候确诊的癌症?我想来想去在时间上好像有点接不上。”母亲当时这样追问。 “那你说呢,你自己想是什么时候?” 为了构思一下语言,我反问。 一扇通向真实的大门敞开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这里已被世故的车轮辗得面目全非,只有情感呈现着原始的痕迹。 这是2004年“五一”节前夕的一天,天气尚凉,我坐在清寂的大厦里办公,忽然一阵心神不定。想来想去,我拨了长途,电话那端传来清亮悦耳的一声应答。 “妈,是我,家里怎样?” 母亲亲切地笑,“都挺好,不用惦记,工作挺累的,五一好好休息吧,别回来了。” “五一”怎么能不回去呢。 挂了话机,情绪稍稍安稳了,不过心仍然留了一丝忐忑。 接下来象是安排好了一样,老领导孩子要结婚,还要我记账。“五一”真的不回去啦?我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决定赶个周末,先回家看看。 至今我还能记起通知母亲回家的对话。 “妈,我今天回去看看,晚上到。” “回来干嘛?”母亲又焦急又惊讶。 “先回去看看,‘五一’有事,可能回不去了。” “那就别回来了!”这句话像是命令,我第一次听到母亲命令的语气。 这么多年我听过母亲的话吗?从小到大,她命令我做过什么吗?我摇着头,心里泛起难以名状的滋味,不是懊悔,不是愉快,是一种酸楚又清新的滋味。 那天晚上,走在故乡的街道上,面对着目光冷漠的故乡人,我怀疑着自己的身份,又极力否定这种疑虑。虽然很久没有回来了,但我的母亲不是在这里吗?因为那个笑声朗朗、风风火火、永远是我坚强之树、温情港湾的母亲的存在,这儿永远是我的故乡。 我十年前装的那个蹩脚门玲还在,但没了声音,敲开门,母亲瘦弱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使我的心一惊,她穿了件暗红花点的衬衣,瘦弱的身子使那件衣服显得宽大,头发根部翻着苍苍白发,因为牙齿脱落,腮深深陷了进去,皱纹无情地爬满眼角、嘴角,她接过我的拎包,手上的青筋凸如游蛇。我一时语噎,默默走进房门,无力坐了下来。 母亲露出愉快的笑容,为我拿出拖鞋,又习惯接我脱下的衣裤,“冷不冷呀?”她一边问候,一边躲蔽着我的眼神。 父亲晃动着肥胖的身子,从里间屋里挪出来,脑血栓给他留下了后遗症,这是教师楼普遍的悲凉风景。 “几点,的车?” 父亲吞吞吐吐地问了一句。 “中午,11点多的。”我简单地回答。我知道,父亲精密的大脑现在对数字一塌糊涂。母亲说过,他会把血压说成500或1000,把体重说成15或800。 我坐下来,见母亲有些慌乱。 “饿了吧,我要出去一趟。” 说着,她开了门,走了出去。 我进洗手间,见新的毛巾、牙具都整齐摆在那里。洗了脸后,母亲已经回来了,开始忙着为我包饺子,我要动手帮她,她说不用,然后吃力擀着皮,样子十分憔悴。这时电话响起来,我正要接,她说:“找我的。”忙跑过去接。对话很神秘,像是回避着什么。 她放了电话回来时,我拿眼睛不住地盯着她,这使她包饺子的过程失了节奏,饺子皮也长一个,短一个,一直到包好、下锅、煮好、摆上桌,等我吃完了,她才坐下来,慢慢对我说: “本来不想告诉你,但你回来了,瞒不了你。” 我的心一沉,等待那个预感的事情发生。 “其实没什么,”她又笑,“肚子有些不通,上午你妹妹陪我去医院做了肠镜,明天出结果。” “大夫怎么说?” “当时没说什么,说里面长了东西,要明天出结果。” “明天跟我走吧。”我望着她,语气沉着地说。 “看看结果再说,要是用点儿药能好,就不去了,你爸爸一个人也不行。” 整个晚上,我都做着一个巨大的心理准备,我想母亲也一样,我们都表现得很轻松,仿佛只有这样,明天才是一个好日子。 妹妹来了,眼睛有些红肿,拿了个诊断报告。 “是个腺瘤,良性的,没关系,但要手术。”她这样轻描淡写。 母亲很高兴,象一下子解脱了似的。 我说:“跟我走吧,手术要上大医院。” 母亲得的是晚期肠癌。在严密的谎言下,做了肠切除手术。 手术大夫给我看切下的那断肠子时,用小手指向里捅了捅,说:“基本快长满了。” 眼前浮现出母亲忍着巨大的痛苦一边谈笑着,一边为我包饺子的情景,我哽咽了。我在心里喊:母亲!母亲!……我喊不出任何其它的字眼! 大夫说,手术后的半年感觉最好,但复发的时间通常是一年左右。也就是说2005年的5月份是生死攸关的时刻。然而2005年的5月,母亲表现出了完全康复的体征,饮食、两便、睡眠、行动一切正常。