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熊景
　　
　　-——为了让更多的阳光照进来
　　
　　为了让更多的阳光照进来
　　每天上午9点
　　我都会认真地擦拭我的键盘
　　从A
　　到Z
　　当然，最主要是擦拭LOVE和You
　　这几个和一天的心情相关的按键
　　
　　为了让更多的阳光照进来
　　每天上午9点到9点半
　　我都会认真擦拭它们
　　还有我的小小的窗口
　　它不仅仅只是一块冷冰冰的玻璃
　　我擦拭着它的时候
　　总能感觉到它的敏感
　　和里面流动着的一股淡蓝色的暖流
　　
　　这个世界需要一种细心的擦拭
　　这个世界落满了厚重的灰尘
　　这个世界上人来人往
　　不知去向
　　一些舞蹈的姿势和雪白的大腿
　　在巨大的玻璃幕墙的阴影里
　　暗藏杀机
　　就在我每天擦拭我的生活的时候
　　在附近的美容院和洗脚房里
　　我知道有几朵神态迷惘眼圈蓝得有些夸张的“小花”
　　也正在为一群男人肥大的身体开放
　　
　　为了让更多的阳光照进来
　　每天上午9点
　　我都会认真地擦拭我的键盘和我的窗口
　　还有我爱着的那种流水一样清纯的气息
　　我都会认真地擦拭我的感情
　　我得让它保持清洁与内心单纯的情节性
　　它和现实世界没有物质的交媾
　　没有，至少到目前为止
　　一点细节上暗示也没有
　　
　　——淡蓝色蝴蝶的翅膀
　　
　　
　　淡蓝色的翅膀上
　　褐色的斑点
　　像发黄的字迹
　　说明这只蝴蝶
　　是从一本旧书里飞出来的
　　
　　在草木间独舞
　　又愁又美
　　可见在故事里它被热泪
　　喂得又靓又肥
　　
　　陌上的碎石路
　　是哪件青衫拉长的
　　路边的岸柳
　　是哪袭长裙抚绿的
　　你看一看淡蓝色蝴蝶的翅膀
　　就明白了
　　
　　连阳光也露出易碎的样子
　　甜甜的花香
　　也带点瓷质的忧伤
　　你说这只淡蓝色蝴蝶的翅膀
　　是不是东方
　　一处久治不愈的内伤
　　
　　（转载于《星星》1999.12请勿转载）
　　
　　—— 磨刀石
　　
　　如果能舔净你内心的锈迹
　　如果能让它重新变亮
　　我甘愿被你言辞的刀锋
　　一次次划伤
　　
　　
　　
　　 一截料（外一首）
　　
　　
　　
　　我得承认车刀在我的身上留下的
　　一种细密而均匀的刀痕
　　我得承认那一地蓝汪汪的钢屑里
　　倒映出的我的一部分灵魂
　　
　　这是上周末的一个下午。
　　
　　我看见车工老朱把钢铁的光芒
　　从一截料锈迹斑斑的身体里取出来
　　还有一截料埋在身体里的疼痛
　　与尖叫
　　
　　这是一个被飞溅的钢花烫穿的下午。
　　
　　我得承认这一截料和我
　　有着相同的经历：
　　它原来的岗位
　　是一辆卡车上的传动轴
　　现在它被车工老朱锯下来夹在车床上
　　
　　它得接受一次简单而深刻的加工
　　它得忍着痛投胎换骨
　　为了重新上岗
　　
　　 还没有冷却下来
　　
　　还没有冷却下来
　　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中
　　一截料滚烫的身体
　　现在闪耀着新鲜而锋利的白光
　　
　　现在我得把它放在我的诗里。
　　
　　还有蓝汪汪的钢屑
　　还有血色的钢花
　　和车间里回荡着的尖叫声
　　还没有冷却下来
　　
　　我得趁热
　　把它们放在我的诗里。
　　
　　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中
