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
2004年春天,工业城市的花朵。
……
仫砉说,梦和幻觉都是诗。
我没有丈夫,我是自由职业者。你知道,这几乎意味着你可以为所欲为。
罗生是我的朋友。我们算过卦,是“大吉”。若在过去,想是早已拜了把子。
我总是和罗生抱怨,我们无法回到过去那种年代:穿袍服,张口闭口“为何”“公子”“如此”“无礼”那样的排列方式。罗生说,他做激动派大弟子,我做庵中首领——“尼姑婆”。
而实际上,罗生和我都没法逃脱现实的追捕,我们还在大大小小的城市穿行,只是贫富交替,喜怒无常。
我见过宝剑,见过匕首,见过刀片。但我对恐怖片里的血迹恐惧得不得了。可世界还是能够让人有所改变。
有一天我在电梯里流鼻血,就故意蹭了满手,我觉得那些红色衬在雪白皮肤上,真是美。罗生说,那应该是一种“心理变态”。
上大学的时候,我们都在R城。后来我跟男朋友去了B镇,罗生只身离开R城。后来,没想到我们又重聚在P城。也就是说整个的路线是这样的:R—B—P。好像一个人不停地在扔“二郎腿”。
我和我男朋友分开了。
虽然我知道罗生也不是彼岸。罗生亦心中无我,他心中长满杂草,我一直怕他最终死于郁闷。
北方的气候干燥,让我觉得整个人和空气都隔离开来。心中缺少湿润,具体是些什么我也不清楚。人变得越来越干。有时让人难以承受。
罗生的电话总是换号码,总是打不通。有几次,我就把他从女人怀里拉出来,找他去咖啡店对坐。那时,我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回到家。打开所有的灯。换了拖鞋。
窗外的天呈深蓝色,并不彻底。卧室的一角有个东西反着光。那是某人的遗物。一个空鱼缸。
就是那晚,我想着犀牛,却又梦见鱼缸。鱼缸里有许多小金鱼在水里,游啊游。鱼鳞也时不时地泛着白光,照耀着我。
我不止一次地梦见鱼缸了。
那天晚上确实很奇怪,我第一次在梦见鱼缸的时候突然醒来。半夜窗外的月光从窗帘的缝隙洒进来,照在鱼缸上,银色的。仿佛空空的鱼缸里真的浮现出一群小金鱼一样。我朦胧地看着窗台的鱼缸,甚至身体开始忽冷忽热,有微微变化。
那一晚在幻觉中度过。
第二天出门前,我还看了一眼鱼缸。它还保持着它固有的弧线,像一个胯下空荡的女人。
我关了门,挤上237路公交车。
我住在28楼,电梯左拐第三间。隔壁的人都不熟。大家都朝九晚五,有各自生活。世间没有向左走向右走的浪漫。
可是,有一天,我以为真的会发生些什么。
他住我斜对门,他跑到我家也挺邪门的。那个周日,我买水果上楼,看见他正在努力拼命摇那把锁。很显然他的门打不开了。应该找开锁公司的。可是他后来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动不动就找开锁公司多没面子。后来我想也是。(可是,他也不应该就跑我家来啊。)
他回头看我一眼,继续拼命摇他那把锁。我当时真的觉得他挺笨的,说不定我摇两下它就马上松了呢。
“你打不开门了啊?”
他又看了我一眼,这次是剽一眼,啥也没回答。因此我也没有从包里给他找开锁公司的电话。我走过去,有点忿忿地开我自己的门。正当一切都很顺滑地打开的时候,他突然站在我身后。说话之前的那股热气流我到现在还记得,所以我也没有被吓一跳。我警备地侧头看他,“你干嘛?”他额头的汗还在闪耀,让我觉得很好笑。
那时我的门已经打开了,一紧张我差点又关上,他说你让我进去吧。我说凭什么,他说我其实认识你很久了。我说是么,他说是。然后他就莫名其妙地跑到我家来了。
我从鞋架上找了一双男人的拖鞋,我也不知道那是谁留下的。他喝了一杯水以后,就自己去浴间洗澡。这种男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我没有马上换睡衣,只穿了一双红色水牛皮的拖鞋,坐在吧台边。
他从浴室出来,只包了下身,头发还滴着水。我用眼神示意他把头发弄干再出来,不然会弄脏我的地板。他转身,含笑。我忽然觉得这屋子又回到以前的某种时刻,空气骤然升温。
我有点忐忑不安,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脸颊也顺势红热一点。这表现好象让他很满意。他一屁股坐到我的沙发里,纯白的沙发和纯白的浴巾把他的皮肤映的黝黑而发亮,我的鼻孔有一瞬间张大。他用手揉了一下他潮湿的头发,告诉我他叫段琪瑞。
我噗地喷出来,怎么这么耳熟啊?他笑笑说,是啊,所以你肯定记住我了。
我说,“你挺随便的啊!”
他抬头看着我,目不转睛,“怎么了?”
