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淡时节 　　　　文 / 满亭星月

发表时间:2006.08.25 14:41:00  

　　
　　
　　 花红易衰，流水不腐，流年暗中偷换，清川澹如此，相看两不厌。 蒙彼利埃的阳光下，心情清澈而爽朗，在这独处的散淡时节，脑子里冒出的都是这样典雅而悠长的句子，连成一片，竟也可以解释通顺。 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次细微地看着时光丝丝缕缕的流逝，看年华的流走，就像感受下午以后逐渐衰老的阳光。市中心的咖啡馆永远人声鼎沸，与这个阳光之城的阳光一样喧嚣而明亮，法国人悠闲的心态让外国人嫉妒万分，欧洲正在走一种和美国相反的路径，越来越从容，兼容并包，珍惜和平，与世无争。日子总在享受生活和感悟生命中度过，很多身外之物在这样的心态里淡若浮云。到处是度假的人，走在热闹的场所和景点，永远能听到歌声与笑声。
　　
　　 于是，慢慢的，我爱上了独处的日子，爱上了寂寞，以及寂寞中的思索和感动。我向往生命中的那些激情时刻，然而此刻，我却有点奢侈地享受着一个人的自由，一种没有纷扰和压力的日子，我像与瓦尔登湖为邻的梭罗，一无所有，却羡煞人间万户侯。在这个到来不久的城市里，我认识的人屈指可数，完全没有亲人、恋人、朋友。很多女孩为此郁闷得疯狂，而我却告诉自己，此心安处是吾乡。阳光的境界是心中的，而不是因为我沐浴在阳光下。我也可以像古代的犬儒主义者那样，面对种种世俗和名利的诱惑，在刻意与不刻意之间，潇洒地说出：“不要遮挡我的阳光。”
　　
　　 有时有点害怕自己把一些东西看得太透彻，觉得干脆就被这些华丽虚幻的追求骗个彻底算了，人生难得糊涂。我还没有充分享受这个花花世界，什么都看穿了，就没法自欺下去，少了多少丰富的体验。执著是丰盛的，彻悟才是一种凄凉，彻悟意味着洞穿人世的有限和人生的有限，洞穿死是所有人共同的结局，洞穿人类只不过是宇宙中卑微的一个点，虽然人总是自诩为庄严，洞穿所有的文化都是给人的有限进行的一种解释和对无限的幻想，洞穿人不过是时间和造物主掌中的一个玩物，所有的超越都是逃不出如来佛掌心的孙悟空。
　　
　　 看到虚无，看到凄凉，看到有限，看到命定的死亡，却没有悲伤，没有愤世嫉俗的悲壮，而是一种悲悯的情怀，越来越深地浸透我的整个心灵，以及思索的筋脉。看到这些悲苦而盲目的生灵，觉得他们的任何错误和过失，都可以原谅。幸亏人类还有一样好东西：希望。如果没有它，就不会有诺亚方舟的拯救和对圣杯的寻找，就不会有甘地的执著不悔永不放弃，不会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超越天地的豪迈与襟怀。是的，宗教、伦理和审美都是可能的，因此我们拥有上帝、至善和大美，人类最杰出的创造。
　　
　　 上苍是垂赐我的，把我放在山海之间，在阿尔卑斯、比利牛斯和地中海的环抱之间。在我与海为邻的时候，我将拥有澄澈和悠远，心灵浩淼无垠如不染尘埃的明镜台；当我站在山脚下的时候，我将拥有仰望和谦卑，一片如山顶积雪般坚毅贞静洁白的胸襟。而米斯特拉风的吹拂将带给我足够的灵性，如一片开满鲜花的田野盛开在上帝的掌心中。因此而别无所求。
　　
　　 人总是被身外之物拖累，于是赛内加说，我们这一生有多少时间做过真正的自己？于是当电影《蝴蝶》中的小女孩问老人：“人怎样才能变得富有？”老人回答说：“做自己想做的事。”那些家财万贯而整日却违心地奔波不得自由和解放的人，我不羡慕，深深怜悯。自由永远与外物无关，那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蒸腾诗意，是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的啸傲潇洒，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儿女情怀。当你拥有太多，就不容易得到。
　　
　　 闲来翻阅庄子，知道他的境界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他的理论可以修心，但不可以治世。我们都是蜩与学鸠，连大鹏都做不了，何况圣人？庄子的理论可以治圣人，但治不了凡人。无为无不为的，非大智者不能为，我甘于自己的平凡。庄子为中国文人提供了一片灵魂和理想的后花园，于是，我们才有那么多空灵超脱的诗作，才有独一无二的文人文化，才有一片文化与思想的清宁。这也是一种富饶吧，庄周的底色是一片蔚蓝色的汪洋，这样的境界，谁不羡煞，低眉垂首？
　　
　　 这个空前的商业时代，物欲横流，世界浮躁而冷酷。也许我们真的需要一些人、一些精神，给它注入一缕沉着、温柔和光明。人文沃土不应该仅仅是一些装饰、一些粉饰太平的化妆盒，而应该是我们美好家园的青青绿草，昭示一片绿意与生机，给这个冰冷的机器时代一点自然的芳馨和灵性。它应该种在人的心里，在每一个阳光普照的早晨，开出一朵甜柔的花蕾，世界因此而喜悦慈悲。
　　
　　 我们一年拥有365个日子，富人不多，穷人不少。我们一生的时光，漂泊如逝水，到死亡之海的尽头。我们拥有无数个过去，以及无数个将来。但我们能把握的，却只有今天。我感激每一个“今天”拥有的丰富的体验，照亮了有点寂寥荒芜的人生路。我感激所有的逝去、拥有、展望，那些幸福和不幸的触感，感激每一丝摄取、收藏、释放，那些西西弗斯式的选择，在生命不断的消逝和向着死亡的行进中，架起一道彩虹，沟通此岸与彼岸，我最庄严的礼物。
　　
　　
　　 2005-7-21 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