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叮的一声响，门开了。里面的人出来，她第一个走进去，习惯性的按住开门按钮，好让后面的人不被电梯门夹到。
　　
　　满满站了一轿厢的人。天热，各种味道接踵而来，烟味，汗酸味，香水味……混合在一起，变得奇怪万分。她皱了皱鼻子。
　　
　　电梯停，出去几个人，顿时空了很多，她无意识的抬眼，看见了他。
　　
　　他的眼光平静的温和的坦荡的掠过她的脸，有两秒钟的停留。修长挺拔的身材，极淡的贝壳蓝的衬衣，深灰色长裤，清癯的脸配上剪得短短的头发，在那一堆浑浊的气味里显得格外干净。
　　
　　电梯又停，又下去几个人，只剩下她和他。
　　
　　电梯是观光式样的，一边透明，可以看见夜灯初上的璀璨的街市。
　　
　　他背过身去，轻轻哼起了歌，声音很低，她听不清他唱些什么，只看见他撑在栏杆上的一只手，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跟他的人一样修长干净。很明显，是个脑力劳动者。
　　
　　 她抬起头，看着跳动的数字，他们要去的是同一层楼面。
　　
　　一进来他就看见了她。她引人瞩目的原因是因为她的穿着。白色的吊带绣花短上衣，黑色七分宽腿裤子，清爽得象一朵半开的栀子，跟这个空气浑浊的电梯间格格不入。
　　
　　有人出去，她站在门边，自动负责关门的工作。他静静站在她对面，她和他的视线有一刹那的交错，她的眼光从容而略带冷漠，还有一点适度的矜持。
　　
　　电梯停，又有人出去，只剩下他和她。
　　
　　他转过身去，直勾勾的打量一个人尤其是异性不是他的习惯。透明玻璃上却清晰的印出她的影子，他莫名其妙的高兴了一下。她不胖，可是一点也不瘦，露在外面的肩膀和手臂是腴白适中的，小小的腰，丰盈的胸和臀，她不高，脚上那双考究的黑色细带凉鞋的跟差不多有六七公分，但她看起来还是娇小。他想起自己的女朋友，高挑，成天嚷嚷着减肥，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直到把自己饿成搓衣板还意犹未尽。
　　
　　电梯门开了，她先出去，他跟着走出去。
　　
　　有半个楼面都是卖光碟的。
　　
　　她慢慢徜徉在货架间。这一边都是流行歌曲，她没什么大的兴趣。她向来不听那些纯粹靠包装炒作捧红的所谓歌星的碟子。她越过这些碟，随便的看着。
　　
　　她看见他在卖相架的柜台前转了一圈，也向这边走过来。
　　
　　她的眼光若无其事的扫过全场，轻轻掠过他的脸。他也刚好抬头看她，眼光还是平静温和的，然后他低头，看货架。
　　
　　她慢慢的往他那边移，有点好奇，想知道他对什么类型的碟感兴趣。他也在往她这边移，货架间的空间很小，她半侧着身，他则很礼貌的尽量往他那边偏，交错的那两秒钟，她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有着淡淡的松木一般的须后水的味道。
　　
　　看碟片的服务员是两个小姑娘，正在一起窃窃私语，诺大的货架间只有她和他。
　　
　　有两三次，她和他这样交错而过，有一次她靠到了他的手臂，温暖的，干燥的，没有汗湿的黏糊感。
　　
　　手机的铃声响起，是他身上发出来的。他接听。
　　
　　电话的声音很响，她都可以听得清，是个女的打过来的，问他在什么地方，大约是有个什么聚会，要他参加，他借口说有要紧的事。标准的普通话，声音跟他的外表一样明亮清朗。她微笑。她总是对说一口标准普通话的人比较有好感。她几乎分辨不出他是什么地方人，直到后来，他说出了一个很顺溜的“啥”，她才可以断定他是北方人。
　　
　　他一直在下意识的跟着她走。看她看过的碟。她没在流行歌曲前多逗留，但也似乎没什么很明确的目标。显然她不是发烧友，逛这里，不过是兴致所致罢了。
　　
　　她的视力似乎不太好，总要把身子弯下很多，凑近货架看碟。他在她对面，看得见她因弯腰而从领口露出的小半个美丽的胸脯。他别过头，有一点赧然。
　　
　　他听见她发出轻轻一声笑，很轻，却很悦耳。他奇怪，是什么引她发出笑声的？他慢慢走过去，擦肩的刹那，他几乎闻到了她头上洗发水的清香，她的芥末黄的小包轻轻撞上了他的手臂。据说今年的女装流行皱摺蕾丝荷叶边，从他女朋友整天打扮得象个花仙子上就可以看出来。但是她的衣服上一点这种流行元素也找不到，她穿得很简单，没有搽香水也没有首饰，看起来却赏心悦目。
　　
　　他看到那张引她笑的碟，是《长鼻子匹诺曹》，他也笑了。她应该和他年纪相仿，都读过这个故事的。原来在优雅的她身上，也有着童心。
　　
　　她在和服务小姐说话，问有没有林忆莲的《芝加哥故事》。标准的普通话，他猜不出她是什么地方人，直到她接了个电话，显然是家人打来的，因为她用普通话问过之后，就跟着叫妈妈，改成了一口吴侬软语。他低下头，有一会的失神。上学时，他迷恋过一个苏州女生，不为别的，就为她说话时那娇嗲的语调。在他的感觉里，北方女子是胡笳十八拍，是大写意的山水画，而江南女子，是一首南唐小令，一湾清澈流泉，在杏花烟雨的氤氲曼妙中慢慢吟唱。
　　
　　她把所有的碟片都浏览到了。她看了看表，已经快十点了。她犹疑的望了望他，低头讪笑自己。不过是一个邂逅，擦肩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她有她的生活，他也有他的。她和他，不过是两条弧形的线，有很近距离的接近，但没有交叉，瞬间就各自远去了。
　　
　　她踏进下楼的电梯。
　　
　　他跟着她走进电梯。电梯里又有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她站在那一群人中间，还是象朵栀子般干净特别。他觉得似乎应该和她说点什么，仔细想想，说什么呢？说小姐你好，我们可以做个朋友吗？他摇摇头，自嘲的笑了。
　　
　　电梯到底了。
　　
　　她走出商场，七月热烘烘的熏风迎面而来。她回头，他站在大门口没动，看着她。
　　
　　她惆怅的微笑，转身，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城市的灯火流星雨般劈头盖脑迎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