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挑兰陵旧梦
1.
月色清冷。残破窗纸上大大小小的窟洞被夜风吹得簌簌低响，昏暗的房间里有人发出轻微的鼾声，有人偶尔含糊梦呓，更多人鼻息沉沉。
只有她睁着眼睛蜷缩在一角，怀里抱着粗布裹着的桐木琴，冰冷的胸膛渐渐蓄了一点暖。她看见淡淡月色涂抹在窗纸上的疏影，听到城楼上哨兵铠甲的磨檫声，闻到腐臭与血腥味。这些她都无动于衷，她静静地抱着桐木琴，等着天亮后最后的弹奏。她不害怕，她庆幸怀里的桐木琴能一直陪伴着她。
天亮后她将和乐班的人一起到城头去。
洛阳城被围一个月了，城内弹尽粮绝，城外的北周军队与突厥人等待着最后的屠虐。守城的北齐军派人在全城搜捕乐人，拘押在一起，准备天亮后让乐人们在城头演奏军曲，鼓舞士气。她也被带到了这里，因为她赖以求生的琴技。
她已经不记得带着桐木琴到过多少地方，自父亲死后她便一直流浪，辗转，她记忆中的故乡渐渐模糊，只有每年梨花开放的季节她才能清晰想起故乡的样子。
黑暗中她隔着粗布抚着琴弦，心中寂然，父亲一生制琴，将最好的琴送给了女儿，他不会想到这只桐木琴会成为女儿的陪葬品。
月影斜移，窗纸渐渐泛白，天亮了。
2.
乐曲铿然。浓重的血腥味盘旋在城头。
乐师们席地坐在冰凉坚硬的城砖上，有的人浑身不断颤抖，演奏的曲子也带了颤音，混合在众多的乐音里并不明显。
她安静地抚琴，目光透过北齐军士刀枪交织的间隙注视着城下黑色浪潮般的北周军队，密密麻麻的军旗望不到尽头。她感觉到死亡的气息近在咫尺，感觉到乐人们深刻的恐惧，感觉到守城军士们困兽般的不安。
她闭上了眼睛，摒弃一切杂念，不闻，不听，不看，桐木琴的琴弦在她指间成为唯一的感知，她要用心奏完这最后一曲，为乱世中自己漂泊的人生送行。
骚乱遽起时，她睁开眼睛发现只有她一名乐师坐在原地，城头上不见一名乐师。她抱着琴惊疑地站起身，耳朵里被巨大的声浪鼓胀得辨不出方向。有士兵不断奔跑，从这头跑到那头，有人在挥舞旗子，大声呐喊，有人不断拉着弓弦……她再次从刀枪的间隙朝城下望，一条红龙劈开黑色的浪潮朝着她站立的方向飞来。
她睁大眼，紧紧盯着那鲜红的龙，听力恢复了正常。
“援军来了，快开城门接应1”
“慢着，等等看，以防有诈。”
“传消息过去，让弓箭队调集人手增援城头。”
“将军，城门那边怎么办？”
“将军……”
一片混乱中她不知道怎么到了城墙边，半边身子探向城洞，紧紧盯着那撕破黑浪冲锋而来的红龙。那不是龙，是一支军队，一支红盔红甲的军队。
领头的人骑在披着重甲的高大骏马上，手中的长枪翻飞舞动，如一道闪电劈开层层黑云。她能听见枪尖刺进血肉中血流出来的声音，听到汗水浸染盔甲的声音，听到战马亢奋的蹄声，她的目光如被粘住了般，注视着那个人，那个全身披甲面容遮掩在“大面”下的人（大面：一种连帽头盔），他是谁，他是什么样子？她的心在桐木琴后面跳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红龙很快到了城墙下，城头的军士犹豫不决，判断着来人究竟是敌军还是援军。
“此乃北齐兰陵王高长恭！”领头的人长声大喝，一把揭下头盔，仰面朝向城头方向。血与风声里，一张风华绝代的容颜绽放。
“兰陵王！兰陵王！”
“是援军，援军来了！我们有救了！”
“快开城门，杀出去，接应我王！”
“弓箭手，列阵，射击，不要让周人伤了兰陵王！”
……
兰陵王。她痴了般凝视着那张脸，他就是兰陵王。流浪各地时她听说过这位北齐的皇子，姿容过人，吹得一手好笛子，真人竟是如此美丽。她突然想起故乡的梨花，月光下洁白的梨花美若梦境。这个人在梦境里吹笛，梨花似雪。落了他一身。
公元564年北方草原的突厥和黄土高原的北周对北齐发动进攻，北齐重镇洛阳被北周十万大军团团围困，北齐武成皇帝急忙调集军队前去解围。在洛阳城外，北齐援军发动了一次次进攻，都被北周军队击溃，眼看就要面临全军覆灭的境地。这时，受命为中军将的兰陵王戴着“大面”，身穿铠甲，手握利刃，率领五百精骑，奋勇杀入周军重围，势如破竹，一直杀到洛阳城下。守城的北齐军队被困多日，不敢贸然开门，兰陵王摘下面具，城上的北齐军立即欢呼起来，打开城门，与城外大军合兵一处，奋勇杀向周军，周军大败。
3.
