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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美石 收藏:0 回复:4 点击:4801 发表时间: 2006.06.09 11:49:41

临终对话(二)公开秘密


  2005年11月9日晚6点30分,大巴在夜幕中驶入故乡的街道,我和妻匆匆坐上人力车到了铁路医院门口,妹妹一家三口正在灯火阑珊里等,外甥女豆豆见我下车,兴奋地又跳又叫,我用双手捏着她冻得冰凉的小脸儿:“呀,你也来啦。”
  “先到饭店吃饭吧!”妹妹说。
  “先到病房,”我坚持要先见母亲,“走吧。”
  “看看,我说不行嘛!”妹夫数落妹妹的想法幼稚。
  从门诊楼的后门出去,穿过一个院子,再沿一个大廊道走几分钟,右拐又是一个小院儿,面前就是病房了。总计要走七八分钟。这个往返无数次的路线至今仍清晰刻在我的脑海里,枯树在寒风和冰雪里颤抖,三三两两抹着眼泪啜泣的行人,它留给我的感觉永远是孤寂、空阔和凄凉。
  母亲从病床上坐起,眼睛放着呆板的光亮,她的形态使我想到一株弯曲枯萎的榆树,她拉过妻的手,努力说着寒暄的话,曾经清脆明亮的声音此刻十分沙哑无力。这个瞬间我产生了幻觉,对现实产生了怀疑,色彩消失了,声音迷蒙,我听到自己在说话,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后来努力回忆当时的场景,母亲确实拉着妻子的手,姐姐妹妹站在一边,他们都蒙在光亮的油纸里。
  我选择从这里开始叙述,是因为这是事件的一个分水岭。这天晚上,严密的善意的欺骗到了尽头,我不得不合盘一五一十说出真相。这是怀疑的胜利,但母亲后来说,真相其实没什么意义,它比欺骗更残酷。不过,在两个小时的对话后,她居然如释重负,沉睡过去,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到底什么时候确诊的癌症?我想来想去在时间上好像有点接不上。”母亲当时这样追问。
  “那你说呢,你自己想是什么时候?” 为了构思一下语言,我反问。
  一扇通向真实的大门敞开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这里已被世故的车轮辗得面目全非,只有情感呈现着原始的痕迹。
  这是2004年“五一”节前夕的一天,天气尚凉,我坐在清寂的大厦里办公,忽然一阵心神不定。想来想去,我拨了长途,电话那端传来清亮悦耳的一声应答。
  “妈,是我,家里怎样?”
  母亲亲切地笑,“都挺好,不用惦记,工作挺累的,五一好好休息吧,别回来了。”
  “五一”怎么能不回去呢。
  挂了话机,情绪稍稍安稳了,不过心仍然留了一丝忐忑。
  接下来象是安排好了一样,老领导孩子要结婚,还要我记账。“五一”真的不回去啦?我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决定赶个周末,先回家看看。
  至今我还能记起通知母亲回家的对话。
  “妈,我今天回去看看,晚上到。”
  “回来干嘛?”母亲又焦急又惊讶。
  “先回去看看,‘五一’有事,可能回不去了。”
  “那就别回来了!”这句话像是命令,我第一次听到母亲命令的语气。
  这么多年我听过母亲的话吗?从小到大,她命令我做过什么吗?我摇着头,心里泛起难以名状的滋味,不是懊悔,不是愉快,是一种酸楚又清新的滋味。
  那天晚上,走在故乡的街道上,面对着目光冷漠的故乡人,我怀疑着自己的身份,又极力否定这种疑虑。虽然很久没有回来了,但我的母亲不是在这里吗?因为那个笑声朗朗、风风火火、永远是我坚强之树、温情港湾的母亲的存在,这儿永远是我的故乡。
  我十年前装的那个蹩脚门玲还在,但没了声音,敲开门,母亲瘦弱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使我的心一惊,她穿了件暗红花点的衬衣,瘦弱的身子使那件衣服显得宽大,头发根部翻着苍苍白发,因为牙齿脱落,腮深深陷了进去,皱纹无情地爬满眼角、嘴角,她接过我的拎包,手上的青筋凸如游蛇。我一时语噎,默默走进房门,无力坐了下来。
  母亲露出愉快的笑容,为我拿出拖鞋,又习惯接我脱下的衣裤,“冷不冷呀?”她一边问候,一边躲蔽着我的眼神。
  父亲晃动着肥胖的身子,从里间屋里挪出来,脑血栓给他留下了后遗症,这是教师楼普遍的悲凉风景。
  “几点,的车?” 父亲吞吞吐吐地问了一句。
  “中午,11点多的。”我简单地回答。我知道,父亲精密的大脑现在对数字一塌糊涂。母亲说过,他会把血压说成500或1000,把体重说成15或800。
  我坐下来,见母亲有些慌乱。
  “饿了吧,我要出去一趟。”
  说着,她开了门,走了出去。
  我进洗手间,见新的毛巾、牙具都整齐摆在那里。洗了脸后,母亲已经回来了,开始忙着为我包饺子,我要动手帮她,她说不用,然后吃力擀着皮,样子十分憔悴。这时电话响起来,我正要接,她说:“找我的。”忙跑过去接。对话很神秘,像是回避着什么。
