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婚嫁 　　　　文 / 鸟人

发表时间:2005.04.24 18:46:16  

　　爷爷过逝很多年了，就埋在坟岗子里。奶奶常到坟岗子里去看他，把他坟上的野草除了个干净，并不耐烦地说：“死老头子，在的时候也是我给你剃头，死了，还是我来收拾！”奶奶把草扎成把，然后装在背篓子里，挤紧，一看，够捎肩一背。奶奶蹲到地上，吃力地把草背了起来，顺着打了爷爷坟头一棍子。“那就是不中用，看见我背东西不行了，还和在的时候一样，无动于衷，老娘们儿不理你了，让你胡子茬茬的，在阴间叫你做不得人！”
　　
　　 奶奶气咻咻地走了，一拐一拐的。
　　
　　 奶奶就这个脾气，她喜欢打爷爷。爷爷在世时，他俩就打了四十年。爷爷也挺厉害，从不因为是奶奶是女人而让步。奶奶常常拖着笤帚，打爷爷的背，爷爷就去抓奶奶的头发。两人抱着一团，开始是在屋子里，后来就拉扯到了院子中央。鸡狗都被他俩吓得乱叫。左邻右舍也喜欢看热闹，大家端着碗，一边填肚子，一边嬉笑，甚至捧场。还是女人心软，大婶大娘的都来劝驾。爷爷有两个哥哥，他们拖儿带小地挤到人群，指着这老大不小的一对，不分辈分的一道骂。
　　
　　 “什么东西，小啊，不懂事啊！丢人显眼的，没家教......”
　　
　　 爷爷和奶奶被众人拉开。奶奶披头散发，衣着不整地站在中央，看了一眼众人，然后“哇啦”一声大哭起来，并一屁股坐在地上，动弹不停。爷爷也没好气，找了烟袋，跑到茅厕，蹲大去了。
　　
　　 说来也怪，两个人这般模样，却也整整过了近四十年。也许是旧的婚姻思想下的成果，束缚他俩走完了夫妻这一生。
　　
　　 奶奶嫁给爷爷时，是中国二十世纪的五十年代，共产党的路线也已发生了突破性的改变，国家的建设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可喜的成就。人民正以新的思想，向前看齐。然而故乡那时，必定是大山里的小寨子，还是很落后的。奶奶穿着一身大红，前面跟了几个迎亲的，后面是送亲的，奶奶走在中间，即别扭，又兴奋。她长长的发辫拖到屁股，发稍上扎着红头绳，耳朵上还插了一朵大红花。爷爷在最前面，话也不说，穿着件蓝布衫子，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向前走。
　　
　　 在结婚之前，奶奶和爷爷仅仅见过一次面。是奶奶的姐姐做的媒。奶奶的姐姐把奶奶引到场镇上，那天刚好逢集。奶奶的姐姐掏出身上的积蓄为奶奶买了件新衣服。到中午时，就要走到爷爷的家里了。爷爷正在塘口淘洗野菜，举头一看，就看见了奶奶。爷爷很害羞，丢下野菜就跑了。奶奶看见爷爷连蹦带跳地穿过了精致的楼门，跑到了宽宽的坝子上，然后直奔堂屋。堂屋很宽，前面有个大走廊，就在爷爷消失的地方，不一会就出现了姑娘媳妇。她们个个都探头探脑，盯着奶奶，嘴里说个不停。
　　
　　 爷爷的爸爸是地主，但因没有经营的头脑，在共产党进山之前就已败落。除了几间瓦房，与佃农也没个两样。那大坝小院都是祖辈留下来的财产，后在政策的要求下，都已划分个四围的邻居用了，现在爷爷和他的两个哥哥住在正间。
　　
　　 奶奶在众人的围观下，甚是不好意思，扭着头假装看别处。就这一看，发现院子旁边有几大簸箕白色的东西，灿烂而又泛光。簸箕旁边还有一女孩在翻弄。奶奶的姐姐便指着那女孩，说：“那是他妹妹。”奶奶心里好欢喜，因为那白色东西肯定是米。在这个年月，能有这么多白米，真是富得不能再富了。
　　
　　 爷爷先是静悄悄地坐在奶奶的对面，时间长了心乱，便跑到屋后的竹林里躲了起来。奶奶尿急，想上厕所，在爷爷的妹妹带领下，上了一趟茅房，刚好路过竹林，看见爷爷正专心地编织着篮子。爷爷的妹妹就轻轻地喊了声，“三哥！”爷爷抬头，发现奶奶在旁，又赶忙垂下头去。奶奶心想，多好的男人，勤快又能干。奶奶顺手捡了一个竹蓝，拿在手里抚摩来抚摩去。
　　
