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铃声已拉过好一阵了，殷笑清的头也不知回了多少遍，但孟翔的座位还是空空如也。殷笑清叹了口气。她握笔的手抖了几下，眼睛又不由朝斜对面的刘桂芳望去。巧了，桂芳也正忙里偷闲地望着她。俩人不由相视一笑，从桂芳浅浅的微笑里，殷笑清似乎听到了这样的话：排除一切干扰，让我们在大学里举杯。这是她俩不为第三人所知的心灵默契。
他们的教室在三楼。每次上下楼，楼梯对面墙上醒目的大幅红字，总在提示着这些莘莘学子“离高考冲刺还有××天”。那一日日临近的考期，如山一般搁在笑清的肩头。而眼下，暮春的风正从敞开的玻璃窗吹拂进来，带着一股浓浓的桃花、丁香、迎春混和的清香。
“啊嚏！”五十多人的教室里，不知哪位同学受不了这熏陶，一声喷嚏打得全班同学纷纷左顾右盼。也有人开始悄声说话。殷笑清下意识地欠身朝外看了一眼，影影约约的林荫路下，是谁的身影那么令人眼熟？
这浓郁的花香使她想起了五十里之外的矿山小镇，想起了当采煤工的父亲从井下上来时的情形，想起了七十岁的奶奶满头白发，想起了他们祖孙三代人相依为命的家。那小小院落里的杏树早就开花了吧？还有，妈妈坟头的柳树，是否已缀满了柳眉儿？
“嗨，笑清，晚自习后，你在一楼等等我，我有话跟你说。”
不知什么时候，孟翔一阵风似的出现在她的桌前。她还没从浓浓的乡愁中清醒过来，他已经坐回自己的座位了。跟他一起回来的郭海燕笑靥如花，从她身边过去时，还给了她一个甜甜的笑。殷笑清想着他俩的神态，自嘲地对自己说：他俩这是怎么了？
她是和刘桂芳一起离开教室的。她俩讨论着一道函数题的解法。刘桂芳告诉笑清：像那种类型的题，一般有好几种解题方法。上网查查就行了，用不着费劲演算它。
“那咱俩一会儿找找张老师，借他的电脑看看。”
“行”。
俩人下到一楼，刘桂芳用肘子碰一下殷笑清：
“看，你的白马王子又在等你呢。”
孟翔大概早就下来了。见殷笑清和刘桂芳相跟着，不好意思单独和殷笑清说话。刘桂芳马上就明白了，盯着殷笑清嘱咐道：“你快点来，我等你。”
“好，再麻烦你给我打壶开水，谢谢了。”
望着刘桂芳消失在楼道里的背影，孟翔这才回头对殷笑清说：“你猜猜，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连你的生日都忘了？”
“我的生日？”殷笑清恍然大悟，“今天是农历３月１８日吗？”
“是，寿星小姐。快跟我走吧，郭海燕已经在咖啡店给我们订了座位。”孟翔满面春风，他想给自己青梅竹马的同学一个惊喜。
“不行，太晚了。你告诉海燕，你俩的情我领了，但我已和刘桂芳约好要去张老师那儿查题的。”
“可是，我们已为你精心设计了一个生日ＰＡＲＴＹ……”
“哎呀。”郭海燕气喘吁吁地跑进了楼道，“你俩还在这儿磨蹭啥呀。笑清，我们真心想给你过个生日，蛋糕已摆好了……”
“海燕，我的生日不值得你们这样费心，我是想——”
“你到底去不去？给个准话，别叫人再等。你去不去，这生日都照样过。大家好容易才聚到一起。”
“你还请了别人？”殷笑清有些愠怒地瞪着孟翔，“那我就郑重其事地告诉你，不去。我不想因为自己的生日浪费大家金子般的时间。”
“那好，我们走了，祝你生日快乐。但你会后悔的。”
孟翔最后看了她一眼，拉起郭海燕就走了。俩人的背影在融融的月色下，显得那么潇洒和飘逸。殷笑清望着他俩远去的影子，感觉到了一缕惆怅和苦涩。她真想追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回了宿舍。
再以后，孟翔跟郭海燕见了她好像绕道走。有时，她明显觉察到孟翔有意拉着郭海燕在她眼前晃。俩人那种张扬和渲泄，令殷笑清心里委实不痛快。但有刘桂芳这样的好友，殷笑清便渐渐看淡了自己和孟翔从小学到高中的同班同学友情。她一直幻想着他俩能一起上大学，也许在大学校园，他们之间才会有浪漫的故事。
接下来的几次摸底考试，孟翔的名次不是很好。殷笑清开始为他担心了。孟翔本是一个优秀的男孩，三年前，是全市中考状元。若不是他父亲在井下一次事故中去世，他早就去省内有名的重点高中就读了。可眼下，他真不该沉湎在郭海燕的温柔里。那如花的笑容，连殷笑清自己都无法抵挡其诱惑，何况孟翔？最糟糕的是，郭海燕在高一时，就因为言行“出格”，被校方给予严重的警告处分。她开始为孟翔发愁，她想找个时间约他谈谈。
好容易盼到“五一”长假。殷笑清本来打算回矿山小镇的，却意外接到爸爸从市医院打来的电话，说奶奶住院已四十多天了，一直不见好转。但老人家怕影响她功课，到今天也不让告诉她……但爸爸的意思，是希望笑清能来医院见见奶奶。