  她放了电话回来时,我拿眼睛不住地盯着她,这使她包饺子的过程失了节奏,饺子皮也长一个,短一个,一直到包好、下锅、煮好、摆上桌,等我吃完了,她才坐下来,慢慢对我说:
  “本来不想告诉你,但你回来了,瞒不了你。”
  我的心一沉,等待那个预感的事情发生。
  “其实没什么,”她又笑,“肚子有些不通,上午你妹妹陪我去医院做了肠镜,明天出结果。”
  “大夫怎么说?”
  “当时没说什么,说里面长了东西,要明天出结果。”
  “明天跟我走吧。”我望着她,语气沉着地说。
  “看看结果再说,要是用点儿药能好,就不去了,你爸爸一个人也不行。”
  整个晚上,我都做着一个巨大的心理准备,我想母亲也一样,我们都表现得很轻松,仿佛只有这样,明天才是一个好日子。
  妹妹来了,眼睛有些红肿,拿了个诊断报告。
  “是个腺瘤,良性的,没关系,但要手术。”她这样轻描淡写。
  母亲很高兴,象一下子解脱了似的。
  我说:“跟我走吧,手术要上大医院。”
  母亲得的是晚期肠癌。在严密的谎言下,做了肠切除手术。
  手术大夫给我看切下的那断肠子时,用小手指向里捅了捅,说:“基本快长满了。”
  眼前浮现出母亲忍着巨大的痛苦一边谈笑着,一边为我包饺子的情景,我哽咽了。我在心里喊:母亲!母亲!……我喊不出任何其它的字眼!
  大夫说,手术后的半年感觉最好,但复发的时间通常是一年左右。也就是说2005年的5月份是生死攸关的时刻。然而2005年的5月,母亲表现出了完全康复的体征,饮食、两便、睡眠、行动一切正常。体重也增了好几斤,又有假牙相衬,面容圆润了许多。她开始频繁与亲友交往,拒绝子女的照顾,又担负起照顾父亲的重任。在数码照片中,母亲染了头发,笑容可掬,态度从容,给子女带来了莫大的安慰。
  谎言似乎结出了美丽的果子。看见母亲如此快乐地生活,谁会增添她的心理负担呢?但谎言越积越大,越垒越高,最后像沉重的大山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我和姐妹、妻子、朋友们常为此争论不休,甚至论及中国人的虚伪和人性脆弱。我有90%的理由相信母亲的豁达可以承受这个恶讯,但身边却有99%的事实――患者被告知真相过早辞世的事实,让我无法启齿。我也分析过,保守秘密可能要承担更大的风险,那就是母亲依旧会为了别人,不珍爱自己的身体。
  事实也是如此。
  2005年九月的一天,在莫名的恐惧中我回到了家乡,我曾经扑进去恬美入睡的温馨之家,那滴哒滴哒的挂钟,那古旧的家俱,和母亲温暖之怀,一切一切,都染上了凄凉之色,我的温馨之家,现在成了凄凉之巢。
  母亲已经形销骨立,眼窝深深陷了进去,只三个月,她象换了个人,神态幽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她的锁骨处十多个淋巴结又长得花生米般大小,手术部位坚如石块,她的笑也有气无力,她对我说,淋巴肿大可能是前一段拔了几颗牙引起的。
  “为什么要拔牙?”我忍不住要哭。
  “我看楼里几个老太太都镶了一口好牙,我一样能。”她依然笑着回答。
  “你和他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有些语塞,末了,说:“你大手术才一年多哎。”
  “没事,会好的。你别担心。”
  我不再说下去,我怕情绪失控。
  吃饭的时候,她似乎一点食欲都没有,只象征性地喝着粥。
  “你不是说能吃饭吗?”我的话语里有几分埋怨。
  “能吃,怎么不能吃?”听我这样说,她开始频繁夹饭菜,用力咽下去,锁骨游动着,显得很吃力。
  “明天跟我走吧。” 我平静地说。
  她摇了摇头。
  快吃完时,我又说:“那在这儿先做个检查再说。”
  她不得不同意了。
  我电话征求了省医的李大夫的意见,把体征说了一遍,李大夫说:“那就做个肝脏CT,把片子带回来,估计是复发。”
  我们还延续着秘密的计划。
  CT室的大夫是妹夫的熟人,妹妹事先有交待,无论什么结果,先开个假诊断吧。
  等片子时,母亲的神情有些不安,似乎很愿意痛快地宣判。
  假结果给母亲看了,诊断书上写着:“腹部盐性包块,肝脾未见异常。”
  在回家的车上,母亲显得很轻松,对我和妹妹说:“你看,我说没什么事,这回吃点药就好了。”
  我的心一阵阵悸动。
  躺在漆黑的夜里,听着嘀嗒的表针,我泪流不止,却不敢出声。第一次感到无助,感到自己原来如此渺小,如此无能,你只会用泪水、用欺骗面对事实。
  省医院的李主任举起片子,平静地说:“这是广泛性癌变,已经没有治疗意义了。”
  “还有多长时间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从片子上看,估计一个多月吧。”
  尽管一切尽在意料中,我的心还是一惊。
  走出主任办公室,我的眼前呈现出另一个世界,汹涌的脚步,呐喊的声音,光与色的叠加,风与声的搏斗。
  