　　 “你拿去吧，我家多着呢。”爷爷笑着对奶奶说。
　　
　　 “我家也有。我只是觉得好看。”奶奶把篮子放在了原地。
　　
　　 “拿去吧，我哥织的篮子光滑，柔软。我就喜欢三哥的竹具。”爷爷的妹妹把竹蓝拾了起来直往奶奶怀里揣。
　　
　　 奶奶提着篮子，甩了一下发辫，看见山后一大片水田。
　　
　　 “哦，好多田哟！”
　　
　　 “那都是我家的，人家看了都很喜欢！”爷爷的妹妹嘴快。
　　
　　 “你来了，我不会让你饿肚子的。”爷爷发现话吐得太快，赶忙把头低了下去。
　　
　　 奶奶和她姐姐在爷爷家里吃过午饭就要赶着回家。走时爷爷的妹妹又在翻弄簸箕里的白色颗粒。那白色的东西，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奶奶很累，正准备睡觉，奶奶的妈妈跺着小脚跟了进来。
　　
　　 “你不能同意那家，那家是地主，你爸爸会不开心的！”奶奶的妈妈揭开奶奶的被子。
　　
　　 “妈！那人家有吃有穿，还有一大片田地也！”
　　
　　 “也不行，你是知道你爸脾气的！”
　　
　　 “我不知道，再加上他不是我的亲爸爸！”
　　
　　 “啪”，一个耳光极其之快地落在了奶奶脸上。奶奶的妈妈眼里满是泪水，“你懂什么？”
　　
　　 奶奶的妈妈又咄咄地出去了，剩下奶奶一人流着泪。是的，三岁那年，城里的亲爸爸因为绝症死了，妈妈忍不了大家庭的怪象，便带着她来到了这又穷又慌的高山上。后爸爸很权威，在外是书记，在内是家长。他有过老婆，也是因为疾病死了。现在儿女成群，又添上了她这个外来户。尽管如此，后爸爸还是挺护着她的，和亲爸爸也差不了多远。只是父女两人没那份特别的亲密，感情上或多或少有几份生疏。但自己还是长大了，也还算很健康。
　　
　　 就在这当口，后爸爸推门进来。他苍老的背影在窗子下映出巍岸的身躯。
　　
　　 “幺女儿啊，前天看的人家怎样？满意吗？”
　　
　　 奶奶举着泪眼看了后爸爸一眼，没有吱声。
　　
　　 “其实，坝子村是再好不过的了，夏天也不会干旱，更不存在没水喝，就是远了点。如果你觉得可以，就去吧，那里田地好啊，你是不会饿肚子的！”
　　
　　 奶奶的后爸爸说完就走了，并带上房门，咚咚地出了院门，到村支部里去了。
　　
　　 奶奶又躺在床上，望着那微亮的油灯，想了很多。奶奶记得，她到后爸爸家里后，妈妈就要给她缠脚，她痛得直嚷嚷。后爸爸进来了，他推妈妈，并呵斥她。
　　
　　 “啥年头了，共产党就要进山了，你还兴这一套？！思想不行。”因此，奶奶的脚免了那一遭。然而现在看婆家，都挑她的脚大。说大脚女人不能干，并会客死丈夫。哎，早知如此，还不如把它给修了。
　　
　　 七天后，奶奶就嫁给了爷爷。奶奶的后爸爸仍为奶奶操办了很多嫁妆。奶奶刚踏出没，奶奶的妈妈就哭得厉害。奶奶知道，她一走就剩下她一个人在这院里转了。那些哥哥姐姐尽管叫她妈，然而，心里头生分得很。
　　
　　 奶奶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爷爷大院里的楼门。奶奶发现里面很冷清，除了姑嫂，便是看热闹的。没有亲戚，也没操办酒席。奶奶心里很难过，晚上洞房花烛夜，奶奶气愤地走到爷爷跟前。
　　
　　 “怎么没办酒席？！就这样把我迎进家门？”
　　
　　 爷爷不吭声，一个劲地吸着烟。奶奶气得厉害，便坐在床头赌气。两人一坐就是天亮，有人在窗子边轻轻地唤奶奶。奶奶弄了下头发，便开了门，看见是爷爷的妹妹。
　　
　　 “三嫂子，快端洗脸水去。”妹妹指着直冒气的热水说，奶奶走上去，端着就往上房跑。这时爷爷的爸爸妈妈都已起床。
　　
　　 “爸、妈妈，洗脸。”
　　
　　 爷爷的爸爸还算客气，爷爷的妈妈却没理，只是怪怪地看了奶奶一眼，吐了口口水，转身就出去了。爷爷的爸爸边洗脸边说，“家庭大，人也多，你和老三要好好过日子，别一天到晚乱糟糟的。”
　　
　　 奶奶不知道什么乱糟糟，但嘴里仍说是，知道。
　　
