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你的隔阂是从十五年前的一个夜晚开始的。
我不说话，不反抗，也不懂支持，只是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面对一场激烈的争吵。你的眼睛里写着愤怒，象头困兽，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行走。争吵过后，空气好像变成了一些单独的分子，凝结在四周，只有钟表还在嘀嗒行走。我打个哈欠，正准备上床睡觉，你突然拉起我冰冷的手，冲出了落魄的家门。还不等我明白这是如何的一场变故，你就捎带着我义无反顾地诀别了往昔的日子。
我依然可以清晰地记得那天你急促的呼吸声，仿佛这种解脱的快感让你不能自己，你急匆匆地拉着我走在看不清背影的黑夜里，让我来不及给过去一个微笑或者哭泣作为一场告别。你越走越快，夜越来越黑，我因为跟不上你的步伐，不得以摔倒，脆弱地哭出声。你转过脸，好像我的存在耽误了你的舞会，凶神恶煞地冲我喊道，不准哭，站起来！是的，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憎恨你。
你就是这样一个火急的女人，凡是你决定的事情，不能更改。那时候我惧怕你，怕你雷厉风行的个性，一个闪失，便不能逃脱你的责罚。而惧怕之下，还隐匿着我的怨恨。我那些所谓的美好童年，就这样被你硬生生的打破了。我跟着你走，却不能对你敞开心扉，这一关，就是十多年光景。
在我心中，你却是个高贵的女人，用流行的香水，穿高雅的衣服。阳光洒在你白皙的脸上，浓浓的眉毛，含笑的大眼睛，不张口，已是美画一幅。我和你住在同一座房子里，会有发型光鲜的男人来接你出门，我躲在房门后面，冷眼看着。如果男人冲我讨好的一笑，我便用吐口水来回应。等你们走远，我会偷偷翻出你的衣服，一件件试穿，看着镜子里发育良好的身体，狠狠地笑笑。原来你也曾是我膜拜的对象。
可惜日子在你身上种下了一个蛊，让你风风光光地度过几年风华，然后用更长的时间把你消磨平庸。
你不再染指那些昂贵的化妆品，和那些展示身材的衣服。当我再次悄悄打开你的衣柜，上面已经布满了陈旧的灰尘。你在冰冷的夜紧紧地抱着我入睡，我还是可以清楚地听见你的呼吸，只是没有当年的兴奋和迫不及待，剩下只有孤单的沉郁，让我觉得单薄。
可你是幸福的，你为了自己的幸福，不再做一个带着责任却没有快乐的女人，你用在世俗人眼中的背叛成全了这种快乐。我能听到他们嫉妒的讽刺，象一把锋利的刀，直插我的心脏。于是我开始变得古怪，他们渐渐把目光从你的身上转移到了我的身上，他们说，快看，这是那个怪人。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真正的愤怒，你抛开所谓的形象，那些让我惊讶的词汇从你口中一一泻出，我看着你和别人纠缠在一起，看着你厮打。而我只是一个看客，仿佛与我无关。我甚至有些怀疑，那个女人是不是你，那个曾经高贵得让我有些慌恐的女人，是不是眼前的你。岁月真的有如此的变数？
后来，他们不再叫我怪人，因为他们知道我身边有一个厉害的角色。
我们终于成了两个独立的女子。彼此了解，彼此关怀，彼此疏远，彼此伤害。你清楚我的一切，你的个性已经由雷厉风行变成了无休的纠缠，你要你以为属于自己的东西完全按照你的想法存在，阻止我一切违背你意愿的行为。有时候你也会疼惜，看我反抗到无力，也会心头一颤，可是你欲罢不能。我也明白你所要的一切，却不肯向你低头。我们就这样平静地看着对方，不能克制自己去伤害。我学会了冷笑，我的每一声笑，都让你颤抖一下，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变成了对峙，一攻一防。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交流变成零，明明只有转身的距离，却把各自放逐到天涯另端，自此陌路。
我们就这样，这样相守了十年，在彼此空白而虚无的日子里。
我爱上了一个男人，在我成年后的第一个春天。
我开始默默地收拾行装，象是多年前你的样子，义无反顾地走出家门。你站在门口，看着我的离去，缄默不语。直到我确定自己的背影在你眼里开始模糊，回过头，望着那座窄小的房子，打心底冷笑一声，不过是一场告别，我晚了你十年而已。
我的世界在以后的两年由花开沦落到花谢。和那个男人在红尘里翻滚，旋转，却怎么都逃不脱一些俗套的情节。有一天，他终于疲惫的对我低声求饶，求你放了我。轮回一圈，我又恢复了一个人的样子，拖着沉重的行李，走在街头。我理直气壮地回到你的房子里，甩上房门，躲过你似乎同情，又似乎关切的目光。
