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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妖魔
行者道：“陛下，金光二字不好，不是久住之物。金乃流动之物，光乃闪灼之气。贫僧为你劳碌这场，将此寺改作伏龙寺，教你永远长存。”
我抬起头，看着匾额上灿明的字迹，想起了在百年前水波烟渺的碧波潭底，九头对我说：玉，有一天，我们终究会长大。当我们走上各自不同的命运，就注定了，我们有一天会兵戈相向的。他用月牙铲劈开深水的巨岩。玉，为了生存，我们必须强大和冷静。
多娇揽着我的颈，她的泪湿透我的衣领。玉，我们不要争斗，好吗？永远不要。
我盘膝坐在莲台上，看到西方浮动的多彩云霞。大雷音寺的钟鸣一声一声传过来，往事不断的在我的脑海里荡漾。佛祖说，广历，有一些凡世的尘垢，你还不肯释下。我问佛祖，为什么，我佛，我悟不到“空”，我的心里总是积淀着沉的物。佛祖说，广历，悟到"不空"，也是境界。“不空”，便是居中央法殿，可遍识周天之物，广会周天之种。物明其来去，察其源本，便可释去你心中的“罪”。心静而天地便在，万世因果都可以了却。我说，我佛，我在质疑你。你说每个人前世有因，今生有果，那么你所有的前世里，都是纯洁的吗？心里无所愧疚的人，真的就是透彻的吗？
为了取经的西游，是一种责难、一次修行，还是一场游戏、一场蹩脚的闹剧。也许，它什么也不是。
我说，我佛，你渡不了我了。我可以释我的怨，我的恨，但是，你释不了我的爱和我的罪。我从鹰愁涧走到了西方乐土，我不是从一个妖切近了一个佛，而是从一个妖切近了一个人。
冰不断冻结上我的身体，我感到刺骨的寒冷，像刀一样刮穿了我的肉体。玉，这种自虐的方法，便是你们龙族王室所谓的“修行”？九头问我。是的。我说。龙族王室的修行是从“苦”开始的。
在每天落潮的时候，我都喜欢和九头、多娇一起到离碧波潭不远的祭赛国的金光寺，看寺里宝塔上舍利子的霞光万丈。
我轻轻拭去舍利子旁边的尘土。这些和尚，真是可气，每天只知道仰供佛宝，却不知道呵护。上天有眼，免不了会责罚他们的。
多娇说：与其把它放置在这些腌臜的和尚这里，还不如放到碧波潭里呢。那时，原本幽暗的水底金光四耀，昼夜通明，岂不是比瑶池还美？她抱着我的手臂，娇嗲的缠着我。玉，我要这颗舍利子。
不行的，多娇。我说。舍利子是佛祖传下的圣物，神魔都不能妄动。触怒佛祖，是会遭到报应的。
九头说：神啊。玉，可怜的神。
九头无数次向我提及，他不想做神了，他对我说，玉，你知道吗？现在我羡慕的不是神，而是人。
在岸边，我时常看到九头对着乱石山脚下的渔村出神。终于有一次，九头变成了一只燕子飞进了村口一户渔民的家。我也化身成燕子，跟了过去。他站在房梁上，静静地看着屋子里那对亲昵的小夫妻——丈夫在夕阳下的窗边，修补着残破的渔网。妻子在床沿，为丈夫缝着出行打鱼的衣衫。
玉，这才是真正快乐的生活。温馨。恬美。安谧。
可是，九头，你要么飞升成神，要么堕落成妖——你是永远成不了人的。除非，你甘心抛弃千年的修行和肉身，重回六道去轮回往生。
九头目光扭曲的看着我，继而仰天长啸一声。啸声直舒上深重的九天。
这是我们的命。我的手轻轻按着他的肩。九头，我们只能顺其自然。
万圣老龙王对我说过：三太子，你和九头修行满九千九百年的时候，就可以飞升成仙了。你，就将是真正龙族的王子。
我和九头最终也没有修行满九千九百年。在一个浊浪排空的雨夜，神使带着天帝的圣旨来到碧波潭底，告诉我们，我们被破格提升成神。食下太上老君的丹丸，我和九头抛去积淀满尘垢的凡躯，踩着祥云，随着神使飞到九重天上。
我看到天地间变得一片混浊，暴风骤雨，吹得月沉星坠。许多的神从四面八方涌向高高的天庭，许多神仙的灵体在云层间破碎飞散，更多的神他们慌乱的张望着奔逃。这便是在后世的传说里被称为最震撼天地的神魔之战。天帝在不断的招募着神将前来援助。隐约的兵器碰撞的声音从遥远的云层里传来，神使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他的全身开始颤栗。
是什么，能让世间最高傲的神明失色。我惊奇的望向那被搅动的云层深处。
快走！快走！神使惊慌的催促着。
咕噜！咕噜！像这苍茫的天地的腹里开始抽搐，我抬起头，只感到一股飓风扑面而来，在我还未醒神之际，就感到我的身体被一件庞大的重物压了下来。恍惚间，我听到我和九头相同的惨叫，身体便象被铁陀压制的纸片一样，倏然落向尘埃。我无力的呼叫和挣扎，感到一股腥臭的味道涌上来，便落在了一片混浊的水里。
腥臭的呛味和粘稠的水液使我几近窒息，我大声念动避水咒，冲到岸上，大口大口的呕吐。回过头，看到身后已经被血液染红的汪洋，无尽翻滚。
水面上叠起重重的水浪，一声撕裂似的吼叫，现出原形的九头拍着翅膀飞了出来。他落在海岸，把背上驮着的巨人甩到地上，自己也虚脱的倒下。那个巨人蓦得坐起来，看着奄奄一息的九头，嘿，小子，你小看我，我堂堂平天大圣牛魔王岂是这区区海水就可以困没？！他抹掉唇角的血迹，直视着晦暗的苍穹。发出低声的咒骂。
我用法术借来长江的淡水，轻轻送进九头的口中。他渐渐醒转，睁开眼，怔怔的注视着高大的牛魔王。
忽地一阵狂风吹过，砂石翻飞，风叱浪吼，一个手拿宣花斧的巨神从风里现身出来。牛魔王，你终于还是逃不出我的手掌。他冷冷地说。
牛魔王用钢叉支着身子站起来。巨灵神，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胆大犯上的魔头，竟敢要与神明作对。巨灵神挥动双斧，直冲向牛魔王，巨斧夹着雷电的疾厉砍向牛魔王的头颅。千钧一发，牛魔王猛地用钢叉格开巨灵神的宣花斧，一脚踢到巨灵神的前胸，硕壮如巨灵神般巨大的身体也被踢飞了出去，摔在地上，轰然似是整个九州在震荡。在嘶哑。脱离巨灵神的双手飞出去的巨斧落到海里，砸溅起直冲天穹的水浪。
咳！咳！牛魔王用钢叉支着身体大口的喘吁。
死鬼老牛，被杨戬打得重伤居然还有这么多力气。巨灵神站起来，嘴角已流出一缕殷红。
若有胆量，就过来再战！牛魔王嘿嘿地笑着。
这时，一团火焰忽然从遥天直坠到了大海里，腥臭的水浪不断的溅起。一声暴喝，又一个巨人从水里跃出，站立到岸上。呸！他吐了一口浓红的血在地上，继而发出一声狮吼。好个广目天王，竟敢偷袭我。
