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四年没见过一场像样的雪，就在有人对我说她的城市已经被白色覆盖的时候，我的城市上空还是阴霾和虚无。感冒的第五天，我继续把包着糖衣的黄色药片放进嘴里，然后使劲用舌头舔着它们尝尝短暂而微弱的甜蜜，最后皱着眉头咧着嘴把苦涩用白水冲进肚子。每天重复三次。
渴望这个冬天有一场鹅毛大雪，我会执着地仰望天空，看一些纯白的精灵从未知落向地面，直到融化消失不见。我知道雪本身并不干净，但是上天赐予它们洁白的外衣并让世人看不见最最细微的瑕疵。雪是上帝的宠儿。
有个女孩说她是上帝失败的作品，由此我想到每个喜欢仰望天空的孩子都不完美，至少是比其他人忧郁的。所以双手插进口袋，所以不哭不闹，所以用一双明亮的眼眸鄙视上帝。
我叫蓝夕。蓝天的蓝，夕阳的夕。他们说这名字是绝美。
将来我是个画家，但现在我是个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算个缄默的抚琴者，这是我赐予自己的生活。十年前我被妈妈强迫学钢琴，从那时侯我学会安静，导师说世界上有三种人是脱俗的：舞者、歌者、和琴者。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为数不多的另类，于是从小就用冷漠与高傲的眼光看别人。
上帝赋予每个孩子十根手指，在别人蹲在沙坑里玩泥巴的时候我穿着粉色的棉布裙坐在钢琴前面，所以妈妈和导师都说我的手指是有灵性的，将来的将来我会很快乐。无论她们说的“将来的将来”是不是真的，总之我在童年并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其实那些玩泥巴的孩子并未用正眼看过我，其实他们并不羡慕我，其实柜子里那些奖杯和证书都是别人的快乐。
我没有朋友。长大以后听见一个歌者唱：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我试图寻找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虽然一直没找到但弹琴绝对不是。不过现在，我能用这该死的本事在咖啡店里换银子，这迟来的安慰算是对一个孩子十年快乐空白的补偿吗？想想就觉得可悲。
认识葵的时候，我正在那间熟悉的咖啡店里演奏，脑子里想着拿完这两天工资去买点什么。咖啡店的老板很喜欢我，自从那曲《下沙》在这儿火了以后，我每个周末都来给他打工，薪水一次一结。《下沙》是我自己编的曲子，它的神秘在于别人只能记下感受而忘记旋律，所以我一遍又一遍重复，包括我在内所有人依旧沉醉。
导师说这曲子节奏单一又没有层次感，听着像是催眠曲。后来我用我妈的名义跟她永远说拜拜了，然后告诉我妈我去练琴再溜到咖啡店。我不记得我有过多少导师，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都循规蹈矩，谁也没问问我对钢琴和音乐有什么看法和理解，谁也不觉得我作的曲子能直抵心灵最深处。我记得“什么子”说过要因材施教。所以当我把一套教材学烦的时候就找借口把导师开了，然后我妈又乐此不疲的给我找下一位。
说说葵。我们是在咖啡店认识的。
弹琴的时候我发现有个女孩老看我，后来我走到她面前发现她正在画画。画面上弹琴的孩子除了紧闭着双眼没有任何表情。于是我指着她的画说，我弹琴的时候不闭眼。然后她就笑，同时用一双水色的眼睛看着我说，这才是一张完美的画，像你的曲子一样完美，但你不是一个合格的演奏者。
葵是第一个看穿我的人，我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演奏者，至少当我坐在钢琴前面时对音乐的喜欢不虔诚——可能我根本就不喜欢。一个音乐家的感觉不但我自己找不到，连别人也看不见。那这十年来，我妈是在敷衍自己，还是在磨练我？
与葵混熟了以后，我也爱上了她的画，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找到了寻觅已久的东西，可能最值得骄傲的就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与脱俗无关。直到我告诉妈妈我想画画并且将来要当个画家所以我要放弃钢琴时，她狠狠抽了我一巴掌，她眼睛里含着的泪水能够证明她比任何人都伤心。
要哭之前我突然想起葵说的一句话：蓝夕你是个倔强的双鱼座小女人。于是我把眼泪流进肚子里，并且准备为美丽的线条和色彩付出生命。
