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火车已经开了 　　　　文 / 凡子

发表时间:2004.04.13 18:09:22  

　　 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今天我和阿朵决定去远方流浪。
　　 没人知道我的愿望其实不是一份长久的爱情，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我只是希望有个人能够陪我走很长很长的路不要停下来。一起走到世界的尽头去。我知道这是多么奢侈的愿望。世界或许并没有尽头，只有生命轮回的终结。能够和我一起去流浪的一定要是我很爱很爱的人，在我需要安静的时候绝对不可以和我说话，在我对着荒野画画的时候，她一定要离我远远的，她可以去捉蝴蝶，可以去采野花，但她一定要记得在这个时候不要叫我的名字。重要的是，她必须长的像个洋娃娃。眼睛要大大的，嘴唇要像小樱桃，而且还要穿干净漂亮的白棉布裙子。你看，我是个多么自以为是的令人无法忍受的可怜的家伙。一个朋友曾经对我说，你是个自私的男人。她在说这话的时候一定充满了怨恨。
　　 可是流浪是件多么伟大的事情啊。我只有带着我喜欢的人，喜欢的书，喜欢的画册，我才会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流浪者而不是一叶孤舟的漂泊。在想了很久之后，我选择了阿朵，阿朵是我值得带去流浪的女人。这不仅仅因为她有漂亮的白棉布裙子，眼睛和嘴巴都是我喜欢的那种，更重要的是她和我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她说，我是你的阿朵，任何人都别想让我们分开。她当时的表情一本正经，好象我是个要上刑场的死囚，好象我们就要生死别离，以至于我在旁边忍无可忍的大笑了起来。可是后来我才明白阿朵一本正经的复杂的表情。火车开启的时候，我的阿朵在候车室东张西望寻找她熟悉的背影，幻想着自己的男人带着自己去流浪。她觉得自己很幸福，她不知道此刻他已经在火车上，火车已经开动了。他离她越来越远，不再回来。他说过要带阿朵去流浪的，说过要亲手为阿朵戴上野菊花。他是个男子汉，他说过的话怎么能不算数呢。她总是那么相信他的话，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即使是很明显的一句谎言。她愿意相信他的一切，包括最终他抛弃了他的阿朵独自去了远方。她觉得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只是她知道自己从此不会再快乐了。
　　 那个时候阿朵还在火车站一直等啊等啊，天黑了，候车室空荡荡的，可是三儿还没有回来。阿朵站在他们约定好了的地方，望眼欲穿。三儿你一定要回来，外面的天很黑路也很滑你是不是迷路了。可是我哪里也不敢去，我怕你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错过了去远方流浪的火车。我多么渴望和你一起去远方流浪啊。我会在你画画的时候站的远远的，穿你喜欢的白棉布裙子，把捉来的蝴蝶分一半给你。三儿，你是一个多么需要被照顾的孩子，更多的时候你只有你的艺术你的油画你个人的世界。你是那么的投入甚至忘了用一点点的时间看看我的白棉布裙子是不是被泥巴弄脏了。我在离你很远的地方看见你的眼睛在燃烧。你只有一支又破又旧的画笔，可是你运笔的动作快极了。这个时候你一定很骄傲吧三儿，因为我也很骄傲，我知道我的三儿是独一无二的杰出的画家。他们说每个艺术家的背后都有一个成功的女人，我愿意成为那个女人，不管成功还是失败还是明天你就抛弃了我。我永远是你的阿朵，穿白棉布裙子长的像洋娃娃的在你面前永远不长大的阿朵。
　　 阿朵用最后的钱给我买了一枚银戒指。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在我们一起吹灭蜡烛的时候，笑容满面的戴在我的无名指上。阿朵亲亲我的额头再亲亲我的鼻子，问我刚才许下了什么愿望，和她有没有瓜葛。我说我要去流浪，带上我亲爱的阿朵。在很小的时候，我一个人跑到山顶，看着那条通往远方的山路，内心充满了狂野。我沿着它走了很远很远，可是依然走不到尽头，每次总是失望而归。那时候我就发誓，有天我会一直走下去，不再回来。这个念头在我体内压抑了二十年，现在我终于可以去远方流浪了。呵，流浪，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我要在偏僻的小镇，画下第一户人家屋顶上的炊烟袅袅，画下第一个太阳在海岸线缓缓的升起，画下早晨的第一个希望。我还要画下我的阿朵穿着白棉布裙子在大风中奔跑，画下我们身后大海一般纯蓝透明的天空，画下遥远的未来。阿朵你说未来应该是什么颜色的呢。也许是蓝色的吧和我们的天空一样，因为蓝色代表着希望。可是，未来离我们多么遥远啊，谣不可及啊，阿朵。