抱着桐木琴，拖着沉重的步子，她被带进一间屋子。
被从城头带下来后她和所有乐师被押到军营，为防止他们逃跑所有人脚上上了锁链，看管他们的兵士说守城的将军要把他们献给君王，北齐的君王好音乐，尤其喜欢弹琵琶，曾经自诩无愁公子。
她低着头站着，听着身后的脚步渐近，什么样的命运等着她她已经不在意了。流浪这多年她经受过的，除死之外的事情太多。
“坐下来吧。”
她听到身后的声音，温和清润，一股力量引着她坐到榻上。她有些艰难地摆放着双脚，尽量不让来人发现她脚腕上的青肿。
“唉，疼吗？”一个白色身影俯身在她脚前，一只手掌轻轻握住她一只脚踝，修长的手指散发出丝丝暖意顺着脚掌漫到心里。
她颤抖了一下。
俯着身的人以为弄痛了她，仰头看她，“忍着点，我给你解开。“
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印进她的眼瞳，是他，兰陵王。
解开了脚链，白衣的兰陵王端来一碗清粥，见她死死抱着桐木琴不伸手，舀起一勺粥送到她唇边，温柔劝道：“吃一点吧，暖肠胃。”
她低着头，眼泪滴进粥里，张开嘴，咽下了带着他身体气息的粥。一瞬间多年辗转风尘的辛酸凄苦在这碗清粥里都化去了，她只觉得胸膛里一片温暖。
“那天在城头弹琴的是你吧，弹得真好，我循着那琴音杀到了城下。可惜琴声突然停了，好在你没有事。”兰陵王赞着她的琴音，声音里有担忧。
她抬起头，眼里千言万语，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个音。
他怜惜地看她，“你的琴音我能听明白。”
她流泪，他知道她是不能说话的，她是个哑巴。
“能为我弹一曲吗？”他看着她伤感的眼，恳求。
她点头，放平桐木琴，抚起一支很久前隐藏在心中的曲子，月色溶溶，梨花盛开，仙人翩翩起舞，美人如花隔云端。
不知何时他横笛唇边，合奏，笛音清丽婉转，琴音淙淙，竟如多次演练过般和谐优美。
4.
再见他是在宫廷宴会上。
她杂在一众宫廷乐师中，远远地看着他的脸，那个人一如从前俊美无匹，未染一丝风霜。她听过宫妃们谈论着兰陵王战场上的骁勇，钦羡他身边的女人；她听说那次洛阳大捷后君王赏赐了二十名美女给他，他只留下了一个；她还听说当日目睹他破敌的乐师作了一首《兰陵王入阵曲》赞颂他。
宴会开始，丝竹齐鸣。
他似感觉到什么，宴饮期间朝着乐师席这边望了数次。她凝目平静地抚琴，心中却潮流暗涌。于黑暗中她窥破了自己的心思，在这寂寞的深宫里她一直期待着的不正是这一刻的邂逅吗？
早在那乱军中鲜红色的一瞥中，便注定了她今生的劫数。
琴声悠扬，她的胸口越来越痛，生生被剜去了一块。
她终于病倒了，躺在宫里的偏僻乐师居处等着魂归故乡。所有人都认为她不能活过来了。
秋雨绵绵下了半夜，她躺在黑暗中听雨声打着窗棂。不能言语让她的听觉反而敏锐，她听到了清幽的笛音，穿透雨声送到她的耳里。
是他在吹笛。
她强撑着起床，摸索着拿过桐木琴，指端突然生出力量，琴音如丝，穿过雨幕与笛音相逢，缠绕。
笛音突然消失，琴声孤独呜咽，终于停歇。
她颓然趴在桐木琴上，泪水无声流淌在琴弦间，冰凉，她绝望地想，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笛音再次响起，近在咫尺，她惊喜地扑到窗前，推开窗，一个穿着蓑衣的人影站在雨里，静静对着她的窗吹笛。
见到她，那人停下来，走到她面前，“宴会上听不到你的琴音，才知道你病了。我让御医明天来诊治，你会好起来的。”
夜色里看不清楚他绝世容颜，她能闻到他散发出来的气息，如梨花般清新，听着他温润的声音，她突然觉得自己太脆弱，这般风雨岂能湮没她？
见她脸上泪水的痕迹，窗外的人影叹了口气，伸手檫拭她的脸，温暖掠过他的额，眼，唇，手停留在窗台上，如兰花，又似一只蝶。
她伸手，隔着窗作了个拥抱的姿势，心里只希望能这样拥抱着他的气息。
他再次叹气，双臂轻轻探过来拥住她，黑暗中，倾听雨声。
5.