　　我能闻出一股灵魂的铁锈味
　　像一截料
　　我也得让另一把车刀的舌头
　　舔得露出自己白色的骨头
　　
　　
　　（〈〈诗刊上半月刊〉〉采用请勿转载）
　　
　　工地上（二首）
　　
　　温暖的风
　　
　　如果我的诗歌里有一阵温暖的风
　　我要让它一直吹到工地上
　　让它吹吹我的妻子和它的姐妹
　　她的从不显花显朵的姐妹：
　　弯下腰
　　她们是一车间的煤的缄默
　　站直了
　　她们是十几把好使的铁铲！
　　
　　我要让风温暖地掀起她们被防尘帽
　　 遮住的长发
　　和想法
　　虽然这样有点危险
　　但我要让风的温暖把一种深刻
　　明媚 与飒爽
　　从她们铲煤的姿势下面
　　质朴而简练地吹出来
　　并且和阳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
　　
　　我要叮嘱风把一路上碰到的一花和果实的
　　 颜色收集起来
　　撒在她们潦草的工作服
　　和工作服一样潦草的脸上
　　对于我
　　劳动中她们流出的泪叫做疼痛
　　对于工厂
　　劳动中她们流出的汗就是芬芳
　　
　　当然，还有那些循规蹈矩小心翼翼的铲车
　　 龙门吊 卸车机
　　我的钢铁的兄弟
　　我的有活干着有汗流着就是良辰节日天高
　　 云淡的兄弟
　　我还要拿出我内心长出的
　　一种叫做羽毛的东西
　　我要用这包裹内心的温暖的事物
　　让这个下午回荡在工地上的嘻嘻哈哈的笑声
　　在飞翔中保持住身体平衡
　　
　　
　　一大早
　　
　　电焊的弧光还没有闪烁
　　钢铁的伤口还没有绽开
　　一大早
　　楼下那块杂乱的工地
　　它一天的痛
　　不知道会由谁来拉开序幕
　　
　　人们蚂蚁一样纷纷奔向自己的岗位
　　奔向自己的“粮食”……
　　
　　一台露宿的推土机停在工地翻开着的新泥上
　　它冲早晨的冷空气眨了眨的一对潮湿的眼睛
　　是不是大地敞开的胸襟上的两枚
　　明亮的纽扣？
　　
　　皮带工小邓粗糙的手上煤淡淡的香味
　　夹杂着梅淡淡的香味
　　她是我的妻子
　　而此刻夹杂在笑容里的忧愁
　　我竟然要在两周后的一张厂报上
　　才能察觉
　　
　　太阳倒是说升就升起来了
　　一大早
　　这张走红的光碟上溢出来的
　　漂亮的女中音
　　是那么轻而易举
　　便打动了每一堵墙上透明的玻璃
　　它肯定不知道
　　此刻别了好几次都没别上的上岗证
　　刺得我们胸前的衣服
　　好疼！
　　
　　
　　（发于《诗刊》2002.5上半月刊请勿转载）
　　
　　服饰上的春天（外五首）作者：四川熊景
　　
　　
　　我说的是沿一条腿线洗刷成灰白
　　 屁股或者口袋上开着几个小孔的
　　 灰蓝色小喇叭口牛仔裤
　　 T恤
　　 短条夹克
　　 以及丝质衬衣描述的春天
　　 钉着铜环铁扣的皮带仿佛在向你回忆着
　　 一个金戈铁马的年代:
　　
　　"循规蹈矩的生活多么平淡!"
　　
　　我说的是一种圆头厚底的靴子
　　 看上去很重
　　 系带上系着西方中世纪的飒爽英姿
　　 和一种厚麻底便鞋上朴实如画的田园诗
　　 磨绒背心
　　 丝袜
　　 真皮短裙:
　　
　　 健康的女人心存浪漫
　　
　　 我说的是轻质松身裤
　　 和灰羊毛长裙模仿着牧羊女的脉脉温情
　　 与悦耳歌声的春天
　　 仿佛来自荒漠
　　 来自某个高原民族的绳结饰品
　　 仿玳瑁
　　 仿木骨
　　 仿贝壳
　　 以及镶银玛瑙的项链 腰链和
　　 手链虚构着敢于爱
　　 又敢于被爱的春天
　　
　　 过臀的棒针衫翩然而过......
