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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的一声,砖墙毫无征兆的坍塌了,足有五米长.墙的两边忽然就不再是一个整体,各自孤立了起来.这一个豁口,在月光照射下,更像一头猛兽张着大口逼近过来.其实逼近的是豁然的空旷,是远处的山坡树丛.白日里熟悉的景色,现在都变得诡异而奇特.仿佛不知名的兽群,带着未知的结果,汹汹而来.
小英子呆呆地望着,内心的恐怖油然腾起.
午后的一场暴雨,使夜色格外清晰明朗.出来小解的英子不由得在院里多呆了一会.嗅着清新的空气,似乎听到青菜拔节的声音,茄子开花的声音,黄瓜结果的声音.也听见了墙的那一边小猪梦魇的哼哼声,兔子分娩的呻吟,新生儿啼叫的宣言.一片喧闹,一片沸腾.这都是希望啊.它们会给爸爸带来笑脸,治好妈妈和奶奶的病,还清沉重的债务,自己也可以重新背上书包回到校园了.那时,也许还会有一个真正的蝴蝶结.小英子畅想着,不由用手摸摸搭在胸前的辫梢上那一块红绸条,这其实也令她爱不释手,连睡觉都不愿意摘下了.
可是这突兀的"轰”的一声,惊醒了她的遐想.有这个围墙,自己和菜园家畜就是一个安全的世界.缺口就仿佛把墙里的一切都抛向了墙外,孤立无援,引颈受戮.她仿佛就听见了野兽的嗥叫由远而近.小英子下意识地抓起旁边的铁锹,一边大声喊着"爸爸,围墙塌了”一边往回跑.
爸爸太累了,连衣服都没有脱就倒在床上发出鼾声.小英子的叫声立时惊醒了他.这个疲惫的汉子一跃而起,大叫"出了什么事?”连遭的变故使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崩得紧紧.同时心里又觉得再也不能出什么变故了,否则铁打的身躯也支撑不了了.
他看着惊魂未定的手握铁锹的女儿一边问一边就和女儿往外奔去.
然后他也看见了倒塌的围墙.
一定是午后的那场暴雨,但是来不及多想原因了,面对的就是围墙坍塌的结果,只有立即砌好别无选择.否则,这剩下的几个时辰的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会有什么野兽闯入.白天,只有英子一个人守着诺大的院,那些家畜从圈里出来,和蔬菜棚相连,英子一个人怎么顾得了?况且,空旷的原野,只有英子这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她的安全才是最大的问题啊.
“连夜砌墙”.父亲并未多言,就往院墙一角去搬那口和泥的大锅.英子紧紧跟了去.她知道父亲的脾气,做了决定就不会更改.帮助父亲一起抬起大锅,踉跄地放在距离坍塌的墙不远处.
提水,放板结土,切稻草,拿出泥抹之类砌墙用具.这一切都在无声井然有序的进行.清场地,从地基开始.一块块砖递过来,一块块砖接过去.摆放,交错,抹泥,一点点变宽,变固,变高.豁口就像开始拉拢的幕布,一点点闭合.
银色的月光格外皎洁,就像有一盏天灯照明.英子瘦弱的身躯麻利的起伏,不用言语,她准确地把父亲需要的递到他手上.那长长的辫梢那红红的蝴蝶结,在身前身后飞舞.四周有虫的鸣叫,有的高亢,有的低昂,有的清亮,有的浑浊.仿佛交响乐队,就是不知道谁是指挥.也会有小昆虫在从脚下蹦过,还有不知名的飞虫触到脸颊,扑扇着又很快飞走.也有夜鸟从头顶飞过,留下清脆的鸣叫,迅疾离去,连拍打翅膀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英子此时没有一点恐慌了,也没有感到疲惫.因为她知道自己在完成什么,知道她和爸爸在一起就什么都不用怕,她知道自己离不开爸爸,爸爸也离不开她.她甚至觉得这样的夜色下做活,很美.今夜是一个考验,她知道自己必须学会承受,她已开始承受,成长.
父亲默不作声,只是老练的接过英子递来的自己需要的物件,摆放,扶正,粘合,涂抹.想着英子,想着身上的担子,他感到痛苦,感到悲哀,感到愧疚.
这个有着魁梧身躯的汉子,终是没有摆脱来自母亲的压力.婚后生下英子,母亲就没有笑脸,连正式名字都没有给英子起,就像村里无数女孩子一样,英子兰子叶子的叫开了.一定要再生个儿子.可是接连又生了三个女孩.母亲盛怒中得了偏瘫.妻子在压力歧视下患了精神分裂.
家里被罚光了.累累外债无法还清,只有让上五年级的英子辍学,跟着自己远离村庄,哀求,托人,通过层层关节,承包了这一片菜棚,养了一些家畜.八岁的二女儿一边上学,一边照顾奶奶.五岁的老三照顾老四,可怜的妻子只好送到精神病院,其实是可以治好的.但是,一切都需要钱啊!家里大大小小要吃饭生活,母亲妻子治病要用钱,累累的欠债要用钱.几度愁坏了这个壮汉子.但是,他毕竟挺过来了.眼见大棚菜上市,家畜也长势喜人.全家翻身就有希望了.