我没理他,转过去,起身站在窗前。这时,他找了一碟CD放进唱机。我很奇怪他怎么知道那是我最喜欢的曲子。
我低头望着那两条鱼,它们还是灰突突的,只是比前两日游得慢了点。
段琪瑞走到我后面,透过我的肩膀也看见了那两条鱼,他说“鲵—蝤——”。
我说,“啊?泥鳅??”他说这种鱼叫“鲵蝤”,和“泥鳅”的发音一样,但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鱼。或者说,鲵蝤不是鱼,而是一种水中的哺乳类。背后有鳍。
我恍然大悟,才知这几天怠慢了这两位先生。是啊,它们长得太丑了,实在难以让人联想起母性动物。其中一条鲵蝤突然张开嘴巴,好象打了个哈欠,我看到了它里面的牙!段琪瑞说,它们吃肉。
我到冰箱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生肉,只有一些火腿。但是段琪瑞说它们只吃生肉,这让我觉得诧异。
可那次以后,段琪瑞经常来我家,还每次都带来血红的生肉,给鲵蝤吃。
……
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又做了个新梦。梦里有鲵蝤。它们突然变得很温顺,让我感动得流泪。它们不是河豚那种灰色了,变成泛着银光的乳白,偶尔发出海豚般的鸣叫,声声入耳。
我把它们搂在怀里,鲵蝤的皮肤因为离开水,略显粗糙,偶有褶皱。
它们在我面前很少露牙,常闭着嘴,嘴角向下,眯缝着眼。那个梦中,段琪瑞的身影很可怕地映在墙上。也是围着浴巾。我看到他影子里的笑了。
他说,你抓住它们。不然就会死掉。
我对他说,我的鱼缸养不活任何一种鱼。
他说,不一定的,你试试。
我睁着眼望着他。那时月光正洒向那面墙,银色流泻。
他说,你试试。你试试。
我右手的手指弹动了一下,僵在空气里。他的影子移动,我感到有双手把我的右手托起,放在鱼缸里。鱼缸里的水有点凉,月光晃动。
鲵蝤因我的触碰,向相反方向扭动了一下,继续慢慢浮在水底。我逐渐把手指接近它,轻轻滑向它的皮肤,竟是那样光滑。我用大拇指稍稍用力地捏动它的肚子,有一些暗暗纹理在规则地交叉。然后,我感到鲵蝤的身躯渐渐虚弱了,喘息变得大而慢,我的心脏也跟着弹跳,甚至能听见声音。
段琪瑞的身影和月光都逐渐消失,屋子渐渐亮起来,阳光折过来瞬间充满眼框,我的眼角忽然疼痛。
那个叫仫砉的人,在一个晚上来到我身边,并留下一首诗:
在今夜,我想和你做爱。
我不考虑关于太空的蔚蓝。
凝固,只在我轻轻的湮灭
豹子,在我体内,它奔跑,
跳跃,以至是刀
我割你,然后双手转动自己,
升到空中,然后静止掉。
那晚我们一起写了叫做《印度》的同题诗,虽然只是一句,却开阔了我整个黑夜。次日醒来,犹如一场梦。
……
这几天里,我脑中都盘旋着段琪瑞的样子。自打我的鱼死后,也有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他的门大概越来越滑,也不用在走廊大费工夫。
那晚我正孤独寂寞,坐在电视机前乱拨一气,便闻敲门声急促。我预感可能是段琪瑞,犹豫了一下还是去开门。
他倚门,酒气扑鼻。人还是那么棱角分明,的确让我多看了他好几秒。我掩饰自己心里的小动作,质问:“你干嘛?!”而没有问“你怎么来了?!”
他似笑非笑,并没有破门而入。
我闪过身子,门留给他。他停了一会,进来,把钥匙啪地扔在茶几上,望着我。
我呵呵地笑,“怎么?又打不开了?”顺手从冰箱里拿出洗好的樱桃,红而大。我曾经形容过它们是饱满的。
段琪瑞靠在沙发上,从兜里掏出一根绳子来,是浅蓝色,像棉花糖。我好奇地看着,他说:“我教你翻绳。”我看他五个手指翻来翻去,花样百出,便想起来小时侯玩过的游戏。我嘴里叼着樱桃,看他翻绳。他说给你一根。从兜里又掏出来一根,是土黄色的小麻绳。
我搓了搓麻绳,照他的样子翻起来,后来发现因为材料不同,所构成的花样也不一样。至少他的那根可以打成结,而我的这根怎么也扣不到一起。弄的满头大汗,我仍确定,的确不行。
他的那个已经打了结,并且可以好长时间不松开,在弯的地方也看不出褶皱,好象浑然一体。我的这根没弯就已经毛毛草草,而且不结实,经不起玩弄。我扔给他,他把它揣进怀里。
说来奇怪,那晚段琪瑞进来教我翻个绳,就走了。
不过每次他走了以后,我都睡不着。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抓狂起身喝凉水看影碟。
不过“绳子”的事,还是过去了,生活仍在继续。
……
仫砉是真实存在的人,但是他突然消失在我的生活中。白底黑字的生活里,我带上耳迈,排列着很长很暴躁的音乐,全身无力。我知道忘记和记得都一样。
段琪瑞是我臆想中的人,他身体健硕,真实姓名叫段奇。截断过我的一段生命。在他身上我找到的是虚幻,弄不清活着是一种什么感觉。爱情在那一刻成了伸往天空的射线。没有回路。
罗生成了生命中的永恒,夭折的是过去。后来的日子,我们真的都好好地活着。
……
……
2004.6.6完
作者签名:
我看到在烈火中永生的小兽/它随着鼓声缓慢蠕动/既而听见山谷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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