怎么了，狮驼王，你也被打下来了？牛魔王坏笑着。
双拳难敌四手呀！狮驼王走向巨灵神。方才似乎还不可一世的巨灵神，现在已经两股战战，脸色惨白。跳梁小丑，你在老子面前也配站着？巨灵神惊叫一声，慌忙跪倒。
牛魔王凝重的望着上天，忽然露出孩子样的笑容。那个家伙，他真的是无人可以打败的么？有他在，浑身好像都充满了战斗的欲望。
孙悟空，确乎恐怖。狮驼王回头看着牛魔王。但是，老牛，我不会输给他的。
牛魔王拿起了钢叉。我也是。
两个人默契的一笑。狮驼王纵身飞上了天空。
小子。牛魔王走到九头的面前。赶快离开这里罢！神魔的战斗冷酷而且残忍，不要让我在战场上碰到你。乖乖回到你来的地方，去静静的等待千年以后，听传说里我们震撼的故事罢！
他走到巨灵神的面前。冰冷的钢叉搭到巨灵神的肩上。牛哥哥……牛叔叔……牛爷爷……牛祖宗……巨灵神连忙不迭的磕头，直到额头被海岸的砂石磨破，神明的血液染红了海边的大地。你，饶我一命吧！
巨灵神抬起头，只听到海水怕打着岸上的砂石。牛魔王的身影却早已不在。巨灵神长出了一口气，大汗淋漓。
巨灵神回过头，看到在一旁注视着一切的我们。他妈的，你们两个废物，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是不是活得腻歪了？
九头突然开始大笑，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他走到巨灵神的面前，轻蔑地看着那个跪在那里满头大汗的神灵。这、这就是所谓无上尊贵的神么？他冷冷地说。竟要跪下来，向妖魔乞求生存和宽恕。
我看着几近发狂的九头。看到他周身升腾起的一股可怕的气流。
玉，你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修炼成神。九头大吼着。是为了得到世人的尊敬和崇拜，还是为了得到一副表面尊贵的虚荣。
原谅我。九头，我不能给你任何答案。
那么，你能给我吗？九头阴沉的看着巨灵神，眼睛变得赤红如火。他在长啸声中挥出强力的拳头，巨灵神巨大的身体被打得飞起。他疯狂的连连出拳，巨灵神的身体不断的向后退却。血花伴着神明狼狈的惨叫在空中飞溅。巨灵神的目光因为疼痛而扭曲，但是九头的拳依然如暴雨一样急骤，连乞求的机会也没有给他。
九头！九头！别打了，触怒神明，违反天条，是会受到上苍的惩罚的。我喊叫着，但是我的喊叫在凶猛的海浪声和九头的长啸声里只能显得苍白和微弱。
巨灵神的灵气不断的因为被击打而从他的元神里飘露出来，吸收了巨灵神灵气的九头变得更加强大，击打着巨灵神的拳头的威力更加猛烈。万均灵力负加的拳劲把巨灵神打得飞了出去，沉沉的坠入了滔滔水流。
从湍急的水浪里探出了头的巨灵神，惊愕地看了看九头，什么也没有再多说，急急的狼狈游走。
看到了吗？玉，那就是雍容华贵的神，就是弱肉强食的神。九头笑着说。就是花费了千年的光阴修身成神了又如何？玉，你只能变得和他一样的丑陋和无耻。
玉，你是愿意随我回到碧波潭过无拘无束的生活，还是愿意回到西海做一个虚荣的神？
我茫然的看着他。我忽然发现他那么高大，又那么模糊。我能告诉你什么呢？我能回答你什么呢？这天地间真的有上苍无法管束的人么？九头，原谅我。西海是我的家，我只能回去见我的父王——西海龙王敖闰。除此以外，我无处可去。
玉，你还是无法摆脱作为一个“神”的卑怯。九头朗声说。但是，玉，我要你记着，你随时可以来找我。你是我的朋友。从前是，现在是，永远都会是。
九头纵身上了云端，转眼便消失在天际。
神魔的战争在三百年后结束。
战争的结局很惨烈。妖魔的首领齐天大圣孙悟空传说是被西方的佛祖释迦牟尼收服的，压在五行山的下面。而天界的诸神开始有做噩梦的习惯。"孙悟空"成为天界最被忌讳的名字，无论哪个神仙提到这个名字。都有被其他神仙群扁的危险。
安逸的天界不再洁净无暇，而是伤痕累累。
二、鹰愁涧
再见到巨灵神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趾高气扬的姿态，腆着大肚子，来到西海的龙宫。对我说：上帝圣明，广阅周天，西海玉龙三太子你可知罪？
父王率领着我和西海的群神跪在地上，俯听天帝的圣旨。
西海玉龙三太子，你串通妖魔，图谋不轨，天帝念你西海龙族过往的功绩，特赦你死罪。从即日起，罚你往北海服役，直到北斗沉南，北海化田。巨灵神合住圣旨，洋洋得意的命令左右的神将拖住我押往北海。
我的父亲，那个西海龙族的王尊，他俯在地上，连头也没有抬，任凭着我被神将们拖走。我的母亲她只是在无力的哽咽。
天界的雷电击打在我的身体上，我只觉一阵眩晕，便现出原形坠入了汪洋大海。
我醒觉时，便看到深海无尽的黑暗，感到深海无尽的寒冷。北海，这便是九头的家乡。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我环顾四周，真的有些不敢相信，九头他生长的地方，会是这个样子。
我背负着北海的山岳，孤独的面对一片混沌。我的身旁没有任何的鱼虾和蟹蚌，只有古老的巉岩和冰冷的砂石。我看不到任何的光亮，生命，开始以一种绝望的姿态存在。
九头说：玉，你没有生长在北海，你永远不会知道，强者和武力的重要。神和妖其实没有什么分别，只要强者，便是真理。便是神。
玉龙。西海的玉龙。我抬起头，看到深海里泛起一片耀眼的五彩霞光。美娆的光里，站着一身白衣的菩萨。她一身素袍锦裙，手里拿着的羊脂玉净瓶里斜插着青青的杨柳。
你是谁？我问她。
我来自南海落伽山。西方极乐的观世音尊者就是我。
观世音尊者？传说里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我问她。世人都说，你能渡人向善，使人从罪欲中解脱。那么，你能帮我解脱吗？
我不能。但是有一个人可以。他可以帮你渡亡去苦，寿身无坏，解百冤之结，消无妄之灾。
什么人？他在哪里。
西方大雷音寺。她说。我佛如来。
如来佛祖？！他可以使我超脱吗？那么，我怎样才可以见他。
玉龙，我可以指给你一条路。但是，你要去西方，必须饱受屈辱，历尽磨难。玉龙，你当知道，大经不易取，大解不易明。
“我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我父王表奏天庭，告了忤逆。玉帝把我吊在空中，打了三百，不日遭诛。望菩萨搭救搭救！”
