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成都这几年 　　　　文 / 周郎顾

发表时间:2013.06.08 16:00:08  

　　 在西南的这个大城里，一混就是好几年。喝酒，读闲书，做杂事，和一个人断断续续，牵牵绊绊。有痛，有泪，渐渐麻木。尘世的日子是如此的平凡，我几乎忘掉了从前。在这个没有江流的城市里，人们很好笑地把一条小河叫做锦江。李白曾有锦江春色来天地的诗句，肯定不是说的这一沟浅水。两岸的垂杨柳，在春天，从鹅黄嫩绿到青青如许，倒真是有点春意汹涌的意思。还有一条小溪，名曰浣花，在杜子美的诗中经常出现。在冬天，在寒冷的早晨，去那里看梅花。一个人走在清冷的花香里，看那一树树开了或者含苞的花朵，看到的是满眼的落寞。梅花本来就是一种落寞的花。它的花香都是落寞的，若有若无，就像回忆里偶尔的回眸，一瞥，遥远而模糊。
　　 春天的时候，龙泉山的桃花开了。那漫山遍里的红，就象春天奔跑的脚步。这是个慢节奏的城市，喝茶，打麻将，晒太阳，这就是生活的本身。成都人脚步悠闲，步履从容，内心沉静。但是桃花一开，完全打乱了这种平静。十几天的花期，他们呼朋唤友，扶老携幼，去龙泉看花。看花的车队，从东门一直堵到龙泉山上。那些天，成都平时非常干净的街道沾满了泥泞。那是看花的人带回来的，龙泉山上的泥土，化为城里的尘埃，仿佛也带着桃花的香气。
　　 我从来没去看过桃花。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写道：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桃花是一种安静的花，篱角坡头，一树安静的粉红，这才是它的本真。就像邻家的小妹，平凡的面容，安静的眼神，在春风里一天天地慢慢长大。自从唐朝的落第秀才崔护写了一首人面桃花的诗，桃花就被沾上了爱情的颜色，让人惆怅和忧伤。其实不是的，那更象是一次未遂的艳遇。如果硬要说桃花和爱情有关，我更喜欢把它和青梅和竹马放在一起，那种安静的，两小无猜的爱情，和着桃花流水的歌子，给二十岁以前的男子着上了人生最初的色调。
　　 成都人的看桃花和这些全不相干。甚至和桃花无关。他们的看花更象是一种狂欢。在这个安静的城市里，这些安静喝茶的人们，在这个春天里忽然找到了一个发泄的窗口，倾城出动，满城尽是看花人。用一种现代的说法，哥看的不是桃花，哥是为一年一度的狂欢找个理由。
　　 夏天是这个城市最好季节。长久灰朦朦的天空终于打开，露出少见的蓝色，明亮的阳光照下来，城市就像水洗过一样，清爽干净。阜南河两岸的垂杨柳，已由青入碧，掩映着红色的江楼，脚下是流水的声音。如果换上汉唐衣冠，策蹇驴，柳影依依，清风拂面，日色如新，真有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逍遥。
　　 我有一个战友在这里开书店，卖报纸杂志外带照相，投资小，效益还可以，够他们一家吃喝还略有盈余。他在三环外买了一套房子，开店关店，生活平静，完全就是典型的成都人的生活了。我偶尔去他那喝酒，老听他唠叨，不满足，困难多，想法很多，却从来没去试过。我们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肯定是没错的。我们不是本地人，我们来到这个叫做异乡的地方，当然带着野心和抱负，对本地这种缓慢的生活节奏不认同，我们有自己的想法。他牵挂多，好多事情只能想想，不敢轻易改变。我单枪匹马走遍了全川，当初也曾红火，后来到了一个瓶颈，怎么都上不去。那些时间，不读书，不写字，整天浮躁，心神不定。直到有一天，看到一句话：做你喜欢做的事情。
　　 犹如当头棒喝。
　　 我从此懂得了成都：慢，也是一种生活。
　　天长日炯。在河边钓鱼的人是我。在旧书店闲逛的有我。在一局残棋边旁观一个下午。在图书馆借一本书，坐在春熙路看美女如云，抱着全是别人的愤怒心态悻悻离去。
　　 那时候天就慢慢黑了。莫名奇妙地从西边的高原上飘来一片黄云，接着就开始下雨。成都的夜晚来临了。这是我最喜欢的夜晚。
　　 我搬到三环边上的一个小镇上。一个叫万安街十号的地方。一个在房子里能听到雨声淅沥的地方。在这样的雨声里喝酒读书，真是欲仙欲死。为了试试《汉书》到底能不能下酒，特意让战友帮我去买了套回来，他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这个年代居然有人看《汉书》。
　　 唉，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在这样的夜晚，居然真的读完了《汉书》，也不知道是《汉书》下酒，还是酒下的《汉书》。微曛之际，在街上走走，灯火昏黄，人影寥落，夜归的人冒雨远去的背影。一个人的万安街，孤独，安静，在尘世之外。
　　那个人总在这样的夜晚打电话过来，说几句平淡的话，半晌无言，然后挂掉。静。只有雨声。在黑暗里点一支烟，有些呛人。用左手抓住右手。深深的夜，独自醒着。
　　 这样的夜晚适合私奔。
　　然后树开始落叶，秋天落在门前的树上。中秋的月亮，又大又圆，秋风白露，高原遮住了寒冷。城市漫不经心。
　　 我在万安街十号接待了一位我十年前的战友。他本身就是四川人，住在眉山乡下。从部队回来以后，也在外面晃了几年，最后回来，拣起当年的手艺，做了一个木匠。我曾经到过他乡下的家，妻子贤惠，女儿可爱。当年懵懵懂懂的新兵蛋子，成了今天稳重踏实的中年男人。我感觉到他的快乐。做一个平凡的人，有一个手艺养家糊口，在这块叫做家乡的土地上快乐地生活，安心坦然。让那个叫天涯的地方远远走开。
　　 我们干掉了二斤白酒，回忆起遥远的北方，我们青春开始的地方。万安街十号，在那一夜，壮怀激烈，灯火一直亮到天明。送他走的时候，我想起海子的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