最可怜的就是英子了.本来她是该上学的年龄啊,在班级中还是学习委员呢.现在不得不跟着自己踏上这条孤独之旅,开始过早的分担生活的艰辛.大棚菜走上正轨后,自己天天在外奔波,还要照看母亲妻子三个年幼的孩子.这里的一切全靠她打点了. 几个月来,她见不到一个外人.却从来没有对自己叫过一声累,喊一声孤独.但是有一天,他偶然发现英子还藏着自己学过的课本,也看见了她对着小圆镜扎上那块红布条.
有钱了,一定要让英子先上学,一定要给她买各种颜色的真正的蝴蝶结.想到这,他就用内疚的眼神看了英子一眼.
英子依然在忙碌,没有注意父亲的眼神.家中的变故她看得清清楚楚.离开校园虽然极其不舍,但是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她心痛爸爸的皱纹,母亲的病体,奶奶虽然从来都不喜欢自己,但是现在瘫痪在床,那次看见自己,还流了眼泪呢.还有三个妹妹,她们都要上学的啊.
砌墙的砖,后来居上.她竟然想到了这句歇后语.今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这个月夜,英子忽然觉得自己长大成人了,可以负担家庭的重任了,更可以承受孤独恐慌.她并没有觉得父亲有丝毫对不起自己的地方,只是想自己多干一点,干好一点.父亲就可以多休息一点.
父亲想让英子休息一会,但想想长夜将尽,时间不等人啊.咬咬牙忍住了.经过这一夜,他性格中的坚毅和对女儿的柔情似乎也正像这砖墙,层层堆砌,层层加固.今后,似乎什么样的打击都击不垮自己了.在砌墙的同时,似乎也砌起了自己的对未来的信心.
“英子,去,找几个酒瓶子来.”爸爸的声音轻松起来.这就意味着今晚的工作要结束了.这已经是最后一道工序了.英子当然知道酒瓶子在哪里.为了承包这个大棚,爸爸在这院里请过许多次客,空酒瓶都卖了好几十元呢.但有一次,据说请的是很重要的人物,爸爸头一天就到城里买回许多下酒菜和六瓶酒.那种酒瓶和以往的白的蓝的玻璃瓶不一样,是白瓷瓶,光洁透亮,比花瓶还好看.包装精致,盒子里还有黄色的绸布和红色的绸带.酒喝完了,事也办成了.酒瓶好像都十几块钱一个,但是英子没舍得卖,就藏了起来,准备当花瓶用.后坡上到处都是野花呢.黄色的绸布放好了,一定会派上用场的.红绸带就当蝴蝶结了.自己感觉好看呢.但是没有人告诉她.她好久没有看见别人了,爸爸从来都忙得顾不上答理自己的.家里的蔬菜牲畜又不会说话.但是有几次,几只花蝴蝶围着自己的辫梢飞舞好一阵呢.
她从小床下的盒子里拿出酒瓶,虽然不舍得,但还是全拿到了围墙边."英子,小心手”.谁都不想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了.
英子小心翼翼地砸碎了酒瓶子,在这静谧的夜,声音清脆而悠远.一片一片小心递给父亲,父亲又小心的一片一片把它插在刚砌好的墙顶.这是为了防止外人翻墙进来.其实根本没有人来.但是父亲还是那么小心的接过,插着.
墙里墙外又是两个世界了.英子和爸爸同时舒了一口气.白天.爸爸又可以去卖蔬菜外出照顾奶奶看妈妈了.英子又安全了,蔬菜牲畜也安全了.
远远的传来鸡啼,天快亮了,眨了一夜眼睛的星,似乎也疲倦了.更加朦胧起来.阵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刮在湿了干,干了湿的衣襟上,还凉嗖嗖的.
再过半个时辰,英子和爸爸又开始掀起几个大棚的顶盖,开始采摘新鲜蔬菜.然后爸爸拉着进城.英子就开始伺候那些猪羊兔子什么的.直到黄昏,爸爸才会回来.然后结束一天的工作.
英子打了个寒颤,脚步迟缓下来.同样疲惫的父亲看了她一眼,内疚和怜爱在胸中回荡,难以平复.
“英子,来,爸爸背你.”不由分说,爸爸蹲下身子.英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趴了上去,紧紧的用手搂爸爸的脖子.爸爸一使劲,才发现十一岁的女儿竟然那么轻,几乎没有什么重量.拦住她后背的手,隔着衣服都可以摸到身上搓衣板似的肋骨.
“爸爸,流星!”小英子抬起头,看见蓝色的苍穹中,一颗星至东向西,拖着长长的尾线,"倏”地滑向无边的夜色."唉,太快,来不及许愿呢.”小英子叹了口气,又说道."没关系,孩子,那是有灵性的,只要你想到的,它都会帮你实现.”爸爸柔声说.不知为何,喉头有点哽咽.他知道是英子的心愿啊!
但是没有回音.却感到小英子的脑袋耷拉在自己的肩头上了,喘息声由轻变重,鼻息触到自己的脖颈,痒痒的.这个疲倦的孩子已经睡着了.双手还紧紧的搂着爸爸的脖颈,辫子垂在胸前,那红色的蝴蝶仿佛也飞累了,不再左右摇摆.这个坚毅的汉子感觉眼睛湿润了,顾不上腾出手去擦,任由两颗饱满圆润的露珠,静静地从眼眶滚落,晶莹透亮,"嗒"的一声,砸落在脚下的土地上.
我们的小英子,已在爸爸宽阔的肩头,甜甜的进入梦乡.在梦里,她看见青菜拔节,看见茄子开花,看见黄瓜在结果,听见了小猪在说梦话,几只新生的小兔子嘤嘤地互相交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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