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探险记 　　　　文 / 鸽子飞翔在梦中

发表时间:2003.07.13 22:18:50  

　　 （一）给你的信
　　
　　 我的导师曾劝我不要去冒险，可他又非常喜欢听我讲骑手在暴风雪之夜冻死，而他背上的弓还在风中铮铮发响的故事。尤其是在我离开上海的那个夜晚，当他和师母听我说青藏高原上流传着有关与世隔绝的原始穴居人的故事时，他们的眼中有两股兴奋的火焰在燃烧。
　　
　　 我回到深圳后，就开始为一个宏大的计划作准备：我要去雪原上找到那些穴居人，将他们的宗教文化、生活习俗、历史变迁公诸于世。同时，也给他们带去文明世界的热情问候。
　　
　　 今夜我坐在西宁的酒店里给你打这封信，窗外的夜色已经笼罩整个城市和远方的群山。明天我将登上西去的列车。当你在万里之外的南方坐在电脑前阅读这封信时，我已从青海柴达木盆地的首府格尔木，乘汽车向西抵达与新疆接壤的茫涯镇了。
　　
　　 这是一座海拔四千米的小镇。镇北边是一望无垠、逶迤起伏的阿尔金山地的冰峰雪岭。西南一百多公里处，便是新疆境内的托格拉萨依河。这条河自东向西流淌，最后消失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南端。
　　
　　 (二)蒙古族老人和图孜布拉克镇
　　
　　 当我骑马来到河北岸的切朗布拉克镇时，已是日落黄昏了。托格拉萨依河在夕阳下熊熊燃烧。远处浩瀚的大戈壁平平展展，五颜六色，成群的石头反射着太阳的余辉。大戈壁灿烂缤纷地伸向广阔的天宇。
　　
　　 镇上一位蒙古族老人告诉我，他的爷爷年轻时，在一次风沙中曾被传说中的穴居人救过，后来他们护送他回到安全地带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爷爷到死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你见过穴居人吗？”我问。
　　
　　 老人摇摇头，将一块风干的羊肉塞进嘴里，咽下后才对我说：“明天我可以送你去图孜布拉克。”
　　
　　 第二天清晨，我们骑马涉过托格拉萨依河冰凉刺骨的河水，向南进发。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只看着眼前的昏暗、迷离。七点半钟以后，天空渐渐明亮起来，残星慢慢隐退到天幕深处，戈壁的形象显露出来了。奇怪的是，天地都呈深灰色，而戈壁的颜色远比天空浓厚的多。
　　
　　 老人从怀里掏出一瓶酒，递给我。
　　
　　 “喝点吧，热热身子。”他说：“离日出还有半小时。”
　　
　　 我喝了一口，酒里充满血腥味。我知道，酒里加了鹿茸血，热量更大。
　　
　　 “如果到了图孜布拉克，没人陪你再往南走，你还去吗？”老人边问，边从我手里接过酒瓶，喝了几口。
　　
　　 “去！”我大着声说。
　　
　　 “那里有狼，单人不安全。”
　　
　　 “我不怕呀。”我从羽绒衣里掏出一支****局借来的手枪，在老人面前晃了晃。
　　
　　 八点多钟，太阳升起了，象千万条金链拴着放起的一只大红气球。戈壁的面目完全显露。远望，平平坦坦，辽阔无限；近看，各种石子五光十色，大如碗口，小如豆粒，形状有长、扁、圆、多棱形的；颜色有黑、白、黄、褐、绿、带花纹的。阳光下多姿而瑰丽的大戈壁，给我的感觉彷佛是珍珠铺就而成。
　　
　　 你这位生长在南方海滨城市的女孩，能想象出戈壁日出的奇景壮观吗？告诉你吧，它与大海的日出一样，使人惊心动魄，美不胜收。
　　