体重也增了好几斤,又有假牙相衬,面容圆润了许多。她开始频繁与亲友交往,拒绝子女的照顾,又担负起照顾父亲的重任。在数码照片中,母亲染了头发,笑容可掬,态度从容,给子女带来了莫大的安慰。 谎言似乎结出了美丽的果子。看见母亲如此快乐地生活,谁会增添她的心理负担呢?但谎言越积越大,越垒越高,最后像沉重的大山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我和姐妹、妻子、朋友们常为此争论不休,甚至论及中国人的虚伪和人性脆弱。我有90%的理由相信母亲的豁达可以承受这个恶讯,但身边却有99%的事实――患者被告知真相过早辞世的事实,让我无法启齿。我也分析过,保守秘密可能要承担更大的风险,那就是母亲依旧会为了别人,不珍爱自己的身体。 事实也是如此。 2005年九月的一天,在莫名的恐惧中我回到了家乡,我曾经扑进去恬美入睡的温馨之家,那滴哒滴哒的挂钟,那古旧的家俱,和母亲温暖之怀,一切一切,都染上了凄凉之色,我的温馨之家,现在成了凄凉之巢。 母亲已经形销骨立,眼窝深深陷了进去,只三个月,她象换了个人,神态幽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她的锁骨处十多个淋巴结又长得花生米般大小,手术部位坚如石块,她的笑也有气无力,她对我说,淋巴肿大可能是前一段拔了几颗牙引起的。 “为什么要拔牙?”我忍不住要哭。 “我看楼里几个老太太都镶了一口好牙,我一样能。”她依然笑着回答。 “你和他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有些语塞,末了,说:“你大手术才一年多哎。” “没事,会好的。你别担心。” 我不再说下去,我怕情绪失控。 吃饭的时候,她似乎一点食欲都没有,只象征性地喝着粥。 “你不是说能吃饭吗?”我的话语里有几分埋怨。 “能吃,怎么不能吃?”听我这样说,她开始频繁夹饭菜,用力咽下去,锁骨游动着,显得很吃力。 “明天跟我走吧。” 我平静地说。 她摇了摇头。 快吃完时,我又说:“那在这儿先做个检查再说。” 她不得不同意了。 我电话征求了省医的李大夫的意见,把体征说了一遍,李大夫说:“那就做个肝脏CT,把片子带回来,估计是复发。” 我们还延续着秘密的计划。 CT室的大夫是妹夫的熟人,妹妹事先有交待,无论什么结果,先开个假诊断吧。 等片子时,母亲的神情有些不安,似乎很愿意痛快地宣判。 假结果给母亲看了,诊断书上写着:“腹部盐性包块,肝脾未见异常。” 在回家的车上,母亲显得很轻松,对我和妹妹说:“你看,我说没什么事,这回吃点药就好了。” 我的心一阵阵悸动。 躺在漆黑的夜里,听着嘀嗒的表针,我泪流不止,却不敢出声。第一次感到无助,感到自己原来如此渺小,如此无能,你只会用泪水、用欺骗面对事实。 省医院的李主任举起片子,平静地说:“这是广泛性癌变,已经没有治疗意义了。” “还有多长时间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从片子上看,估计一个多月吧。” 尽管一切尽在意料中,我的心还是一惊。 走出主任办公室,我的眼前呈现出另一个世界,汹涌的脚步,呐喊的声音,光与色的叠加,风与声的搏斗。 我和母亲躺在黑暗的病床上对话,在她的询问下,我把这个经过叙述给她。然后,她放心地沉睡过去,发出了据说是久违的鼾声……
原创[文.心路心语] 收 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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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会仰头问自己,我想要得,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在没有开始的故事里,我的结局却已经注定;在没有恋爱的季节里,我却已经失恋。我究竟要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呢?回答我的,却只是一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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