后世的传说里如此的记载着我和观音的相遇。
那些神明们改动了历史。
玉，与我曾经是同道中人，让你觉得羞耻吗？九头说。你向着神佛低下了你的头颅，玉，作为神的虚荣对于你真得如此重要么？
观音对我说：西方路途遥远，山高水急，你便与取经人做个脚力。日听他读经诵典，夜伴他礼佛参禅，到了西方，我佛自会点化你解破往去种种。
菩萨带着我来到了一片水潭上空。她说，这里叫作"鹰愁涧"，是从东土西去雷音必经之处，你就在这里等待取经人吧。
其实，当我回忆起来，在鹰愁涧的那段日子，应当是我一生里最快乐的时光。鹰愁涧的水洁净清澈，宽盈见底，我总是喜欢浮在水面上，看那些在山涧里飞过的蝴蝶。各式各样的蝴蝶在我的身边飞舞，我可以嗅到，他们翅翼上沾着的花香。
在仲夏的月夜，我在岩石上救起了一只受伤的蝴蝶。我用仙气救治她的伤口。从此，她便日夜与我作伴。
我唤她做“冶骨”，她飞在我的耳畔，不断用翅膀搔着我的耳朵。痒痒的。
观音要我等的那个拿着九环锡杖，披着锦襕袈裟的，要去西方取经的和尚，一直没有出现。转眼间，许多年过去了，有一天，冶骨在我的掌心里熟睡的时候，我忽然才发现，不知是何时，她已经褪去了虫的表皮。金黄色的长卷发，碧绿色的水眸，粉红花蕊色样的肌肤，一双五彩的翅膀拍动出无数的灵彩和花香。
冶骨趴起来，飞到我的眼下，雀跃地说：玉，太好了，我转化成人了！我成了人了！
不，我伤感地说。冶骨，你没有成为“人”，你只是成了一个“妖”。
玉，那什么是妖啊？我不懂。
妖就是神眼中最低贱的生命。冶骨，选择做一只快乐的蝴蝶不好么？我想要变得和玉一样的。冶骨啊！
我转身潜入了水底，咸涩的泪和水混杂在一起，我的心里又一次响起了九头发疯似的狂笑。回荡在耳畔经久不息。
我潜伏在水底，再没有探出过水面，因为我害怕，害怕见到化成人形的冶骨。我知道，她和许多的妖精一样，把生命卷进了轮回的纠结。我独自在水底，看头顶被阳光照射着的粼粼波皱。我可以隐约听到冶骨呼唤着我的名字，在鹰愁涧的天空下。但是，我已经浑身乏力，身心俱疲。
一天一天的过去了，我就那么静默的蜷身水底，什么东西也吃不下，终于，在很长的时间过去后，我听到肚子里发出一阵阵擂鼓一般的声音。我知道，我饿了。而且，越来越饿，饿得神智都不太清晰。偏就在此时，我听到了马儿的叫声，我肚子里的声音越来越响。冶骨瞬间被我抛在了脑后。
我作出了生命里最后悔的一次选择。
我跳出了海面。
佛祖说，前世有因，来生有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修孽因得孽报，修善因得善果。
我说：我佛，告诉我，我的前世是什么？修行成佛是孽报还是善果？我今生的每个报应你都可以解释给我一个前世的因罢！
佛祖说：唵、嘛、呢、叭、咪、吽。
我说，我佛，那只不过是一场蹩脚的闹剧的注脚，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佛祖说，广历，为什么你非要一个答案？
我说，我佛，只因你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才要一个答案，就是要求前世的一个果，也是要求今生的一个因。佛说修成正果后可得广大法力，便可普阅周天之事，而我连自己的事都不可阅，便阅了这周天之事又能做什么。
我在水底大口大口的嚼食最后一块马肉时，水潭开始剧烈的震荡起来，一条巨棍伸下来，搅碎了水底的礁石和无数脆弱的生命。血液的腥味在水里弥漫，礁石的碎屑打到我的脸上，我蓦得想起了冶骨，那个刚修炼成人形的脆弱的小妖精。
于是，我吼啸一声，现出原形冲出水面。我的鳞片在风里发出不绝的呻吟。
阳光下，冶骨像一片秋叶般的落下，落在我的爪上。她像是睡熟了，只是在做着噩梦。不是么？她的眉头微蹙，神色凝重。一会儿她就会梦呓着我的名字，然后醒来。
我抬起头，看到鹰愁涧的山崖上站着那个搅乱了水潭的毛脸雷公嘴，他的手里握着精光含冰的金箍棒，头上戴着头箍，神情孤傲，仿佛不可一世。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拿着九环锡杖，披着锦襕袈裟的和尚。
那个和尚对我说：南无阿弥陀佛。
我爪心里冶骨的翅翼在风里微微颤动，缕缕的花香飘上来，在我的呼吸间漫漶。我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和尚说：贫僧唐三藏，奉唐王之命往西天拜佛求经。
然后，观音出现了，她摘了我项下的明珠，轻轻用杨柳蘸了些甘露，扬手往我的身上拂来。她一口仙气吹来，我便觉得身体开始扭曲和变形，我跃到了岸上，发现自己被变成了一匹白马。
悟空，过去牵马罢！观音对那个毛脸雷公嘴的说。
他应了一声，飞身下来，牵住我的缰绳。“悟空”？这个名字忽然让我的脑海翻腾起来。孙悟空，确乎恐怖。狮驼王回头看着牛魔王。但是，老牛，我不会输给他的。千百年前神魔之战的天地间，这个名字曾燃烧了一个传说。
齐天大圣孙悟空。一个给尊神带来噩梦和慌乱的猴子。
我看着他，有些不敢置信，他的眼里，哪里有让大罗神佛惊惧的神采？
火焰山，绵延八百里，四周寸草不生，连片鸿毛都飞不过去的。在火焰山下，那个土地对行者说；“此间原无这座山，因大圣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被显圣擒了，押赴老君，将大圣安于八卦炉内，锻炼之后开鼎。被你踢倒丹炉，落了几个砖来，内有余火，到此处化为火焰山。”
那一刻，我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他的火眼金睛里泛起模糊的痛苦信息。他的目光在抽搐和溃散。
夜里，他来给我添草料的时候，很突然地问我；玉，我打死了鹰愁涧的那个小蝴蝶妖，你恨我吗？
我说；我曾经恨过你，但现在不恨了。
为什么？他有些惊讶。
因为，你比她更悲哀。
悲哀？悲哀?!我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我会悲哀吗？他低着头，泪水流淌下来，那是和凡人一样的泪，清澈而且咸涩。
你真的要为了一把芭蕉扇，和牛魔王反目成仇吗?