　　 果然不出蒙古族老人所料，图孜布拉克的男人们都去远方放牧了，甚至连一匹好马也没留下。而我的坐骑由于多日旅行，已疲惫不堪，根本无法完成继续南行寻找穴居人的使命。
　　
　　 临走那天，图孜布拉克的女人们热情地在我的大背袋里放了许多吃的东西。蒙古族老人又用他的马送了我一程。分手时，我塞给他八百元人民币。
　　
　　 于是，我开始徒步南行，进入千里无人区。
　　
　　 （三）黑森林和阿牙克库木湖
　　
　　 前面的路越来越难走了。戈壁滩上出现了一丛丛杂草，黄沙堆积的土丘被枯草和红柳覆盖着，连绵起伏。
　　
　　 经过一条干枯的河床时，我看见左前方有一片黑森林。走近一看，不见一点生气。原来是一片死去的荒林。那些枯干的胡杨树东倒西歪，横躺竖卧，一片连着一片，一棵挨着一棵，象冲锋后牺牲的战士。听说胡杨是第三纪地质变动时留下的古老树种，在年降雨量十几毫米的地区，靠发达的根系吸取水分，依然能茁壮成长。所以人们称胡杨为“三千”胡杨，即指此树长大后要枝繁叶茂一千年，死后又一千年不倒，倒下后又一千年不朽。然而，我眼前的这片胡杨林，早已失去当年的英姿。
　　
　　 夕阳下，我离开了这片死寂的黑森林，继续南行。路上，又看见一具死驼的骨架和一个马的头骨，有的部位已经断开。白骨上有很密的裂纹，用手使劲一捻，变成白色的骨粉。我悠然吟起一首诗：
　　
　　 黑森林
　　 每一棵树都是一个死者
　　 月光让亡魂成群结队
　　 飞出鸟巢
　　 遍地的鬼针草
　　 是昔日猎手们
　　 染满兽血的胡须……
　　 也许
　　 我会成为
　　 黑森林又一棵死亡之树
　　 耳听着林妖的梦语
　　 不能入睡
　　 黑森林呵
　　 没有花朵的安息之地
　　 落叶掩盖远古的脚印
　　 孤独如潮湿的雾
　　 除了祖母
　　 我已忘却了尘世的钟声
　　
　　 傍晚，我终于来到阿牙克库木湖畔。月亮升起时，高原的夜变得苍白而发暗。阴影好象散了。空气透明、新鲜，湖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四周都看得清楚了，甚至能辨认出湖边生长的一丛丛芦苇。
　　
　　 我点起一堆篝火，烤到全身发热后才钻进鸭绒睡袋里去。我双眼望着布满繁星的天空，它既没有云朵，也没有污斑；高原夜空的深邃与无边无际，使人觉得它既美丽、亲切，充满着诱惑，又神秘、恐怖，头脑昏眩。
　　
　　 这时，我想起了你。入睡后又梦见你。我看见你站在石墙之上，背对着我，月光从你的头顶泻下，一地水色为你勾织出美丽的银边，衬托出你苗条的身影。你转过脸冲我笑，露出浩月般的牙齿。你笑的很迷人，很美丽。但我看不清你的脸庞。后来我醒了，是被冻醒的。
　　
　　 篝火已经熄灭，灰堆里隐约看见星星点点的暗红色火团。月亮象一只少女靓丽的眼睛，冷冷地垂在湖面上。我在湖边收集许多干枯的芦苇，将篝火重新点燃。
　　
　　 突然，我听见湖水“哗啦”响了一声。走近湖边，看见透明平静的水里有几条大鱼的黑色脊背，它们离水面非常近的浮着，鱼鳍和摆动不停的金黄色尾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它们一会躲藏进黑色的芦苇丛里边，一会又游泳到离岸很近的地方，用圆圆的嘴唇咬住漂浮在水面的水草。
　　
　　 我掏出手枪，一发子弹就让其中的一条翻起白肚。枪声在深夜的湖上传得很远，有几只飞禽受了惊，扑啦啦从芦苇丛里腾空飞起。月光下，它们展翅的剪影看得非常清晰。我用军用匕首将那条鱼开了膛，抹了些盐巴放在火上烤，饱餐了一顿。你想不到吧，这种吃法给人的享受，比任何美味佳肴都清新。
　　