放下话筒，她就往校外跑。校门口撞到了孟翔和郭海燕，俩人提着一网兜水果，说说笑笑地正往公交车站牌下走。见她神情异样，也不跟他俩打招呼，郭海燕把水果塞到孟翔手里说：“你快跟着她，她肯定知道奶奶住院了。”
路两边香气扑人的槐树，开的绚烂、多姿的玫瑰，殷笑清一点也没注意到。她泪眼婆娑地想着奶奶，怎么就不能等她上了大学，再去找妈妈和爷爷团聚？她根本就不知道孟翔也跟着她狂奔。
路上的行人都奇怪地看着他俩。孟翔紧追了几步才赶上她。
“笑清，咱俩歇一会儿好吗？这样到了医院，你早累趴了，还想上五楼病房？”
“你一直跟着我？”她偏过头诧异地看着他，“你和海燕不是去踏青吗？”
“我俩就是来医院看奶奶的。”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殷笑清的泪水夺眶而出。“你是怎么知道的？”
“奶奶住院后，一直是我妈妈陪床。所以我……”孟翔放慢了步子，“奶奶不让告诉你。其实，你生日那天晚上，就可以知道的。奶奶听说我们要给你过生日，硬撑着去了咖啡店，可你就是不去。那晚，你爸、我妈、奶奶、我和郭海燕，我们一起为你庆祝二十岁生日。”
“奶奶……”殷笑清再也忍不住，她哽咽着说不上话来，这回，她才彻底清楚了，她为自己的固执和偏见追悔不已。
奶奶没能度过有孙女陪伴的七天假日，就溘然长逝了。一段时间内，殷笑清还不能从失去奶奶的痛苦和悲哀中走出来。好在她又回到了校园，有桂芳、孟翔和郭海燕的友谊，以及忙碌、紧张的复习冲刺，她的心里才稍稍有了些安慰。叫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他们祖孙三代人相依为命的日子，会在这时走到了尽头。大概是考前一个星期，殷笑清特意回家为父亲洗洗涮涮，刚推开棕色小铁门，就见铁丝上晾满了衣服、床单、枕巾之类，有的快干了，有的还滴滴哒哒往下滴水。她意识到了什么。正欲推门进去，却见爸爸和孟翔妈妈相跟着正往出走，看见她，俩人不由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笑清，你怎么回来了？”爸爸问她。
“我不放心您。想给您拾掇拾掇。没想到，阿姨全帮我干了。”
孟翔妈妈一脸慈祥：“以后，家里的事你尽管放心好了，有我呢，你和孟翔只要考上大学，他爸和你爸这窑黑子当的就值。”
“姨，我想跟你说句话。爸，你先回屋好吗？”笑清拉住孟翔妈妈的手，见爸爸进屋了，才悄声说，“姨，咱两家甚时候才能成为一家？我和孟翔上学去了，你俩总不能东一个西一个孤孤单单地过下去吧？我妈去世这么多年了，看见孟翔在您身边撒娇、耍赖，我都快嫉妒死了，姨，我真想叫您一声妈。”
孟翔妈妈擦擦眼睛，搂住殷笑清说道：“我是怕拽累你爸。真要搬到一起过，咱四口人，就有两个大学生，你爸的担子就更重了。”
“我和孟翔可以打打工，找点零活儿干的。姨，你不用顾虑这个。”殷笑清着急地解释道。
“傻丫头，哪有女儿为父亲做媒的？”
“我就要给您俩当红娘！”
高考终于结束了。殷笑清、孟翔、刘桂芳和郭海燕四人相跟着走出了校门。他们刚才对过分数，总分都在５００分之外，尤其是刘桂芳，遥遥领先于他们仨。他们四人爽快地笑着，畅谈着，并互祝好运。殷笑清注意到了，郭海燕的笑容里激动和感慨的成份较多。而孟翔的笑声却多了从容和睿智。刘桂芳拍打着他们仨人的肩膀，笑得花容灿烂：“哥们儿，你们中间谁会退出呢？”
“退出什么？”殷笑清糊涂了。
“刘大法官（刘桂芳第一志愿是中国政法大学）当然是我了，你就不用瞎操心了。赶明儿去了北京，别忘了领回一个帅哥就行了。”郭海燕说着，把孟翔和殷笑清的手放在了一起，又对殷笑清说，“这次你该相信我的真诚了吧？”
“我早就相信了。海燕，请你也相信我。”
七月骄阳下，这几个花季的青年人，终于走过了人生关键的一步，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美好的大学生活。郭海燕向刘桂芳挤挤眼睛，俩人嬉闹着跑走了。孟翔对殷笑清说：“咱俩该回去向爸妈报喜了。”
小镇，家，爸爸，妈妈，这些亲切的字眼一齐向殷笑清袭来，她真的陶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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