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文坛·风雨中的美丽

　　一
　　　　
　　菁是妻的好朋友。她们平时的一些活动，诸如生日宴会、观看演出、超市购物、酬情答礼等，常把我叫去作陪，我也乐得当一个“附庸风雅”的“谦谦君子”，时间长了，和菁自然也就成了好朋友。
　　菁三十出头，人长得很漂亮，步态、言谈、笑容……总是透着珠宝熠熠闪光般的气质。每次朋友们聚会，只要她到场，大家的视线就会跟随她移动。她的热情、纯真、美丽和时尚，在我看来，俨然一条欢腾的小溪，一朵高天的白云。
　　前年，她腹股沟长了一个小疖子，当时没很在意，后来疖子一直不消，就去一家妇幼医院检查，医生开了一些药，并施行了简单的切除手术。不到两个月，她的患处再次隆起，皮层下面也有硬块，便用电话告诉了我妻，妻劝她去医院做一个切片检查。几天后结果出来了：淋巴癌。这个消息不啻晴天霹雳，一瞬间摧毁了她的精神世界。欢腾的小溪面临着干涸，高天的白云也将随风飘散。
　　女人花摇曳在风雨中。
　　　　
　　　　二
　　　　
　　一年的时间，菁在丈夫的陪伴下，辗转武汉、北京几家肿瘤医院，先后做了四次手术，倍受痛苦折磨。她不再像过去那样美丽和时尚了，但她的热情和纯真仍如春风丝雨般温丽怡人。一次，我们去医院探视，她对妻说，现在天气热了，该给木哥买件浅赭色暗纹的T恤衫，以体现男人的厚重感和文化味，却避而不谈自己的病况，我明白，她是怕坏消息影响我们的心情。再一次看她，我们敲门无人应声，便轻步走进病房，她正在睡觉，许是病人的神经很特异，她立时醒了，迅速抓起枕边的假发，套在因化疗而变秃的头上，一脸的羞然。我知道，她只想把美的一面留给我们。秋凉时，菁从北京治病回来，我们去家里看她，听见我偶尔咳嗽，她便对我妻说：“木哥咳嗽，抽烟抽的吧？芸姐你得管管啊。健康是你们全家的福份，也是朋友们的福份啊。你看我这个样子，不是也很让你们挂念吗！”我突然看到，她的眼中闪过些许哀怨，对我们的不顾惜身体，对自己的不久于人世。
　　她拒绝继续治疗了，想把昂贵的医药费节省下来用作装修单位分配给自己的住房，算是对丈夫和孩子的一份实实在在的眷顾。到十月，她身上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肺部，呼吸越来越费劲了，她明白，属于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便要求丈夫送她最后一次回娘家，看望也在生病住院的父亲。诀别在心，她尽量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从娘家回来半月后，菁的生活已经不能自理了，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医生说，她的生命体征基本衰竭，生命最多能维持到春节前后。她不想让家人和朋友在节日里难过，决定提前踏上天国的路程。那天，她打发丈夫出去买饮料，丈夫走到半路发现身上忘了带钱，便返回家里，正好看到她艰难地往阳台上爬，细心的丈夫明白了一切，迅速将她抱回房间。我们闻听了这个消息，立即赶到她家，埋怨她的糊涂，并将“正常死亡，大家尚且不能接受，如果自杀，将成为孩子一生的诟病”等话剖析给她听，她噙着眼泪，无语颔首。
　　菁喜欢鲜花、诗歌和音乐，她曾说，那些都是能够触摸情感和深达灵魂的东西，可以给人极大的抚慰。我记住了这句话。圣诞节，我买来一大把康乃馨和一张贺年片，算作是给她的新年礼物，贺年片中印着我写的一首《风里雨里要好好地走》的劝勉诗：“采撷滴落泪水的风景，感受生命友谊和爱情……都在祈盼那奇迹出现，陪着你闯过一程一程……宽厚的心襟灿若星辰，自信的人生永远年轻……风里雨里要好好地走，做一个坚强勇敢的女人”。后来她用手机发短信说，这些日子，她就是靠反复读我写给她的诗和反复听《神秘园夜曲》的音乐来支撑自己的。我立即从网上找来《神秘园夜曲》细细品赏，虽然我对音乐的禀赋不是很高，却能接受莎莉如醉如痴、如泣如诉的吟唱对我内心真切的打动：人性的美好、生命的渴望、灵魂的对白，空灵而飘缈的意境……
　　她在精神的天空游弋着，度过了魔咒中的春节，也度过了酷热难当的夏天，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三
　　　　
　　秋雁南回时，菁还是走了。当今的医疗技术和超然的精神意志最终没能留住她的生命。
　　告别仪式是按照菁生前的交待安排的：用《神秘园夜曲》代替哀乐，挂着面带微笑的彩色照片，遗体上撒满五颜六色的花瓣，脚穿尖尖的红色皮鞋。我猜想，用《神秘园夜曲》代替哀乐，她是想让飘忽的灵魂在黑色弥漫的夜里小憩；用含笑的彩照作为遗像，她是想用微笑跟所有的人告别；遗体上撒满五颜六色的花瓣，她是想让前尘旧事如落花浮水一样消殒；穿着尖尖的红色皮鞋上路，她是想在陌生的国度重新回到少女时代。还有，她要求将骨灰暂时存放公墓，等父母百年后跟他们合葬一处，是不想让丈夫未来的生活有一点顾虑和压力，毕竟他还很年轻啊。
　　菁在弥留之际，急切盼望亲人和朋友都来看她。她平时不让父母探视她，怕他们受到刺激更加伤心，而此时却反复催促丈夫打电话请父母从外地赶来最后一见。她像孩子一样不停地喊着妈妈，喊了整整一个下午。接到电话，正在住院的父亲在母亲的陪伴下于第二天乘车来了，这时，昨天还比较清醒的她已经不能言语了，呼吸微弱，处于重度昏迷。半小时后，她一句话也没留下，便平静地告别了人世。我们见证了生命本真最后上演的一幕。
　　菁的丈夫用纸巾擦去她过世时额上因呼吸衰竭憋出的细汗时，她的眼角滴落了一颗泪。四十分钟后，她的母亲为她的遗体按摩，并为她修剪了手指甲和脚趾甲，也许是出于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感应，她的眼角再次滴落了一颗泪珠。
　　追思厅里挤满了人，沉闷于心所激起的訇响盖过了窗外哗哗的雨声。菁的嫂子在单位领导讲话后代表家属发言，讲到菁生前妯娌相敬、关心侄子的种种好时，泪流满面，最后说了一句“女人花，遍地野草已占满山坡”便晕了过去。
　　菁走了，《神秘园夜曲》在原野上久久萦回，也在我的心里久久萦回……我感到，天上裂开了一个口子，更大的雨幕吞没了目光可及的整个世界。
　　我不想体味这悲悯，只在心里说，菁，亲爱的朋友，你继续活着多好！你走过了风雨，你对亲人和朋友的关爱，以及你与自身疾病的顽强抗争，化成了寂寥而奇瑰的虹，诉说着你的美丽。愿你在那方不可探究的梦土过得安祥些，再安祥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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