　　
　　 我说的是南非矿砂戒子的自然与灵气
　　 我说的是阿拉伯"水罐图纹"的古老与神秘
　　 我说的是这个流行时代流行的服饰
　　 散慢
　　 与自由
　　 以及它们包装着的灵魂
　　 真实的
　　 和不真实的
　　
　　陶吧印象
　　
　　比头高不出半尺的小木门
　　 木格格窗户泥巴色墙
　　 带皮的两根杉木柱子
　　 把这间小屋子装扮成了古代作坊
　　 （当然也带空调）
　　
　　 两排条石十几块木板一摆
　　 便是桌子了
　　 便围上来十几个玩泥巴的童年
　　 十几个被灵感
　　 与激情捏住的童年
　　
　　 再花十元钱
　　 几个妈妈也跟着动起手来
　　 捏得手上 脸上 心上
　　 都是泥土的香味
　　
　　 这是一间没有标准的小屋子
　　 捏什么
　　 怎么捏 全凭你个人的爱好
　　 你可以把理想捏得随随便便
　　 也可以把庄严捏得东倒西歪
　　 泥巴不会笑话大手小手
　　 油灯照古代也照现代
　　
　　 左邻美容店
　　 右舍是一家药店
　　 因为粗糙而灵醒
　　 一间小小的陶吧
　　 就挤在"美"与"药"的中间
　　
　　好风景
　　
　　正午的阳光
　　 拥挤的车辆
　　 加上矿泉水瓶子的风景
　　
　　 精煤
　　 铁粉
　　 渣
　　 加上皮带的风景
　　
　　龙门吊
　　 提升机
　　 加上铁铲的风景
　　
　　 风油精
　　 老荫茶
　　 女工们嘻嘻哈哈的笑声
　　 加上我的诗歌的风景
　　
　　 高树
　　 矮树
　　 以及没有树的空白处
　　 加上蝉鸣的风景
　　
　　一截钢锻
　　
　　1
　　 一截钢锻和我的思想近在咫尺
　　 这是无庸置疑的
　　 至少在我写诗的时候是这样
　　
　　 我从车间捡回来的一截钢锻
　　 现在就站在我的桌上
　　 而起风的时候
　　 它会站在我的稿纸上
　　2
　　 会不会像冰冷的前额
　　 暴露在苍茫的秋风中
　　 我的诗句
　　
　　 如果把这截钢锻
　　 从稿纸上
　　 移开？
　　3
　　 如果一截钢锻也会生病
　　 如果一截钢缎也会在风中咳嗽
　　 并让我想起小时候
　　 被悲哀割破的父亲
　　
　　 我该用什么工具
　　 来清除内心的铁锈？
　　4
　　 假如不是呆在我的桌上
　　 假如一直留在车间
　　 它会慢慢变亮！
　　
　　 这就是我无法和一截钢缎
　　 合而为一的
　　 真正原因
　　
　　我去皮带班看看我的妻子
　　
　　空气中弥漫着冷
　　 也弥漫着煤淡淡的香味
　　 这是农历辛巳年正月初四
　　 晴
　　 风不大
　　 但刮得我的眼睛生痛
　　 我没戴安全帽
　　 我没有安全帽
　　 我知道就这样把头
　　 暴露在生活面前肯定是有危险的
　　 但我要去我妻子的岗位
　　 我要去看看她
　　 当然
　　 我会小心
　　
　　 这是中午十二点十分
　　 在中国的西南一隅
　　 我看见我的脚步溅起一点点淤泥
　　 也溅起一点点暖意
　　
　　我没有认出她们
　　
　　远远的我没有认出她们
　　 在煤的黑与雪的白中
　　 我的妻子和她的姐妹
　　
　　 远远的我还以为她们是皮带上掉下的煤
　　 远远的我还在想
　　 煤都掉下来了
　　 怎么没人把它们铲起来呢
　　
　　 雪愈下愈大了
　　 而劳动中她们的防尘帽和口罩
　　 却愈来愈黑了
　　 她们看上去和煤一模一样
　　
　　 但确切的说
　　 我没有认出他们
　　 是这个季节黑与白
　　 愈来愈难以分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