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高啊!今天刚满十五岁的初二女生张丽仰望着几十米的铁塔,感觉到一种高不可攀,但是想到原来有同学炫耀地说自己爬行的经历那种自豪,不禁为自己今天也要进行尝试而激动.她伸出手去,抓住铁架,满是黄锈的铁架有些冰凉.
　　手指有些疼.她一边开始攀爬,一边看看左手小指,白纱布微微渗出殷红的血丝.那是昨天切菜不小心切到的呢.
　　昨天下午,到放学的时间了.所有的孩子都欢呼着小鬼投胎般激动地冲出校门,各自往东西南北不同的方向去了.自己也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匆匆往家的方向赶去,和以往一样,没有心思和别的同伴说笑,没有心情看看夕阳将落的景色.
　　对别的孩子来说,回家吃饭写作业休息,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而对张丽来说,一天的工作才刚开始拉开帷幕呢.
　　依然在麻将桌前乌烟瘴气稀里哗啦的父亲头也不抬.张丽匆匆进了厨房,开始做饭.切菜……
　　那些麻友开始散开,边走边约好了晚上继续战斗的时间.收拾完毕,张丽疲惫地打开书包,准备趴在唯一的桌子上写作业,
　　 “爸爸,晚上你可以不要打麻将吗?我们后天要期中考试了.我想安静地复习一会早点休息.”
　　“你还管起老子来了?你一边床上趴着看书不就得了?自己学习不好还强调客观条件.留级了就不上了,反正女娃子学了也是白学.早晚是嫁人的.”
　　听着爸爸不近人情的话,张丽只想掉眼泪,可是掉眼泪又有什么用呢?爸爸是不会答理自己的.后妈在别人家聊天串门,抱着弟弟回来自己又要哄弟弟玩一会.自己的手切住了流了好多血,没有人关心,爸爸只说了一句“笨”.
　　电视开着唱着后妈在看,爸爸和麻友说着笑着呼啦着.就那么窄的一间屋子,张丽蜷在布帘子后的床上,一边看着课本,一边忍受弟弟时不时地捣乱,满脑子全是乱七八糟的声音.几年了,自己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
　　
　　爬了十几米了,还有多高呢?张丽眯缝着眼睛往上看,脖子有点酸.往下看,视物还清晰.脚下是绿色的草坪,三步之遥就是一条川流不息的马路,对面是热闹的集市,一天中最后的交易高峰正在进行.大家都很忙,没有时间也没有人顾得上看她一眼问询一句.她穿那么鲜艳的大红衣服,怎么会没人看见呢?大概自己实在太不起眼了.
　　早上,张丽翻出了妈妈留下的红衣服穿在身上,很普通的料子,裤子有些肥,衣服也有些褶皱.她有点羞涩,毕竟自己很久没有穿过那么艳的衣服了.幸亏爸爸没有注意.他怎么会注意呢?修长城熬了半夜,此时鼾声正浓呢.后妈是从来不管自己穿什么的,弟弟才五岁,是不会懂的.再说了,他们都没有醒呢,自己都在厨房忙了半天了.
　　进了教室,她有点不敢抬头,又渴望同学们围上来夸一句好看什么的.每次班里其他女生穿什么新衣服,大家都会夸一夸穿着合体,款式新颖什么的.今天,大概也会有人夸自己吧.
　　可是,没有人注意自己.她是多么的不起眼啊,同学们又是那么忙.看书,作业都顾不上呢.课代表走来了,他发现自己的新衣服了吗?他会说什么呢?张丽的心里有些发慌,脸有些泛红. “张丽,交作业.”随着冷冷地一声喊,张丽打了个寒颤似的恍然,才想起昨晚.可是,唉! “又没有做是吧,没关系,老油条了,你可以不用交的.看你的衣服,老土,学习差也好歹有点审美观啊.”他不屑地走了,留下一串讥讽的冷言,和同学匆匆的抬头观看的冷语,短暂骚动后,一切平息,关于她的新衣服的关注到此结束.
　　
　　唉,不交作业对自己真的习以为常了.张丽一边手脚不停地攀爬,一边在心里叹了口气.但是,自己没有审美观吗?妈妈留下的这一套红衣服就是好看啊.当年妈妈是穿着它嫁给爸爸的,新娘子的服饰是世上最美丽的衣服了啊.以后,就没有见妈妈穿过.而且,自己酷爱画画,没有审美观怎么画呢?今年发了四本大图画本呢.但是老师说学习紧张美术课取消了.她就把本子一页一页撕下来,把自己看过的,能想像起来的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姿态各异的花画了几十张了.只是,自己没有钱买颜料色彩, 美丽的色彩,颜色全是自己用心渲染的. 画的所有的花,都是白底黑线勾勒.黑白的颜色,就像自己平时的衣服颜色一样灰涩.单一吗?
　　
　　已经爬了一半了.张丽感到手脚酸软,多么想偎在妈妈的怀里啊.那样亲切温暖的感觉已经成为奢望而遥远的虚无了.
　　她一直就不明白女孩子到底哪里不好了.为什么随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爸爸对着自己和妈妈的拳脚就没有怎么消停.但是每次偎在妈妈的怀抱里,疼也不怕啊.对于什么妈妈不能生育了,爸爸又有外遇了之类的问题,不是她小小的心能明白的.只是在她十岁的时候,妈妈喝农药死了.那晚妈妈搂着自己哭了半宿,第二天醒来,她只看见白布遮住的一张床,别人说妈妈在底下睡觉,再也不起来了.哦,妈妈是太累了,需要休息.可是以后自己的孤苦向谁诉呢?