我要拿到芭蕉扇，越过火焰山。我要保护唐僧到西方极乐世界，他的理想和希望在那里。
唐僧的理想和希望在西方极乐世界，那么你的理想和希望呢？
到了西方，我可以修成正果，可以成佛。我就再也不会被称为“妖仙”了。他看着我，抚着我的毛鬃，凄恻的笑。五百年前，我被压在五行山下，眼睁睁看着所有的妖魔被追杀的时刻，我所有的理想和希望就都已经覆灭了。
他举起金箍棒打向牛魔王，牛魔王举起钢叉挡住，硕大的身形向后退却，一个踉跄，仰倒下去。头磕在坚硬的石头上，顽石顿时粉碎。
牛魔王对他说；你已经再不是从前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了。
他喘吁着说；可惜，你也再不是从前的大力牛魔王了。
守在云端的神谛下来，缚住了牛魔王。
我走过去，看到被困缚住的满脸尘土的牛魔王。牛魔王，你还记得那个把你从海中驮起的九头妖怪吗？告诉我，他现在怎么样了？
你说的是九头吧？牛魔王说，他现在在碧波潭里，娶了万圣龙王的女儿。他和曾经的我们一样，有着孤高的兀傲和难驯的野性。
三、 多娇
我又来到了祭赛国，那些过去的往事又猛地浮了出来。我轻拭去舍利子旁边的尘土。多娇抱住我的手臂，娇嗲的缠着我。九头的叹息。神啊。玉，可怜的神。一切，真切而刺目的浮现，只是金光寺塔上舍利子不见了。
金光寺的和尚被皇帝严刑拷打。孙悟空救下了一个和尚，和尚对唐僧说，金光寺宝塔之上原本日夜闪放霞光，使得祥云笼罩，瑞霭高升。使得邻邦夷国竞相臣供。哪知三年之前，孟秋朔日，夜半子时，忽然下了一场血雨，使得黄金宝塔再也没有祥云瑞霭，外国也自此不朝。后来只因有谗谏说是我寺僧人偷了塔上珍宝，故国王震怒，将我寺僧人抓了去，千般拷打，万样质问。
那个和尚跪在唐僧的脚下。望圣僧广施法力，拯救我等性命。
我轻轻拭去舍利子旁边的尘土。这些和尚，真是可气，每天只知道仰供佛宝，却不知道呵护。上天有眼，免不了会责罚他们的。
金光寺宝塔上的塔铃在夜风的吹拂下发出阵阵迂回的声响。与若干年前这里的鼎盛香火相比，今天的金光寺已经略有些颓废和破败。宝塔旁长起杂乱的荒草，草丛里掉落着瓦砾和砖屑。在弦月的映衬下，凸显出凄凉的景致。
我茫然的看着四周，蓦然发现我寻不到了时光的痕迹。去时，我是我自己，是尊贵的西海龙子，来时，我已不是我，只是一匹白马。
三藏道；“我当时离了长安，在法门寺里立愿；上西方峰庙烧香，遇寺拜佛。见塔扫塔。今日至此，遇有受屈僧人，乃因宝塔之累。你与我办一把新笤铢，待我沐浴了，上去扫扫。既看这污秽之事何如，不放光之故何如，访着端的，方好面君奏言，解救他们这苦难也。”
孙悟空施法破开了塔门的锁，他和唐僧进到了塔里。十三层的宝塔，一层一层的扫了上去。
我看着夜阑人寂，脱开了缰绳，化成人形飞向了东南。月夜下的乱石山，依旧是从前的样子。我落下来，站在乱石山的边崖上，看到了碧波潭水澄清似练。高大古老的藜湟树直耸云端。我矗立眺望的地方，是乱石山的顶巅。我第一次见到多娇，就是在这里。一轮皎洁的圆月下，那个坐在澎湃水浪冲击着的礁石上梳理长发的龙女。她嫣然浅笑，黛含青涩，纤弱的身体在夜风里浑如玉雕。
我回过头，看见月下站立的高大巨人，他拿着月牙铲，站在高大的藜湟树下，漆黑的披风虎虎作响。他浑身健硕无比，毅如金刚，红色的长发在夜风里狰狞的飘动。他的双眼炯炯地看着我，玉，他漠然的叫着我的名字。
九头，你长大了，是真的长大了。我笑着说。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了。
玉，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你终于来了。九头的话语间不觉得已多了几分威严震慑的气魄。他的举手投足无不显示着一种王者的威仪。玉，过来，和我一起统率群魔，投鞭天河，开拓属于我们的时代。
对不起，九头，我已经不是从前的西海玉龙。我已经皈依沙门，是一个修行之人。
皈依沙门？九头冷笑着说。玉，你还是屈服了，看来，神界的流言是真的。
什么流言？我惊讶地问。
九头冷漠的举起手指着我，玉，你向着神佛出卖了你的灵魂和尊严。甘心驮着那个愚蠢的凡僧去西方极乐以乞求天界赦免你的过错。
我长吁了口气，九头啊，其实，我只是想向如来求一个解脱。
不必说了！玉。你什么也不必说了！九头向我挥了挥手，玉，你去罢！我不愿再见到你。见到一个丑陋卑怯的懦夫。
九头，你不相信吗？我痛苦地问。
你已经不再是我的朋友了。我知道，那个和你一样屈从于天界的孙悟空保护着凡僧已经到了祭赛国，我将要向他宣战，打败那个前任的魔界大王，那么，我就可以统率群魔，再战神佛。玉。你若不是我的朋友，就是我的敌人。
玉，有一天，我们终归会长大。当我们走上各自不同的命运，就注定了，我们有一天会兵戈相向。
我说；九头，不论如何，我是不会向你拔出我的佩剑的。
玉。没有人可以破坏我的梦。
我从他的身边走过，我深切的感到了他的冷漠和森寒。
你说的是九头吧？牛魔王说。他现在在碧波潭里。娶了万圣龙王的女儿。他和曾经的我们一样，有着孤高的兀傲和难驯的野性。
九头，现在多娇过得还好吧？
放心，我可以给她幸福，我会好好的对她的。
我纵身到了云端，再看一眼风声浪咤间挺身伫立的九头，他眼望着碧波潭的流水，面无表情。我转过头，飞回金光寺，再次变成白马。耳边黎湟树枝叶沙沙的摩挲，如同隐约的在轻吟。我一任四下的景物在我的视线里愈加模糊。
孙悟空在和唐僧扫塔时，在塔顶抓住了两个妖怪。
妖怪被按在地上，战战兢兢的从实供道：“我两个是乱石山碧波潭万圣龙王差来巡塔的。他叫做奔波儿灞，我叫做灞波儿奔。他是鲇鱼怪，我是黑鱼精。因我万圣老龙生了一个女儿，就唤做万圣公主。那公主花容月貌，有二十分人才，招得一个驸马，唤做九头驸马，神通广大。前年与龙王来此，显大法力，下了一阵血雨，污了宝塔，偷了塔中的舍利子佛宝。公主又去大罗天上灵霄殿前，偷了王母娘娘的九叶灵芝草，养在那潭底下，金光霞彩，昼夜光明。近日闻得有个孙悟空往西天取经，说他神通广大，沿路上专一寻人的不是，所以这些时常差我等来此巡拦，若还有那孙悟空到时，好准备也。”
金箍棒在月光下闪着精锐的光。传说中横扫天地的神兵利器，随意的挥动都可以使江海翻涌。站在院中的孙悟空，他抬起头，在不复传说中的英武。
九头和孙悟空，哪一个会赢呢？我想。如果孙悟空毙命在西游的路上，那么历史就会改变，西游的故事就只能重新开始了。
八戒，你愿不愿和我一起去碧波潭夺回佛宝舍利子？孙悟空问正在月下吃馒头的猪。猪抬头看了看半空的弦月，咽下了最后一口馒头。一会儿我要给马喂料，没有时间。除妖降魔是你的任务，我又不是孙悟空。我只是一个畏怯、自私、贪图安逸、缺乏信心、爱占便宜、嫉妒好色的猪。他傻傻地笑，对着凄楚的弦月，傻傻地笑。
沙师弟，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碧波潭夺回佛宝舍利子？孙悟空又问正在月下抱着经卷死背的沙和尚。沙和尚抬头看了看屋子里正在打坐的唐僧，摇了摇头。这卷经文上我还有很多看不懂，一会儿，我必须向师傅请教。我要加紧修行，我们离西天越来越近了，我必须诵经赎去我的过错，这样才能得到玉帝和王母的赦免，让西方佛祖给我一个金身正果。
最后，孙悟空走向了我。
对不起，悟空，我说，我无能为力。