她的病渐渐痊愈，又出现在宫廷宴会中。
她的琴声越来越优美，渐渐引起君王的注意。北齐君王高纬年少多疑，心性放诞，偏偏痴迷音律。哑女琴师引起他的注意，虽然不能纳为宫妃却时时召之抚琴，兴致好时甚至亲弹琵琶合奏。
宫中渐渐有人视她为眼中钉，她在宫里的日子日渐艰难。
他在宫外的日子也不好过。传闻说兰陵王仗着军功收受贿赂，大肆贪污，且不知道将银钱藏于何处。北齐君主对他宽容，并未追究，仅仅将他放逐到定阳。
冬至前她最后一次见到他。
那是家宴，君王与兰陵王同席欢饮，兄弟之间一团和气。
她坐在一旁抚琴，琴音里带着不易觉察的忧心。
酒酣处，谈起那次洛阳大捷，君王兴之所起，召唤乐人表演《兰陵王入阵曲》。
看完表演，君王表示对当日的兰陵王孤身破阵担心，“杀敌是件很危险的事，你仅带领数百骑兵就深入敌军，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后悔就来不及了。”
兰陵王笑着说：“打仗是高家的家事还怕什么危险呢？”
她看到君王眼中不易察觉的阴鸷，对高纬的性格她有些了解，兰陵王的回答不是这个心胸狭隘的王想要的。
此后几日她再没有机会被招去抚琴，也没有办法得到兰陵王的消息。
冬至前的夜晚，一个人来见她，自称是兰陵王的手下，告诉她已经买通了君王宠爱的冯昭仪，设法让她明天出宫，发回原籍。
冬至的清晨，她走出深重的宫门，带着桐木琴和沉重的心。她明白什么都不问是最明智的选择，从此消失是最合适的结局。
她走上了通往故乡的道路，不知道要经历多少艰难，不知道那条路要走多久，但是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回到故乡，回到梨花盛开时的故乡。
在她身后有一双眼睛会一直在冥冥中送着她，她知道。
兰陵王与哑琴师，各自尘埃落定，年月依然悄悄过去 。
6.
公元573年五月的一天，后主高纬派使者看望皇兄兰陵王，送来的礼物是一杯毒酒。兰陵王饮下毒酒身亡，死前烧毁千张他人借钱欠劵。
琴师
作词：EDIQ 作曲：音频怪物 编曲：刘泰戈 混缩：Allen 若为此弦声寄入一段情 北星遥远与之呼应 再为你取出这把桐木琴 我又弹到如此用心 为我解开脚腕枷锁的那个你 哼着陌生乡音走在宫闱里 我为君王抚琴时转头看到你 弦声中深藏初遇的情绪 月光常常常常到故里 送回多少离人唏嘘 咽着你喂给我那勺热粥 这年月能悄悄的过去 灯辉摇曳满都城听着雨 夜风散开几圈涟漪 你在门外听我练这支曲 我为你备一件蓑衣 琴声传到寻常百姓的家里 有人欢笑有人在哭泣 情至深处我也落下了泪一滴 随弦断复了思乡的心绪 你挽指做蝴蝶从窗框上飞起 飞过我指尖和眉宇 呼吸声只因你渐渐宁静 吹了灯让我拥抱着你 冬至君王释放我孤身归故地 我背着琴步步望回宫闱里 你哼起我们熟知的那半阙曲 它夹杂着你低沉的抽泣 路途长长长长至故里 是人走不完的诗句 把悲欢谱作曲为你弹起 才感伤何为身不由己 月光常常常常照故里 我是放回池中的鱼 想着你喂给我那勺热粥 这回忆就完结在那里 这年月依然悄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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