　　 可是，天还没亮，阿牙克库木湖就象顽童一样变了脸。奔走的乌云遮蔽了月亮，强劲的西北风掀起排排巨浪，一个接一个地从黑暗中翻滚而来，咆哮着一直奔扑到岸边；岸在挣扎中发出痛楚的呻吟。阿牙克库木湖似乎发了疯，满天都在吹气，整个湖顿时变成了巨大无边的泡沫。我不敢在湖边久留，匆匆收拾好行装。启程时，没好气地对着湖面开了两枪。
　　
　　 （四）原始穴居人的建筑
　　
　　 第三天中午，在远方天地的交界处，出现了一片凸凹错落的剪影，层层迭迭，迷离恍惚，俨然象一座厐大的城堡。再走近些，城堡象负片上刚刚显出的潜影，似清非清，依稀看见影影绰绰的房屋、院落和奇形怪状的亭台楼阁。它们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得千姿百态，光怪陆离。
　　
　　 “是与世隔绝的原始穴居人！”我高兴得不顾脸上裂口的疼痛，大声喊叫起来。
　　
　　 但是我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这里并没有什么穴居人的建筑，而是很大一片被风化的土堆群，地质学上称“雅丹”地貌。这些高高低低、奇形怪状的土堆群，是戈壁风经年累月、精雕细刻的杰作。望着这一座座造型别致、富于艺术魅力的“宫殿”，彷佛置身于天外来客的寓所。它们坐落在深邃的蓝天下，阳光为它们投下幢幢阴影，四周静静悄悄，只有风在鸣响。此时此刻，我已有些飘飘然了。
　　
　　 谁知，当夜晚降临时，“宫殿”立即变换了它的脸谱。风在肆虐。到处是“呜哇”的人喊马嘶声，不时夹杂着“咕咚-咕咚”的擂鼓声。好象从天上冲下来千万个鬼魂在这里恶斗。
　　
　　 我躲进鸭绒睡袋里睁大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周围。那些土堆在朦胧的夜色里变成一群可怕的魔鬼，有的青面獠牙，有的披头散发，有的似人非人；有的象狼、象虎、象豹，双眼闪着鬼火，张开血盆大口、咆哮着从四面八方扑来。
　　
　　 我心里有些胆怯，身上流出阵阵冷汗。
　　
　　 次日黎明，随着曙光在东方天际的泛起，那些怕见阳光的魔怪悄然逃遁了。于是，一切又复平寂，又那般美好动人。
　　
　　 （五）从阿其克库勒湖通往求生之路
　　
　　 我向南又走了好多天，在背袋里的水快喝完时，找到了从阿尔格山地流过来的喀沙克里克河。然后，沿着这条河向西北一直走到阿其克库勒湖。这里离阿牙克库木湖二百多公里，我用了七天时间才走完。打开地图一看，发现自己的路线走偏了，多朝东南方向绕了一大段路。
　　
　　 阿其克库勒湖湖水湛蓝，水平如镜，甚至在湖边也无涟漪的波澜。湖水有如巨块坚硬的玻璃，灿烂而沉重地安息于大地的盆中；天空似乎沉入湖底，而岸边繁茂的树木和阿尔金山地西端的雪峰，则静静地凝视着透明的湖心。
　　
　　 我怡然自得地用湖水擦了擦身体，谁知道全身骨头痛了好几天。不知是水凉，还是湖水里含有矿物元素。更糟糕的是，一天晚上我在湖边露营时，不知什么动物把我装食品的背囊拖走了。我在大背袋里翻了好半天，也只找到半公斤压缩饼干。
　　
　　 我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这下我的计划全告破了。在这无人居住的茫茫荒野之上，一个探险者断了食品，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半公斤饼干充其量只够吃两天，而位于西方车尔臣河上游的帕特喀格里克镇离这里最近，也要走四天半的路程。
　　
　　 在生命与死亡之间，我别无选择。只好将在阿其克库勒湖沿岸寻访穴居人的计划抛在脑后，启程向西，朝帕特喀格里克镇进发。