他吁了口气，用他长满了毛的手温柔的抚摸着我。我终于知道，玉，最后我还是得孤独的面对我的挑战。我早已再没有了并肩作战的朋友。
四、齐天大圣
万千的妖众举起在乱石山上，旌旗翻飞，漫野鬼号。齐天大圣的旗号又一次被升起在天地之间。混天大圣鹏魔王。移山大圣狮驼王。驱神大圣猥狨王。他们端坐在猎猎的旗下，他们的脸上，都再不复当年的英武，他们的眼里流露着疲惫不堪的神色。碧波潭的水脉脉粼动，九头站在碧波潭的礁石上，仰望着灼烈的日光。
筋斗云从遥远的天垠飞来，孙悟空按落云头在乱石山的脚下，碧波潭水畔。他怔怔望着齐天大圣的旗号，忽然觉得神智恍惚。
贤弟，你还记得我们吗？猥狨王高声问。你还记得五百年前与你一起并肩作战的老兄弟吗？
孙悟空转身面向碧波潭水。我是大唐圣僧唐三藏的大徒弟孙行者，怎么会认得你们这些下三烂的妖魔鬼怪？老孙今天专为了那盗了祭赛国舍利子的九头驸马而来，与你们毫无干系，不想做老孙棒下之鬼的快些儿滚！
齐天大圣--！齐天大圣--！齐天大圣--！遍山的精怪齐声高呼。齐天大圣--孙悟空--！
闭嘴。孙悟空歇斯底里的大吼。我再说一遍，我是唐僧的大徒弟孙行者，我不是什么齐天大圣孙悟空！
猥狨王颓然坐回石头上。他真的变了，他真的不再是从前的齐天大圣了。
九头跳到孙悟空的面前。我不管你是不是齐天大圣孙悟空，我今天一定要和你决战。孙行者，祭赛国金光寺的佛宝是我偷的，我就是碧波潭万圣龙王的九头驸马。你要想取走舍利子，替金光寺的和尚雪冤，就必须先打倒我。
你就是九头驸马？！孙悟空向后退了几步，从耳中缓缓取出了金箍棒。那就吃俺老孙一棒。
你是谁？
忘记了吗？三太子。我是万圣，碧波潭的万圣龙王。
我看着眼前白髯飘逸的老人。他一身白衣，面含微笑。他站在我的马槽前，用手轻轻搅动槽里的草，他的手指间夹着一支色彩斑斓的钗子，那些被钗子碰过的草都飘漫着一缕奇异的香氲。
你已经把自己完全出卖给了神明，是个很可怜的龙子了，我本不该再来把你逼到绝境。万圣叹了口气。但是，若不斩草除根，天帝追查下来，我碧波潭龙族怎么经受得了？三太子，你要怪，只能怪你自己现在是匹马，而不再是条龙。做龙被人贵，做马被人轻。
万圣，你有着上千年的修行，为什么会为了一颗舍利子铤而走险？
龙生九世，也终有一死，我不过是碧波潭的小龙王，怎么能像汪洋大海的龙王那样获得与天地同庚的生命。如今，我得到了佛宝舍利子和王母的九叶灵芝草，加以时日，我就可以修成神佛之身。到时，就是天帝追究下来，也拿我无可奈何了。他从槽里拿起一些草，放到我的嘴边。三太子，吃罢！就算你现在不吃，以后也得吃的。
我哭笑不得的看着眼前已经如许苍老的万圣。万圣，你心里充满了欲望，你就是修成了不老不死之身又能如何？你会更加痛苦的。
一切都无法回头了，三太子，我只能选择前行。
我向后退了几步，挣脱了缰绳，化身成了人形。万圣，有时候误信流言会害死你的。我挥手之间，象征龙族王室的水晶球迅速升起在我的手掌间，冰冷的气息蔓延了我和万圣的身体和灵魂。万圣，我的生命和灵魂还在。
万圣手里的草散掉进槽里。不、不可能……不可能啊？！他脸色煞白，颤颤微微的向后退却。三太子，原来你只是被变化成了马啊？！
你以为我真的脱胎换骨了吗？我看着万圣惊慌失措的样子，唯有无奈的苦笑。我只是抛弃了尊严和自由，并没有出卖自己的灵魂和生命。
万圣不断的向后退却，蓦的一声惨叫倒在地上，背上的九个血口流出的血液如泉涌一般。猪拿着他的耙子站在万圣身体的旁边，他出身地看着我，玉，你化身成人后，真得很像我从前的样子。我看到了猪的眼泪。
八戒，你和沙和尚照顾好师傅。
玉，你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碧波潭。我知道，在心里，有一个人我一直无法释怀。我知道，此时此刻，她依旧最让我记挂。
是个女子吧？一个镌进你心里的女人。
我回过头去，看见猪的背影，他晃着两只招风耳，拖着耙子，走向厢房。他唱着：吹气球，吹个大气球……
九头怒吼着，月牙铲一下一下击打在孙悟空的身体上。在重无匹敌的攻击下，孙悟空惨叫一声，被打下云端。
随着孙悟空的身体坠到地上的轰鸣，漫山遍野的妖魔顿时哗然。传说中纵横天地的齐天大圣，而今却会这么脆弱，曾经在花果山与孙悟空并肩作战的鹏魔王、狮驼王和猥狨王，都目瞪口呆。时间仿佛一下子停顿了，只有齐天大圣的旗号还在风里飘扬。
九头落了下来，用月牙铲抵住孙悟空的胸膛。孙悟空，你这个魔族的叛徒，你还记得你是怎样残害那些曾经与你同生共死的兄弟吗？
黑水河的水浪滔天涌动，摩昂高举着鲛魔王的身体从水里冲出来，把他摔到岸地上。一众虾兵蟹将把他绑了个结实。
敖顺对行者道：“大圣恕罪!那厮是舍妹第九个儿子。因妹夫错行了风雨，刻减了雨数，被天曹降旨，着人曹官魏徵丞相，梦里斩了。舍妹无处安身，是小龙带他到此，恩养成人。前年不幸，舍妹疾故，惟他无方居住，我着他在黑水河养性修真。不期他作此恶孽。”
他对着孙悟空大吼：齐天大圣啊！你难道已经分不清鲛魔王和鼍了么？还是，你已经不愿分清。
如来说：“我观‘假悟空’乃六耳猕猴也。此猴若立一处，能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说话，亦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与真悟空同象同音者，六耳猕猴也。”
猕猴王倒在大雷音寺的殿上，孙悟空忽然觉得手里抬起的金箍棒异乎沉重。
他举起金箍棒打向牛魔王，牛魔王举起钢叉挡住，硕大的身形向后退却，一个踉跄，仰倒下去。头磕在坚硬的石头上，顽石顿时粉碎。
牛魔王对他说；你已经再不是从前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了。
他喘吁着说；可惜，你也再不是从前的大力牛魔王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我是大唐圣僧唐三藏的大徒弟孙行者，我要降妖伏魔，去西方极乐得金身正果。你们这些妖怪，根本打不倒我。
孙悟空，你认输罢！九头淡淡地说。你早不是从前纵横无忌的齐天大圣了。
万圣龙宫在舍利子和九叶灵芝草的照耀里果然亮如白昼。我沉到水下看到了环绕着祥光瑞霭的万圣龙宫，它坐落在剔透巨硕的水泡里，在碧波潭水里浮游。我感到水潭的震撼，水族们慌乱的四逃，万圣龙宫也禁不住的震荡。九头和孙悟空的决斗，开始了。我纵身飞进了万圣龙宫。
金碧辉煌的万圣龙宫，雕栏玉砌，美轮美奂，比当年更加富丽堂皇，我在珠光宝气里寻找绽放祥光的的来源。龙宫里异乎的冷清，妖精们难道都到岸上去为他们决战的驸马助威去了吗？我在前庭来回的找，一无所获。
便是万圣公主、龙女多娇的栖身小筑了。轻纱碧帐，香馨氤氲，那座隐现在花树后面的香闺。还是和我记忆中的模样相同。
我踩着五色泥土铺就的通幽小径，恍然回到许多年前，我站在这里，看前方的多娇快乐的身影。我记着，多娇的衣服总是绚丽的，有着许多乱花般纷乱的色彩，思味起来，就像冶骨的翅翼。红红绿绿，乱人眼眸。
九头踩着孙悟空的身体，听到孙悟空骨骼破碎的声音。倒在地上的孙悟空终于瘫如烂泥，晕厥过去再不复醒。冗长的沉默过后，漫山的妖魔蓦得挥动手臂齐声高呼，飞舞的旗帜迎风飘动。天空的乌云开始翻涌堆积起来。