　　 我们要去流浪了。告诉阿朵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显得异常的兴奋。我一直不停地不停地讲，讲着我宏伟的可笑的计划。我看到自己的唾沫在空中飞来飞去，大多数都跑到阿朵的脸上去了，可是我依然是那么的激动。我怎么能不激动呢，多年的梦想就要实现了。我想激动的原因或许还因为我隐藏着一丝的不安和焦躁。我不知道未来的日子我会不会没有地方可以睡个好觉，有没有足够的粮食和面包填饱肚子。我要画画，所以我无法忍受任何不利于我的外界因素分散我的注意力。当然，我不可能空着肚子睡眠不足的坐在画布前侮辱我心爱的画笔。我的可笑之处还在于，我怕我的衣服弄脏了没人洗。平时脏衣服脏袜子都是阿朵帮我洗的，干干净净的样子，而且喷了一点阿朵用的茉莉花香水。我觉得带上阿朵实在是明智之举，请了一个赔老底的保姆。可是阿朵不是谁的保姆，阿朵是值得我带去流浪的女人。
　　 我们就要去流浪了。很快很快就要和这个城市告别。我突然发现自己留恋的东西是那么的多。我的宝贝书和画册注定了要被我遗弃。我无法将它们全部带走，但是，曾经它们就是我的全部啊，从春天到冬天它们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我。这些贴心的朋友就要和我诀别了。可是我走了以后，谁来陪它们说话呢，和我一样它们一直都是那样的孤单。当我从书店的角落里把它们带回家的时候，我知道它们是多么的高兴。然而我要去远方了，去流浪，去实现我伟大可笑的梦想。我会想念它们很想很想不会忘记。
　　 尽管这个城市就要腐烂了，我还是想念我的老房子。记得在夏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的听摇滚。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是那么的虚弱，大脑里没有了时间的观念。我远离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一个人在有点寂寞的房间里醉生梦死的听音乐。偶尔，唱片机里一两个异常突兀的声音仿佛要刺破你的耳膜。那是和心灵非常贴近的声音。在高温烦躁的老房子里，汗水和泪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弥漫整个空间。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就要脱离残缺的身体去往另一个世界。我没有死。阿朵找到我的时候，后来她告诉我说，我苍白的像一捅即碎的骷髅人。阿朵的话也许过于夸张但那个时候我真的很虚弱。我很高兴我还没有死还活着。
　　 我留恋的东西算起来真的很多，我的内心一半阴暗一半明媚，尽管我对现实很绝望。我还是相信温暖，相信未来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就在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我体会着内心的茫然和绝望和孤独。没有人是我的救赎。我只能独自穿越那漫长的绝望，让自己变的坚强起来，坚强到没有眼泪和麻木的程度。阿朵也不是我的救赎。虽然她给过我很多很多的承诺，她说她会照顾我一生一世。一生一世啊，太多奢华了。我想我是个生病了的孩子，不相信任何关于未来的承诺。阿朵真的是很善良的孩子，她把拥有的温暖和幸福分给我一半，记得不要带给我任何的麻烦。她执迷不悟的相信只要用她无比高贵的爱情就可以驱逐我内心的阴影。阿朵始终不明白，有些东西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已经注定了。一如宿命和孤独。
　　 我喜欢穿着那件有四颗鱼纹木扣子的外套在有大风的阴天穿行于大大小小的里弄。可是最下面的那颗有天掉了。我找不到它，因为它的不告而别，我伤心了好一阵子。后来我跑了所有的服装和裁缝店，依然没有找到有鱼纹的木扣子。阿朵说它们真的美极了，说话的阿朵一脸的贪婪相。那件外套是纯棉布制成的，有很好的质地，光洁柔软，手摸在上面很舒服的感觉。四周是细碎的蓝色花纹，略显得怪异。帽子和衣领是连在一起的，宽宽大大的样子。我习惯戴上帽子背着风行走，感觉自己像古罗马傲慢的骑士。我只有在天黑下来的时候，才沿着巷子里的墙角慢慢地溜达。白天在大街上像鱼群一样穿行的人群，有被赤裸裸暴露的感觉。我不喜欢那样，我更适合在黑暗中自然的生存。