  我和母亲躺在黑暗的病床上对话,在她的询问下,我把这个经过叙述给她。然后,她放心地沉睡过去,发出了据说是久违的鼾声……
  


原创[文.心路心语]    收   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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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雁影 Re:临终对话(二)公开秘密 回复时间: 2006.06.09 20:20

    我总是在想,我们能够为父母多做些什么吗?可是,当我们还未曾想到时,就已经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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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会仰头问自己,我想要得,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在没有开始的故事里,我的结局却已经注定;在没有恋爱的季节里,我却已经失恋。我究竟要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呢?回答我的,却只是一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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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安多雅·桑夏 Re:临终对话(二)公开秘密 回复时间: 2006.06.09 22:40

    很高兴能够等到这部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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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安多雅·桑夏 Re:临终对话(二)公开秘密 回复时间: 2006.06.09 22:41

    桑夏还是那句话,有母亲的世界是一个美丽的世界!
  我祝福你,即使母亲她已经去了天堂,我想她是希望看到你的微笑的!
  祝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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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美灵 Re:临终对话(二)公开秘密 回复时间: 2006.06.09 23:08

    痛苦 无助 伤心欲绝 残忍 母子之情被生生撕扯裂开 任你流血不止 任你呐喊斯嚎 一切都如这黑夜 无底之洞 坠落着一直向下 让你毫无办法 无能为力 你清楚的知道无法挽回 不可挽回 不能挽回 母亲 为什么劳苦一生 还要承受这晚年最残忍的负担 老天不公 为何不给母亲一份夕阳下那抹晚霞的金光 母亲 您操劳了一生为家为儿女 而今应该是您安享品尝晚年那杯醇厚的生活之酒时 您 却倒下了 那沉沉而久违的鼾声 声声敲打在儿女的心上 让心痛并流着血 点点滴滴都是怨恨和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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