　　 奶奶洗漱后，便去做饭。在爷爷妹妹的帮助下，一切很快被料理好，并为每个人盛了饭，当把饭碗端到二嫂面前时，二嫂剜奶奶一眼，也没说什么。大嫂在隔壁和大哥说着什么，他们已被分出去了，因此，没有福分来享用弟妹这顿早饭。
　　
　　 早饭后，爷爷的妹妹又从耳房里端出一簸箕白色的东西。奶奶迎了上去，发现里面是白罗卜剁成的粒。奶奶愣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
　　
　　 二嫂挺着个大肚子，从奶奶身边擦过。
　　
　　 “怎的？你以为那是米呀！哈哈，哪有那么多米哟！”说着就直奔茅房去了。
　　
　　 奶奶转身就到她和爷爷的房间去了。这房间很小，安置在大屋的后面。屋顶上一层竹叶，竹林在风的搅动下，吱呀吱呀地响。奶奶坐在床头，不哭也不笑。这时，爷爷的妹妹进来了。
　　
　　 “三嫂子，你怎么了？好象有心事。”爷爷的妹妹走过来抱着奶奶，把头靠在奶奶肩上，“三嫂子，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三哥怎么办？”
　　
　　 奶奶越发奇怪，便问怎么回事。爷爷的妹妹知道说漏了嘴，便吱吾着出去了。
　　
　　 奶奶怀孕了，一家子人都围着她转。奶奶的肚子越来越大。爷爷的妈妈说，肯定是个男孩。二嫂生了几个小孩，也死了几个，但都是女娃儿，爷爷的爸爸对她不大高兴。
　　
　　 奶奶很勤快，时不时还到地里去干活。深冬将近，人们都急着在大雪来临之前把木材搬运到家里。二嫂挺着个大肚子，一跳一跳地试图把那干枯的枝丫扳下来。奶奶看见矮个的二嫂，觉得好笑，便自告奋勇地爬上树去弄枝丫。
　　
　　 “三妹儿，你小心！恐肚子里的孩子哟！”爷爷的妈妈在后面叫到。
　　
　　 说来也怪，自从奶奶怀孕后，爷爷的妈妈开始对她关心起来。也许是同命相连吧，因为爷爷的妈妈早就死了，而这个妈妈不过是爷爷的爸爸的小妾。但因生病，身体差，也就没能落个一儿半女的。她一辈子就想要个孩子，烧香拜佛不知向送子观音磕了多少个头，然而还是未得。
　　
　　 其实，奶奶也不过是爷爷的妾而已，这就是为什么没办婚宴的原因。在那个时候，结婚没有太多手续，更何况又在大山里。在奶奶嫁给爷爷之前，爷爷已经有个老婆了。那老婆是在热闹非凡的气氛中迎进家门的。那女人左在大红轿子里，由四个人抬着，前面是唢呐，后面是迎仗队，宏大的气势，引得寨子里的婆娘羡慕死了。然而爷爷的脾气不好，说不说就打女人，并把女人的孩子也给打掉了。那女人很气，必定是大家庭出生，她可忍不住挨打的生活，便找了个时机，拔腿就跑了，再也没回来。
　　
　　 奶奶本来不知道这个事的，只是那次和爷爷来了第一个回合。她伤心得厉害，躲到大嫂家里哭诉。大嫂是个老实人，不分三七二十一地把事告诉了她。
　　
　　 奶奶才不想走呢，她认准了，尽管那白罗卜不是大米，但山后有着田地，家里有着吃。打就打不，我脚大站得稳，我还怕你不可？更何况这男人还是听自己话的。
　　
　　 奶奶爬到树枝上，风很大，吹着她的肚皮，肚皮上的衣服翻来翻去。就在这时，“啪”的一声，树枝断了。奶奶失了魂，整个身体坠了下去。两耳都是风声，还有众人的尖叫。她咚的一下掉在地上，然后顺着斜坡，滚了下去。她感到肚子痛得厉害，一心念着完了，肯定是死。
　　
　　 奶奶被坠入沟里。孩子掉了，流了许多血。奶奶的脸也被划得稀烂，失去了那张美脸。更不幸的是，她的脚将永远瘸了，走路时也永远是一拐一拐的了。
　　
　　 城里的小姑来看奶奶，奶奶正在爷爷坟前掏沟。小姑说，妈，回去吧，天太热了。奶奶看了小姑一眼，说，夏天雷雨多，一下雨，你爸爸就被泡在水里。他在的时候就有风湿，这样泡下去，怎行。
　　
　　 妈，人都死了，怎想那么多。姑姑感到奶奶好笑。
　　
　　 “不跟你说，你年轻，不懂。我想了，找个时候给你爸爸立块碑。你看，别人都有，就他一个土堆堆。还有，叫你哥找人旁边的坟地理好，我随时都准备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