当我开始习惯在夜晚失眠，你无声无息地看着我，然后转身帮我掩好房门。这一刻，你是否知道，我有泪水夺出。那个十年前的背影，坚持倔强的背影，如今变成了带着苍凉色彩的影像，铸成一个老去的身影，一晃，日子让你刻上风霜。你可知道我的心也会如此疼痛。我们明明可以成为彼此生活中唯一的温暖，我却固执地让它变成令人窒息的寒冷。以致后来，我时常疑惑，你是否曾经也对我怨恨，给你带来了无尽的伤痛。但是你把千言万语都融在一个转身背后，不曾透露一点风声。
可是，可是你。你可以对我打骂，取回这十五年我所亏欠你的一切，你可以停止付出，让我无法趾高气扬的与你对抗，你可以做很多惩罚我的事情，可是你怎么可以就这样病倒，把医院的化验单伸到我面前，告诉我，你很痛。十五年来，我不曾有你生病的记忆，你怎么可以和住院，开刀这样的词汇联系在一起。你告诉我你疼，你身体里面有块东西正在腐烂，你怎么可以等它已经出血才去医院检查出肿瘤，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
我才发现，我并不是想象中那样坚强的人，我终于明白，如果我失去你，生命将不能延续。我把自己关在屋里，默默流泪。我和你的过往断断续续翻涌上来。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你骑着单车带着我艰难地前行。火热的六月，你陪着要考大学的我，一起流汗到凌晨，我看着你发红的眼睛，你却告诉我电视很好看。你抱着发烧不醒的我在马路上狂奔，半夜找不到车，你只能哭着跑，哭着跑。你拉着我走在青岛的海边，你是那么优雅而美丽的女人，看着我欢快地跳跃。
我是你如此深爱的人。如此，深爱。
我所经历的那些自认为澎湃的感情，在你面前能算什么，如同大海和尘埃的较量，我对你，早已心悦诚服。
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回报你，弥补你，你却衰弱下去，我真的害怕了，慌乱了。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告诉你，我的身边每天都发生很多奇妙的事情，我知道你想了解它们。我还有很多和你有关的事情没有做。
早上睁开眼睛，看你正在注视着我，我好久没有仔细地看看你——你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白发也多了，脸上带着疲惫。你看我睁开眼睛，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仿佛做错事的孩子，好像不应该趁我睡着的时候偷看我，你不好意思地说，我要去验血。转身便走。你看，我们疏远太久，已经不知如何亲近。我知道你也在害怕，害怕自己，更害怕我的将来。
我一直忽略了你也是个寂寞的女人。时间给你种下的那个蛊越来越肆虐横行。
你的爱情远去了，剩下的只有数不尽的落寞。曾经光鲜的男人日渐粗俗，我感到了你的无可奈何，抛弃了平凡，不过是为了坠入另一场荒诞。也许这是我们宿命般的相似，爱情面前，一败涂地。你摇摇头，淡然地展开容颜，直面我的疑惑，你说，你不曾后悔。十五年前，你走出一座阴暗潮湿的心牢，纵然换不来一生的幸福，也争取到了几年美丽。这就是你，即使甘于平庸，也不肯随意卸下坚强。
天晴的日子，我把被子大把大把搬出去晒，洗掉家里所有的衣服，再把所有的家具净擦一遍。我们之间依然是无声无息，你看着我忙碌的背影，发出哽咽的声音。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你。
你把我的手放入手心，指着自己一道深厚的掌纹说，你已经老了，这是岁月留在手心的痕迹。
你会好起来，重新健康起来。不要害怕，你的女儿已经成熟，我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不要害怕，虽然手术有些复杂，可是现在的科技也很发达，不要害怕，我对你早已没有怨恨，你已经用爱把我打败，不要害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和我还有许多日子，要重新规划，不要害怕，我们还要获得很多很多的幸福。
妈，你要快点好起来。
听我说完这些话，你哭了，这是十五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你流泪。
作者签名:
逝者远行 不舍昼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