站在云端的托塔天王二郎神都颤栗的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又、又一个魔王！？又一个齐天大圣？玉帝坐在九重天上的至巅，忽然感到从心底拂来一阵冷气，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九头从鹏魔王、狮驼王和猥狨王的面前走到那面齐天大圣的旗下，在万众的呼声里他手扶着粗重的旗杆，把月牙铲高高举起，直冲云野。他放肆的狂笑，仿佛天地之内，便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了。孙悟空倒在了如来的掌心里，那一瞬间，他为理想所作出的挣扎都变得苍白和无力，终于精疲力竭的倒下。他已经成为过去，成为过去的传说。
他不断的笑，笑着笑着，忽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他感到了窒息与压迫。俯下身去，惊觉了大地的腐烂。
你终于来了……来到了人间的炼狱。有一个声音对他说。我是这里的主人，欢迎你。
他艰难的抬起了头，看见四周都充满了烧焦的树木，天空阴霾，大地腐烂，身旁弥漫着血腥和糜臭的味道。在他的面前，有一棵烧焦了的藜湟树，默默地倒在地上。树上坐着一只奇怪的猴子。他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步云履，满身血迹。坐在焦枯的树上，面对着他。
你是谁？
我？你连我都不认识？他夸张的活动了一下脖颈。我就是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他惊讶地看着猴子。你说你是齐天大圣，你是孙悟空！？
猴子从树上跳下来，然后猛得一跺腐烂的大地。九头只觉得地面震颤，他的脚下一软，立时跌坐在地上。猴子得意的笑。老孙的名讳岂是你这样的小妖怪可以随意叫得？记住，你要叫俺--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这个名字响彻在沉浓的暗空，一阵一阵的雷电从天垠劈下来，树木和泥土被打得四处飞溅。
一道电光劈下来，猴子抬起手臂，闪电正击在猴子的手腕上，顷刻间引起一片灼人的光亮。区区草神，想奈我何？猴子灵巧的转身，巨硕的拳劲竟把当空的雷电打了回去。遥穹的尽垠传来一声惨号，金色的血液雨一样洒落下来。
他站在那里，看得呆了。
不知道是雷部哪一个草神的身体……猴子看着他。看罢！小子，这就是天神的血液，黄金色的血液。
南无阿弥陀佛~！一声雄厚的佛号从西方传来，祥云霞彩穿透了层叠的阴晦天空，向这边飞快地移了过来。腐烂的大地在光的笼罩下开始扭曲和龟裂，许多姹紫嫣红的花瓣从云霞里飘落下来。
如来，你终于来了。猴子望着天空，伸开手掌，飘落下来的花瓣坠到掌心，瞬间变成了一颗晶莹的水滴。水滴从他的手掌滑下去，掉到了腐烂的泥土里。许多年后，枯焦的土地会恢复生机。但是，生息在土地上的人们只会记住那些享受着人间香火的神明，而淡漠了曾经这些惊骇的传说。
群神俱败，天境无人，如来，我就知道只剩下你来与我一战了！猴子仰望穹宇，目光中的孤傲与狂放震慑着他的心魂，那种灼烈的压迫感，足以烧尽整个九州的山河。
如来……群神俱败，天境无人？九头不敢置信的说。你不是被二郎神和太上老君抓住了么？是炼丹炉炼不化你才只得请如来的。
二郎神？太上老君？猴子大声的笑着，夸张得似乎要背过气去了。这两个小丑，也能抓得住老孙？九天十地，诸神群魔，他们，纵使倾巢而来，又能奈我何？而今遍天的神明，老孙已经俱不放在眼里，何况是区区二郎显圣太上老君？
那个站在他面前的猴子的身影，变得异乎寻常的高大伟岸，和不可企及。
九头，你仰望天界的时候，可以如此的孤傲和狂放吗？我问他。把大罗诸仙和西方列佛都不放在眼里，举手投足间都能让天地颤栗吗？
九头仰天长叹，他抚着粗重的旗杆，蓦然感到虚弱和无力。头顶飘舞的大旗上，齐天大圣四个字如阳光一样刺眼。满山的妖魔的欢呼声逐渐模糊，天地也变得破碎和遥远，他手里攥着的月牙铲，再也无法举起。
忽得，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九头抬起头，那个刚才被他踩在脚下瘫如烂泥的孙悟空，竟然又挣扎地站了起来。
过来，那个……九个头的妖怪，俺老孙，还没有败，再与我战……战三百个回合。孙悟空有气无力地说。
好！九头咬了咬牙，从山岩上一步一步走向遍体鳞伤的孙悟空，不知道为什么，他每走近孙悟空一步，身体便沉重一分，脚步便沉重一分，他站到孙悟空的面前时，已经全身乏力，疲惫不堪。
啊--！
孙悟空笑声中奋力举起了金箍棒。九头眼睁睁看着金箍棒打过来，自己却一丝力量也没有了。蓬！九头的身体被重重的打了出去。他倒在一处山坡上，整个乱石山都开始震荡颤抖。
我打开了香闺的门，便看到满屋都是水族的尸首和猩红的血液，四周的纱帐都被血液染红。在堆积如山的尸堆中间，插着一柄冰冷含霜的长剑。它孤凸的立在一片血腥里，像一个孤矗的独舞者。
那柄宝剑在水光的照映里闪着幽绿色的寒芒。我走过去，抚着它森冷的剑峰。它还如同从前一样，不羁刃烈，寒切发肤。
把剑长跨的卢去，深闺梦惊阳关土。
剑上，还有我刻下的字句。
我解下我的佩剑，放到多娇的手里。多娇，等到神魔之战结束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我不会让你“深闺梦惊”的。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什么也没有说，我深切的记得。她只是接下了我的佩剑。
我和九头跟着神使飞离了碧波潭。九头对我说：玉，如果你不回来，我就会回来。因为，我和你一样的喜欢多娇。
楼上传来一声柔软清幽的叹息。
玉，我等了你许多年，你终于回来了。
五、香殒
玉，你在做什么？年少的多娇在碧波潭底的山洞外呼喊着身在里面的我。
我在修行，多娇，我要修行成神，以担当起龙族王室的血脉所承载的责任和荣耀。
玉，我很闷、很无聊，陪我玩好吗？我听到洞口传来的脚步声，多娇在黑暗中摸索的前行，她脚下的石头发出危险的翻滚响动。玉，多娇想和你玩。玉，不要不理多娇。玉，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我忙把法力凝聚在颈下的明珠上，黑暗的洞穴倏时亮如白昼。多娇站在洞口，无邪的笑容，让我记起乱石山上藜湟树错杂的枝叶间透下来的暧昧阳光。
她抓住我的手。玉，我要带你去一个美丽的地方。
我们一起踩着轻柔的水汽，在依柔的风拂里，飞到了一片庙宇的上空。看！我顺着多娇的手指，看到一座环绕着祥云瑞霭的宝塔。轻盈的云雾不断变幻着色彩浮游，像流淌的水影。我和多娇落到塔顶上，并肩坐着，看流彩的云雾环浮在我们身体的周围。
太阳倚着西方的山垂，被映得如血般红。西方被阳光引燃的火云，和着我们周围的云雾，简直是这天地一次色彩的宣泄和迫发。
她倚着我的身体，把头发垂到我的手心里，然后微微甩着头发，搔着我的掌心。
痒吗？她问我。
不痒。我其实是想告诉多娇，她的长发垂到我掌心的感觉，便是她极尽优美的温柔和多愁，那一刻，我和她的心，如许切近。