　　 我知道它们注定了要被我遗弃，但一想想我宏伟的计划，我要去远方流浪，我还是狠下心来和它们彻底的了结。我把它们锁在老房子里，相信很快就会上面落满厚厚地灰尘和蛛网。从此它们的眼睛布满了肮脏，再也看不到这个烦躁的城市。它们的生命从此终结，而我，扮演着刽子手的角色。可是，我们曾经相依为命啊。
　　 阿朵问我什么时候出发，我说就今天晚上吧，晚上八点钟的火车，距离现在还有六小时十三分的时间。火车票已经买好了，是甘肃的一个无名的小镇，听说那里有大片诡异的罂粟花。现在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呢，让我想想，好吧，阿朵，我为你画一副你的肖像吧。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为你画过一张画，我画的最多的是田野和天空，我总是不厌其烦的画它们。田野是希望的田野，天空是低调的天空。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孩子在田野里奔跑，他的妈妈在远处张开双臂等着拥抱他。他奔跑的姿势是那么好看，一摇一摆的，像大风中调皮的一棵小草。中途他摔到了可是没有眼泪爬起来继续奔跑。我分明看到孩子的妈妈眼里有泪光在闪动，仅仅是因为她的孩子摔到了让她心疼，心疼的想掉眼泪。我把那个画面画了下来，整个过程没有任何的停滞。我把它送了那个母亲，那是我最好的作品，整个背景只用蓝色的色彩处理，干净，纯粹，弥漫着无比浓郁的希望。
　　 阿朵我开始画了，你的两只小手不要动来动去的，你的脖子有点歪，你的眼睛要正视着前方。恩，就是这样的。阿朵你要乖要听话，我很快就会画完的。白棉布裙子多适合你啊，你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味道，你的小辫子总是在背后甩来甩去的。你那么的喜欢蝴蝶，那么，我就画上一大群在玩耍的蝴蝶吧。我的那颗鱼纹木扣子就掉在你的脚下，你弯一弯腰就可以捡到了。阿朵为什么你的目光一片浑浊，你在想什么呢，是想家了吗。在想疼爱你的爸爸妈妈吧。阿朵你是不是开始后悔答应和我去远方流浪了。你还有那么多的温暖和幸福可以享受，此刻你应该坐在宽大明亮的客厅里看喜欢看的电视剧，你应该躲在爸妈的怀里撒野任性，你可以对你不喜欢的食物很挑剔，你只穿白棉布的很昂贵的裙子。好了阿朵，我已经画完了，送给你吧别丢了，丢了就永远不会再有了。
　　 现在是七点零三分，还有一个小时火车就要开了。候车室突然变的拥挤和喧哗起来。有人开始在道别。一对母女模样的人在拥抱着哭泣，也许她的孩子要离开去另外一个城市，也许迫于生计她要离开她疼爱的孩子。阿朵一直在看着她们，阿朵拉着我的手很潮湿。我看着阿朵，亲爱的阿朵开始想家了。其实我应该早就明白阿朵和我是不一样的孩子，她说她要和我去流浪只是因为爱。阿朵的梦想是我是温暖是幸福而不是什么该死的流浪。我是多么的自私，荒唐的认为阿朵是属于我所以她的所作所为也是理所当然的。我没有想过她的白棉布裙子会在颠沛流离的旅途中弄脏的。
　　 我决定离开阿朵独自上路。阿朵不是我的梦想，爱情也不是我的梦想。我的梦想在远方。亲爱的阿朵是爸爸妈妈的好孩子，亲爱的阿朵不属于我。
　　 我对阿朵说我去办点事情很快就回来你不要走开。我记得以前总是这样的无论做什么总是对阿朵说我去办点事情。我从来没有解释过因为觉得没那个必要。我突然觉得自己对不起阿朵，我不知道自己认认真真的为阿朵做过些什么好象没有，只有一回阿朵生病了我买了一束百合去探望她。那时的阿朵高兴的公认的在爸妈的面前哭了好长时间，就为了我送去的一束花。我很少看到阿朵的眼泪大概也只有那么一次，但她一定爱的很辛苦吧，在我面前她不知道隐藏了多少眼泪。阿朵从来不是坚强的孩子，但在爱的男人面前，她只能选择坚强。
　　 我只好离开我的阿朵带着梦想决然出行。现在我已经坐在火车上3号车厢43号位置上，旁边的位置原本是属于阿朵的。我把最心爱的一件宝贝不小心遗留在候车室。你们包括我自己永远都不知道那有多珍贵。我开始后悔没有把剩下的三颗鱼纹木扣子送给阿朵。有什么一直在往下掉啊掉啊，我又身在哪里呢。
　　 我不要离开我的阿朵，我要把她找回来。去他妈的流浪，我只想和我的阿朵在黄昏的时候手牵手去公园散步。我还有很多掏心话要在黑夜里对阿朵说。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爱我的阿朵。
　　 可是，阿朵，火车已经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