　　
　　张丽的双眼迷蒙了,她忙抬头,使劲眨了两下眼睛,一滴泪跌落下来,其余的又被眨了回去.快到顶了,坚持住!
　　昨天,她想到自己再过一晚就到十五岁了,心头有无限的喜悦.她也有着女孩子的秘密啊.同学中许多女孩子都来例假了,她没有;别的女孩子的体态已经有了奇妙的变化了,她也没有,依然骨瘦如柴.偶然看书,她知道营养不良会导致发育不良,但有自身生理原因十五岁后会逐渐正常.她是多么盼十五岁啊.在前天的日记里,她用从未有过的用心,写下了对十五岁的渴望,对妈妈的思念,自己失去亲娘的心痛,饱受父亲和后妈的虐待弟弟欺侮的凄楚.泪水几次打湿了日记本.
　　今天,她穿着红衣服,为自己庆祝生日.多么希望有人看出她的不同,来问问原因,多么希望老师能走过来对她说声生日快乐啊.因为以前老师常给班里过生日的同学说这句话的,有时利用班会还会开个小小的庆祝会呢.她一直渴望自己也获此殊荣啊.
　　可是没有,一切和往常一样.班里也没有谁把自己当做好朋友的,因为自己贫穷,学习差,没有亲妈啊.日记本发下来,当时还悄悄地藏到抽屉里,按捺了一下扑通的心,才打开,希望看见老师给自己的本子上也写满红色的批语.可是一切依然还是一个漫不经心的“阅”字,一个敷衍潦草的日期,打发了她那晚的孤苦倾诉,湮没了她凄凉无处的所有希冀.
　　明天要期中考试了,有的同学要努力了,不要老想着用奇怪的衣服打扮自己,作业本弄得皱巴巴的,该为前途考虑了,不至于上不进学就回去嫁人吧?也是哦,有的同学已经快到嫁人的年龄了.课堂上,老师这样教育了大家几句,还特意把目光往自己身上瞟了几下.
　　
　　嫁人,多可怕的词啊!张丽希溜了一下鼻子,像壁虎一样贴在铁架上停留了一下,为自己鼓了鼓劲,继续上爬.
　　爸爸说过,留级就不让上了,回家干两年活,把弟弟带大一些,自己就可以嫁人了.但是自己那么难看,苦瓜脸嫁也找不到好人家.后妈就嘲笑自己说还不是和你的死老娘一样.胖乎乎的弟弟总是一边吃着各种飘散着各种好闻的气息的零食,一边要把自己当马骑.
　　妈妈怎么就忍心离开自己呢?才走了两个月,后妈就挺着肚子进门了.除了自己,现在还有人会想着她吗?
　　都说心想事成,心诚则灵,几年了,学习越来越差,在学校没有快乐,家里没有温暖,自己花一样的年龄,怎么那么压抑那么疲惫那么枯燥那么无助呢?
　　那几十张花儿,该是色彩炫目的,可是,全被自己弄成黑的了,花儿知道会生气的,花儿会知道吗?就像我想妈妈,她会知道吗?
　　
　　噢,最后一级了,张丽终于上到顶端了.好累,但是心理竟然有一种从没有过的松弛呢.她喘了口气,坐在铁架最高处,心疼地望了一眼衣服上的斑斑黄锈,红色和黄色搭配,也很协调呢.红花黄蕊,其实很好看呢.小心翼翼打开书包,拿出几十张黑白花朵,抽出其中一张,这是两朵红色的朱顶红,喇叭形状,黄色的花蕊向悄悄窥视,柔柔地贴在花瓣上,一大一小两朵,自己还题名“母子花”呢.
　　妈妈,这真是世界上最柔软最温暖的词,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是世上最快乐无忧的日子,哪怕有爸爸的拳脚相加啊.
　　
　　张丽抬起了头.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唉,登在高处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平时怎么都背不出的古诗现在怎么都浮在脑海里了呢?底下的人都像蚂蚁在搬家,逡巡着,挪腾着.鸟从身边飞过,彩云就在头顶.自己怎么从来就没有发现过这么美的景色呢?徐徐的凉风只一掠,就吹干了被汗水打湿的衣服,还有些凉意呢.
　　这塔真高,距离天国很近了吧?妈妈一定会看见我,这几年,她孤独吗?和她在一起,我们都不会孤独了.妈妈,我来了,拥抱你的女儿吧!
　　
　　身体只是轻轻一探.十五年的光阴留痕,数十分钟的攀援历程,几秒钟的尘埃落定.这个十五岁的少女,被火红衣服裹着的疲惫身躯,得到了摆脱束缚的前所未有的快乐,挣脱了所有的羁绊,像一枚滴血的枫叶,刚展露热情就被强劲的秋风吹落:又像一朵初绽的玫瑰,刚拥抱春天就被突返的寒流扼杀,绵软的,静静的,从她人生的顶峰飘落.
　　惊呼的人群,奔跑的脚步,伸长的双臂,都迟了,都无法替代这小小心灵所遭受的世间冷遇,无法承接这夭折的生命躯壳承受的痛苦,无法阻止她与日思夜想母亲相约天国的决心.那与绿色大地相拥的突兀的一片红,那纷纷扬扬无声祭奠飘洒的黑白花朵,沉重而不协地刺痛了一双双冷漠的眼眸,砸痛了一颗颗麻木的心灵,定格在每一个浮躁的头颅中.
　　
　　其时暮鸟归巢,子规哀啼,彩霞满天,夕阳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