我走到楼上，看到所有的熟悉的一切，还和当年一样。多娇站在敞开的琐窗旁，脉脉地看着我。这屋子里插满了各样的断剑，寒兵劲铁，不乏世上无双的名刃。无数的剑刃折锋断，唯有我送予她的剑，还完好着，只是沾满了许多的血渍。
玉，你终于回来了，可是，你回来的却不是你该回来的时候。
我知道一切都已经要结束了，所以，我来拿回金光寺的舍利子。多娇，去做一个恬美的自己罢！
把剑长跨的卢去，深闺梦惊阳关土。她低声吟诵着我刻在剑上的诗句。玉，当百年的孤独成为一种记忆的痛楚，一切的一切，也都已经不重要了。她摊开手掌，掌心里的舍利子绽放着惊烁的光华。
我走过去，从她的掌心里拿过舍利子攥住。多娇，保重。
玉，你还是我的玉吗？她的目光蓦的变得无比凄楚。除了这颗舍利子，在这盈盈的水波里，就再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了么？
多娇，太多的传说成为了往事或者尘埃。我们，需要坚强的面对时光的残忍。
玉，你变了，变得隔世般的深沉。多娇脚下的地板忽得裂开一窟窿，那柄插在下面的剑，飞上来，落到她的手里。玉，还认得这柄剑罢！？
剑名“紫电”，长三尺三，刃含青芒，出鞘时有凄然长鸣，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屠魔诛仙。昔昆仑闲散道人仗之云游四方，后不慎遗失于西洋之底。机缘巧合，被西海玉龙三太子所得。长置于“西江凉筑”。我说，后来，我亲送予万圣公主多娇。现在，多娇，就把它当作记忆留给你的伤疮罢！
她抱着我的手臂，娇嗲的缠着我。玉，我要这颗舍利子。
剑名“紫电”，长三尺三，刃含青芒，出鞘时有凄然长鸣。她捧着剑，热泪盈眶。玉，现在，我什么都不再想要了。她双手握剑，伴着她的一个决绝的转身，锋锐无比的剑在她的颈上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再复合的伤口。
多娇--！我奔过去，她的身体倒在我的怀里。猩红的血液染透了她的衣衫。多娇，解脱可以有许多种方法，何必非要选最惨烈的一种？
玉，现在，我真的什么都不再想要了。她凄迷的笑着。我只想要，一个和百年前一样温婉的玉龙。她的手无力的张开，手中染着她的血液的剑坠到了我的脚下，从她的颈上流出的血液在水里飘散。玉，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九头是不会为我做任何事的。他回到碧波潭，要我嫁给他，因为他喜欢我。他去金光寺弄来舍利子，不是因为我想要，而是要用舍利子提升他自己的力量，以实现他的抱负。对他而言，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牵绊和制约他，在他的心里只有他的梦想和欲望。
我抱着身体温度渐渐冰凉下来的多娇，看着她的眸渐渐暗淡。
身边的水都开始弥漫着苦涩的味道，我已经分不清了，哪些是碧波潭的水，哪些是多娇的泪。因为此刻，它们荡漾在我的视线里，都是一样的蔚蓝。
玉，如果我最后的愿望是一种奢求的话，我希望你能满足我最后的娇纵。我希望你能亲手埋葬我，把我葬在那个叫“鹰愁涧”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要选择安息在那个地方？
我把最后一把土撒上多娇的坟冢的时候，碧波潭终于离我远去。我知道，坟里葬着的，不只是万圣公主多娇，还有我所有的年少光阴和曾经。
夕阳余晖下的乱石山，酣战方罢，狼烟渐沉。碧波潭水敲打着冷清的沙滩，齐天大圣的旗子还孤零零的插立在藜湟树的旁边，映照着他血肉模糊的坚韧容面。他还支撑的站立着，金箍棒惴惴的扶着他最后的传奇。
魔来杀魔，妖来屠妖……他还在不断的喃喃重复。我是唐僧的大徒弟孙行者，你们这些妖怪奈何不得我！
我从水浪里跃出，飘然落到他的面前。我给他看霞光万丈的舍利子。告诉他，他又一次成为了胜利者。
他看着我狰狞地笑。我赢了……我赢了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要选择安息在那个地方？
她只是，微微的满足的笑着。
她最后还是没有给我答案。
六、摩诃般若波罗蜜
功完八九还加九，
行满三千及大千。
大觉妙文回上国，
至今东土永留传。
唐僧近到如来座前。
如来道：“圣僧，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唤金蝉子。因为汝不听说法，轻慢我之大教，故贬汝之真灵，转生东土。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又乘吾教，取去真经，甚有功果，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旃檀功德佛。”
唐僧连忙拜谢佛恩。倏时霞绕足下，莲台升起。唐僧走上莲台，位列群佛，口中默诵经文，终成正果。自此超凡脱俗。
孙悟空近到如来座前。
如来道：“孙悟空，汝因大闹天宫，吾以甚深法力，压在五行山下，幸天灾满足，归于释教；且喜汝隐恶扬善，在途中炼魔降怪有功，全终全始，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斗战胜佛。”
束咒着他的金箍终于被褪去，他缓缓走到那些佛的身旁，长吁了口气。他的目光空洞，面容疲惫。曾经是妖王的气天大圣孙悟空，傲妄天地，目空一切。而如今终于修成正果的斗战胜佛，却显得异常的憔悴和疲惫。还有，苍老。
猪八戒近到如来座前。
如来道：“猪悟能，汝本天河水神，天蓬元帅。为汝蟠桃会上酗酒戏了仙娥，贬汝下界投胎，身如畜类。幸汝记爱人身，在福陵山云栈洞造孽，喜归大教，入吾沙门，保圣僧在路，却又有顽心，色情未泯。因汝挑担有功，加升汝职正果，做净坛使者。”
猪八戒口中嚷道：“他们都成佛，如何把我做个净坛使者？”
如来道：“因汝口壮身慵，食肠宽大。盖天下四大部洲，瞻仰吾教者甚多，凡诸佛事，教汝净坛，乃是个有受用的品级。如何不好！”
净坛！净坛！猪带些痴傻地笑，是啊！吃、喝有什么不好？我是猪，我是猪嘛。我分明看到他眼角闪着晶莹的泪珠。笨蠢的猪他竟然哭了。
沙和尚近到如来座前。
如来道：“沙悟净，汝本是卷帘大将，先因蟠桃会上打碎玻璃盏，贬汝下界，汝落于流沙河，伤生吃人造孽，幸皈吾教，诚敬迦持，保护圣僧，登山牵马有功，加升大职正果，为金身罗汉。”
谢谢佛祖！谢谢佛祖！谢谢佛祖！沙和尚竟一下子跪了下去，夸张的不迭磕头，把额头磕得皮开肉绽。然后跳起来发疯一样的疯笑着，我又可以当神仙了！我又可以当神仙了！旁边的降龙罗汉和伏虎罗汉过来忙把有些近乎疯狂的沙和尚拖了下去。我又可以当神--仙--啦--！远处传来沙和尚杀猪一样狂喜的叫喊。
最后，我近到如来的座前。
如来道：“汝本是西洋大海广晋龙王之子。因汝违逆父命，犯了不孝之罪，幸
得皈身皈法，皈我沙门，每日家亏你驮负圣僧来西，又亏你驮负圣经去东，亦有功者，加升汝职正果，为八部天龙。”
我说：佛，我不远万里驮着唐僧来到大雷音寺，不是只为了这一个金身正果。
那么，你远涉江海，是为了什么？
观世音说过，你可以帮人渡亡去苦，寿身无坏，解百冤之结，消无妄之灾。我佛，我来这里，便是要向你求一个解，可以使我从痛苦和悲伤里解脱的解。
