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不断的黄土丘，一个挨着一个，形成一座大山。皇庙村像一粒草籽，随风飘着落在大山的褶皱里，接了地气，生了根，就此繁衍出一片生命。抬头低头都是黄土，有了黄土打下的庄子，建下的爷庙。一切都被黄土滋养着，黄土也就成了神圣的东西。
刚解放时，土改干部身穿黄土布的衣裳兜兜上别着钢笔，被人称作公家人，格外看重。久了，成了风俗，若是谁家有人在外面干事，或者女儿嫁了公家人，便显得十分光显有脸面。
罗麻子是地道的皇庙人，只因传承了先人留下的一孔窑，竟也吃公家饭十几年了。原来这孔窑，在打小日本时做过几日八路军的指挥所。政府说是文物，是传统教育的教才，极有保护价值，便成立了文物站，还让罗麻子代管，兵是他，将也是他，人们便都叫他罗站长。罗麻子守着文物，每月领二十元的官薪，虽不起眼，却叫他得意的自己也是公家人了。
一天，罗麻子正在窑外浇菜地，真真的听人叫他了一声同志。出门进门，走在黄土地面上，从来没有人叫他一声同志，这一声同志，倒是把他吓了一跳。他知道同志是官场上的称呼，猛然觉着这一声同志胜过十几年的罗站长了。罗麻子赶紧严肃了面孔，挺直了腰板，仔细看来人，本能地觉着面前站着的陌生老头是有来头的。便客气地邀客人进窑。
客人微笑着说，不客气，倒是上下来回把窑打量不停。像是要在上面寻找什么宝贝。
罗麻子先是一怔，即可想到了自己的责任，便咧开嘴，露出几颗黄牙，声也亮亮的，来了兴头，飞溅着唾沫讲解。
“这窑可是文物哩，打日本鬼子时，做过八路军一个大官的司令部呢。”
陌生老头十分高兴地听罗麻子讲。罗麻子受了鼓舞，布满坑吭哇哇的脸放出光彩，说，同志你不知道呢，我老早就是公家的人了，早晚守着这孔窑，心里舒坦着哩。
陌生老头极有兴趣地望着罗麻子，忽然问：“你是这孔窑的主人吗？”
罗麻子赶紧回答是的，我家几辈子人都住这里。边说边笑，像是不好意思领受这份荣誉。
约一袋烟的功夫那陌生老头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临行前递给罗麻子一支烟，笑眯眯地说，同志，你辛苦了。为保护文物立了一功呀。
罗麻子忙说，没撒，没撒。
罗麻子陪着客人上了大道，见一辆小汽车停在路旁，那老头坐了进去，小汽车冒着烟就开走了。
天黑了，窑里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罗麻子兴奋地睡不着，十多年了，文物站没有人来光顾，今天竟来了一个坐小汽车的大官，真是遇见贵人了。把那支舍不得吸的纸烟在鼻子前来回嗅着。
第二天，忽然来了县上的干部，一个像是领头的向罗麻子点点头，就在院子里四下看了看，对身后的人说，抓紧施工。就这样，不到两月，罗麻子的院子里新盖了两间瓦房，门上还挂上了木牌子，又派来了两名干部，一个是站长，一个是副站长。罗麻子自然还留在那里，以后再也没有人叫他站长了，人们都学着那两干部的样子叫他老罗同志。罗麻子依然高兴。
时间一晃又是几年。
一个晴朗的上午，站上忽然来了一群人，小汽车也来了好几辆。正副两位站长忙前忙后，谁也不知道还有一个老罗同志。罗麻子烧了一壶开水，也被副站长接了过去。人走了，始终没有人叫他一声老罗同志，心中不快。
到了年底，一座红砖小楼代替了两间平房，大门上钉了一块亮亮的铜牌，文物站变成了文管所，干部也添了几个，还有专门烧水扫地的人。那孔窑挡在了后面，越加显得苍然，像在崖畔上随意掏出的一个取土的窑窑。
新所长说经费紧张，叫罗麻子回家好好种地。
事情隔了好几年了，罗麻子回忆起来，还是满腹遗憾，再也听不到人家叫老罗同志了，再也不是公家的人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