　　
　　 第三天早晨，我步行的速度明显放慢了。饼干在前一天中午就已吃光。先前，我觉得胃痛得历害，其后是四肢发软无力，接着是头昏眼花，到了晚上，拼命喝水也支撑不住了，于是索性坐下来靠在一棵胡杨树上休息。
　　
　　 我久久地凝望着高原神秘的天空，不知什么缘故，思维与情绪突然汇聚成为一种孤独的感觉。这时我想起了你。假如此时此刻你能在我身边该有多好！在树下，我掐指算了算，离帕特喀格里克镇至少还有一天多的路程。除非出现奇迹，否则我是绝对走不到那里了。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之后，又醒来了，看见天空出现了星星。想动一动身体，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夜色里，我对着自己凄然一笑：想不到这茫茫千里的荒原，竟是我的归宿。也许百年之后，我会变成干尸，被后来的拓荒者发现，送进博物馆当文物陈列。也许尸体很快被野兽啃光，剩下一具白骨风干后化为齑粉，就象我离开黑森林前往阿牙克库木湖的路上，看见的那具驼骨一样。
　　
　　 我在昏沉中记起一些往事。那一年，渔船在海面滑行，一艘艘，不规则地、放射性地驶往大海。一盏盏的小灯，点缀着海，点缀着夜，象无数的萤火虫闪烁着。我一个人独自坐在船头上，沐浴在海风里和星空下。一个声音自浪涛深处升起，飘飘而来---“你知道吗？”那个声音说：“你的生命中有过两个秋季。第二个秋季随着你一起而来了，它开始于一则启航的呼唤，冥冥中有种非物质的东西在传递，在天地之间迂回。”那声音又说：“不会有人知道什么。那个季节里叶子开放的微声只有你们听得见。”那声音接着说：“木棉花开了吗？”我回答：“是的。木棉花开了。但木棉花无语。我觉得，一切美好的都已美好过了。”那声音高兴地说：“对啦！”
　　
　　 当我又一次从昏迷中醒来时，已是第四天中午了。阳光从前面一排胡杨树林繁茂的叶隙间漏进来，射在我苍白的脸上。天空一片深蓝，不时有浮云飘过，那些云很低，但飘动很快。我微眯着双眼，大脑晕眩得切近失控。陡然间，一种超脱尘世一切的感觉，一种奇特的轻松愉悦的感觉，不慌不忙地渗进骨髓，沿着我的每根神经扩散至全身。似乎我一生不断感觉其存在的那个无情、永恒、遥远、神秘的不可知的世界，开始慢慢向我走来。
　　
　　 我感觉脸上有点湿润，好象有一滴清冷的泪自心底上升，又从眼眶中涌出，然后象星星飘荡在夜空里那样，从我的眼睫上滑落。我知道，那滴泪是为你而流，但又不能十分肯定。因为我不知道那滴泪能否化为白云，悠悠飘向南方，最后照耀你的天空。因为我觉得头晕的历害。就在这时，我隐隐约约听见，不远处有阵窸窸的响动，侧脸一看，一只不满半岁的小黄羊，在离我不到四米的地方吃草，我看不见它的头和眼睛，因为它的后背正对着我，我看见它身上褐黄色的毛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一阵疯狂地喜悦，几乎使我的心颤慄得无法自已。我嘴里立刻溢满了唾液。一种原始的求生本能驱使我拔枪，将弹夹里所有的子弹全部打进那可怜的小生命的躯体里。小黄羊倒下了。我嚎叫着爬到它身边，象野兽一般疯狂地从它的伤口里大口大口地吸血。随着一股股腥羶发热的液体流进胃里，渐渐地、那种能够支撑生命焕发朝气、支撑饥饿者再次站起的力量，又重新回到我的生命中来。
　　
　　 第五天黄昏，我终于远远地望见躺在夕阳下的帕特喀格里克镇的那些土灰色的房屋了。我知道我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