广历，你今日得了金身正果，便已得了我沙门甚深法力，命与天寝，受世人香火，永世不染尘埃。你还有什么痛苦和悲伤吗？
正果。法力。可以让我超越生死，却不能让我超越爱和罪。生命越长，我的痛苦和悲伤反而会越重。生死可以往复，但是爱和罪却不会更变。我转身走向外面，散发飘逸，衣白如清云。我听不到了自己行走的脚步。
广历，你去哪里？
我佛，我要去寻我的解、我灵魂的解脱。
我站在灵山之巅的祥雾环绕里，看到绽开的所有美丽香馨的花卉，万紫千红，美景如画，风拂动我的衣袂，大雷音寺里传出一阵阵震撼的佛号。
--十方三世一切佛，诸尊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密。
我伸手从怀里拿出了那只小蝴蝶妖精的尸骸。她一直被我揣怀着，走过了十万八千里，她的尸身还完好着，这让我有些惊讶。
她躺在我的掌心里，非常安静。蓦的，她的翅翼打了两下，小蝴蝶就飞了起来。她不停的在我的身边飞舞，翅翼间弥漫的花香，依然熟悉和甜醉。
冶骨，乖乖的去做一只自在的蝴蝶罢！不要再奢求什么。不要为妖，也不要为神，平凡，更是一种快乐。我对她说。若是你真的不明白，便不明白吧，永远的不明白吧，明白了，就会痛苦。
我佛，为了寻我的解，我走了十万八千里，我忍受了屈辱和灾难，但是，我到达的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我还真切的记着，我被天雷打成原形，又被巨灵神压在北海下面，背负着峰峦的过去。深沉黑暗没有一丝光明的北海深渊，冰冷刺骨。我站在风卷浪涌的北海岸边，迎着海风，不觉浮想联翩。
在风浪围困的小岛上，九头蜷缩在一处狭小的洞穴里，面色惨白，浑身哆嗦。他的目光里，充满畏怯和乞怜。在被神追杀的时候，他终于还是无处可去，只能选择逃回到自己生长的地方。躲回自己的巢穴。
九头，意欲统率群魔、再战神佛的九头，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因为，我败了，败给了一代妖王齐天大圣孙悟空，我一败涂地，威仪丧尽。
可是，我说，那时明明是你把孙悟空打倒在地，并且踩住了他的身体。伫立在天地之间，令群魔叩服。
不！玉，你错了。那时，在乱石山我打倒的不是孙悟空，而是被神佛束缚住了的孙行者。他不是叱咤风云的齐天大圣，只是一个挣扎着走向西方的和尚。他的威仪和灵魂都已经死去，只有战斗的意识还活着。我败了，就是败给了他意识里那个还战斗着的孙悟空。
九头，你明明知道，孙悟空再不是五百年前的齐天大圣了，为什么还要在乱石山与他一战？
玉，我必须与他一战，因为，我只有战胜他，才可能挑战天帝。我若是败给了他，便肯定会败给大罗神佛，步上与他一样的命运。
猴子从树上跳下来，然后猛得一跺腐烂的大地。九头只觉得地面震颤，他的脚下一软，立时跌坐在地上。猴子得意的笑。老孙的名讳岂是你这样的小妖怪可以随意叫得？记住，你要叫俺--齐·天·大·圣。
我终于还是败了。我终于知道我和那个目空一切的齐天大圣之间的差距，我根本无法战胜那些大罗神佛，那一刻，我所有的自信都崩溃了。
群神俱败，天境无人，如来，我就知道只剩下你来与我一战了！猴子仰望穹宇，目光中的孤傲与狂放震慑着他的心魂，那种灼烈的压迫感，足以烧尽整个九州的山河。
那么，九头，你的不羁你的欲望呢？只是一次失败，就全都湮没死亡了吗？
玉，越强的欲望，反而越脆弱。
九头，你爱过多娇吗？真心的无私的爱过吗？
他想了很长的时间，对我说：她很美。她美得让我心动。她美得让我神魂颠倒。但是，我一直没有想过所谓的爱是什么。
佛说：广历，你还是不肯回大雷音寺来听我的教化么？
我佛，我不是不肯回大雷音寺听你的教化，是你的教化根本开导不了我。因为，我一直在质疑你。
广历，我那里还有无数大乘佛典，你日夜研读，也终会明我沙门要义，听我教化的。
我佛，你可知道，正是那些大乘佛典让我开始质疑你。其实，我佛，唐僧也在质疑你，只不过，他没有说出来，从释迦牟尼的二徒弟金蝉子到漂流僧，再到奉旨取经的和尚，甘苦辛酸他体味的够了，他已经懂了什么叫隐忍和顺从。
我指着直冲天霄的阴晦的朔气，对如来说，我佛，当初观世音对唐僧说那大乘佛法，能超亡者升天，能渡穷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做无来无去。今天那李唐衰微，兵戈四起，死者阴魂不散，哀嚎遍野；穷者流离失所，衣不裹腹。旌旗猎猎，祸延苍生，那大雁塔里三藏真经早已被僧侣们传诵于世，为何却不能平息这战祸，救神州生灵于涂炭。
如来双手合十，佛号高宣：南无阿弥陀佛。
我在那一声高亢的佛号里，大笑着离去。
把空荡的莲台遗留在了如来的身旁。
我和多娇坐在碧波潭的石礁上，看鸿鸟在月下独舞的时候，看到一个拿着月牙铲的少年被着巨大的麻布包囊从乱石山走下来。我记得，他的目光坚韧，眉如剑毅，一边走，一边哼唱着上古流传下来的歌谣。
他是北海的九头。多娇对我说。三百年前，他向我求婚，并且告诉我的父亲，他会以巫山龙族的头颅作为聘礼。
为什么要用巫山龙族的头颅？
因为巫山龙族的辟邪龙王，曾经在东海龙王的寿宴上，侮辱过我父亲。我父王对此一直耿耿难释。
九头走到我和多娇的面前，把背上的包囊甩到地上，月下的冷凄的光里，那些翻滚出来的头颅上，都闪烁着龙族血液的颜色。他低下身子，手指轻轻在那些头颅上摩挲。那些头颅不曾暝闭的眼睛，却凸显着悲伤和狰狞的色彩。巫山龙族共二百零四颗头颅，全在这里了，多娇，我终于可以娶你了。
他带了这些“聘礼”去见多娇的父亲--碧波潭的万圣龙王。
他把包裹着的头颅排开在万圣龙王的脚下。在三百年前，我路过碧波潭的时候，看见了在藜湟树下唱歌的公主，一刹那我便爱上了她。现在，龙王，我应下的礼物已放在您的脚下，希望您能成全我，让我娶着我心爱的人儿回家。
万圣龙王轻蔑的笑了。九头，我万圣的女儿，虽然不是什么天仙帝女，可也算是金枝玉叶，岂是你一个小妖怪可以娶得？
寻海的夜叉张开巨大的钢爪，把他扔出了碧波潭去。
他躺在乱石山下的岩石上，三天三夜，纹丝不动。
孙悟空远远望见了唐僧，忙按下了云头，揪着我的顶鬃，跳到唐僧的面前。"师父，马有了也。"
唐僧欢喜的迎了上来。
我拿着食物，走到九头的身边。他怔怔地看着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摇摆，许多年了，他已经习惯了随时的保护和防卫。他已经习惯了用疏离的目光看每一个走近他身边的人。他已经习惯了没有信任的生活。
你，饿了吧？我把食物递给他。
他又看了看我，和我对视了片刻，才拿起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含糊的问我，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玉龙，来自西洋大海的玉龙。
--04年5月26，人文中文系教室--
作者签名:
东风吹,战鼓擂.
我不是帅哥我怕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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