我和葵一起考进了美术学院，在这之前她指导我画了四个月素描，她说基础的灵感都没有就当不了画家。每一张琴谱背面都是我画的瓶瓶罐罐，面试之前葵说，蓝夕我给你当模特吧，你画一张人物素描给我看。后来我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作业，拿给葵看时她却瞪着眼睛歪着眉毛说“我哪有这么胖”！
跟葵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说这叫“捡回了丢失的时光”。葵被分进了快班，我在普通班里稳扎稳打。上了美术学院以后我就很少回家，妈妈只付我学费和日常开销，专业要用的东西都是我弹琴挣钱买。妈妈有几次偷偷跑来学校看我我不是不知道，但她不能原谅我瞒着她考进美院，我也没办法或是没必要跟她解释，妈妈那个年代的人对“追求幸福”的概念很模糊，他们以为的幸福只是满足孩子的物质需要并且为他铺好一条自己认为幸福的路。像我这么不乖顺的孩子被认为是“不知足”。
我住八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每天的主旋律是吃饭睡觉画画。画画的时候我会忘记世界和自己，葵说这是画家的境界。我喜欢在白净的纸上涂满色彩，张扬而狂妄的样子。五颜六色的线条像一场幻觉，像暗涌的夜晚，像诡异的天空，像扑朔迷离的梦境，像魔鬼的微笑。我说这叫抽象，老师说这叫乱七八糟拿回去重画。然后我把得了满分的作业扔进垃圾筒，珍藏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小的幸福。
有段日子我坚持把天空涂成赤红，看到它的人为这种辛辣而尖叫，于是我听到刺破的声音，感觉像行走在疼痛的边缘。葵说我的画像我从前的音乐，比如那曲《下沙》，我行我素，简单而隐忍。
我问葵，你知道为什么那首曲子叫“下沙”吗？葵依旧用水色的眼睛看着我。我说那是因为听着它有一种“星星点点”的感觉，像仰望午夜的天空。
每个周末葵都陪我去咖啡店弹琴，我收工以后她刚好完成一幅画，然后我请她吃甜点。葵说，蓝夕我听着你的音乐画画特有感觉，你看你看，漂亮吗？葵把画举到我面前，那个弹琴的孩子依然紧闭着眼睛没有其他表情，不过背后长出了天使的洁白羽翼。
葵说，蓝夕你弹琴的时候终于真的闭上眼睛了。
但是我听说快乐是有时间限制的，转瞬即逝。就在我觉得一切都能幸福圆满的时候，美院又站到了离我那么遥远的位置，它用浑厚的声音问我：蓝夕，是离开，还是留下。
从拿到第一张钢琴等级证书时，妈妈就苦口婆心地说，蓝夕啊，好好学，将来把你送到维也纳，那里是音乐的天堂，你会被全世界知道的。而妈妈不动声响的让我在美院呆这么久，就是在联系出国和转学的事情——我从来不记得自己第一次弹琴是什么时候，总之那时哭过闹过，但是无济于事。
这个周末我没去咖啡店，妈妈亲自去学校接我回家。葵把我送到校门口，递给我一幅用木框封好的画，她说蓝夕如果你不再回来了，那么带着它走到任何地方。
回到家以后发现三姑六婆散坐在屋子各个地方，这是一场我没有发言权的座谈会。他们说孩子，你妈妈多不容易把你抚养长大，她费劲心思培养你就是想让你有出息有前途，你要不想让她难过就应该听话……
晚上我一个人点着昏暗的灯光收拾东西，一些画纸，一些画笔，还有一些唯美的线条和色彩，统统锁进一个丢了钥匙的箱子里。然后我拆开葵送给我的画，蓝色天空，红色夕阳，黄色向日葵。三种辣眼的颜色冲撞在一起，葵为它起名叫“蓝夕”。画的最下面有些字：听说这种只对着太阳微笑的花，是能开在掌心的，所以我叫葵，是蓝夕的影子，我为这个寂寞的孩子见证永恒、守侯快乐、尘封伤痛、再随她一起仰望天空。
我想起葵说，蓝夕你是倔强的双鱼座小女人。于是我抱着那幅画流干了一辈子的眼泪。
临走之前，我对咖啡店的老板说，这次不要工钱，我只想弹一首曲子。然后他很安静地为我翻开《下沙》的乐谱，笑着说，这次不闭眼睛，像从前一样。第一个音符蹦出来的时候，我的指尖微微疼了一下，好象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却只醉了我一个人。
飞机把我载到几千米的高空，它扎进云朵的瞬间，我希望自己永远消失在这片蓝天上。
我叫蓝夕。蓝天的蓝，夕阳的夕。他们说这名字是绝美。
将来我是个画家，但现在我是个什么我也不知道。
作者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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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那么脏
才找到最美丽的愿望
人世间不停赎罪
上帝却始终沉睡
我们又有什么资格说悲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