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肚陶罐，横看呈弧形，深棕色，隶属于祖母。
随着季节的变换，祖母会将咸菜、腌鸡蛋、腌好的雪里蕻分期放在里面，循环往复，从未改变。
祖母不管这些腌制食品对人体有多大危害，只是循环往复地往那个罐里放着不同的东西。她说，小时候在家，太姥姥就是这样熬日子的，夏天腌一缸现吃现煮的生鸡蛋，省着吃；冬天则腌几捆雪里蕻，当滋味吃。鸡蛋也不是每顿饭都能吃到，要等到端午节、中秋节的时候才能煮几个尝尝鲜，两个人吃一个蛋。我注意到，她说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欢快的东西在流淌，里面有我的陌生，以及她的亲切。
因为怀念，甚至是不由自主的怀念，祖母一遍遍地讲着这个并无吸引力的故事。刚开始，家人还坐在她身旁，好奇地听她讲完。到后来，只要祖母的话头一露，便会被耳朵都长了茧子的家人搪回，只留下一个装着熟悉气息的陶罐守着她，无私地收留她的自言自语，以及绵延的记忆。
就这样，一个缄默的陶罐反而成了最称职的倾听者。它的容积有限，塞上几近鸡蛋、几块咸菜就超载了。但是，它的容积又是无限的，因为一块蛋清就盛得下千万条思绪，一根咸菜里就藏着百万种滋味，何况是一罐子呢？所以，祖母尽可以在刻意的沉默里对它讲着藏在心底的琐碎往事，讲她的留恋，以及留恋被城市生活分割的过程。而缄默的陶罐也会回应她，用渗透到蛋壳里的大量盐分回应她，用蛋黄里流出的剔透的黄油回应她，用那一股熟悉的气味回应她。
回应，就是祖母的全部需要。而一个盛满食物的陶罐所能给予祖母的，也仅限于此。
有了陶罐的回应，祖母的生活才有了感觉；有了满满当当的食物，陶罐的存在才有了意义。
于是，一个老去的女人和一个不再年轻的陶罐，互相取着心灵的暖，守着单调而遥远的过往。如痴，如醉……
◆三寸金莲
见到那双脚的时候，是二十世纪末，我四五岁的时候。
那双脚的主人，是祖母的母亲，我的太姥姥。
据她说，自己的脚是在四五岁时裹上的。为了裹得标准，她的两只脚被裹上几层很宽的带子，四根脚趾当场就折了。然后足部溃烂、发炎，疼得不能下炕。
我问，那后来呢？
她说，后来脚不疼了，只是学会了把四根粘连的脚趾踩在脚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异常地平静，就像在转述别人的感受。
后来，我见到了那双躲在黑色绒面小鞋里的脚，是在祖母为她洗脚的时候。
那是一双灰色的小脚。骨头怪异地凸起，没有血色，前面只有一个糖球大小的大脚趾。指甲很尖，每个脚趾都弯着，指甲死死地扎进脚心，让人看一眼都起鸡皮疙瘩。
我不知道，经过岁月八十余载的砥砺，她是否还在意那份残缺，以及那份曾经至关重要的残缺之“美”。我只知道，这个目不识丁的乡村女人，终其一生都在履行着一种义务，一种做自己男人的绵羊的义务，且以此为荣。
我只知道，身为最后一批小脚女人的她是在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初春闭上眼睛的。她至始至终都不觉得自己的生命是一种悲哀，因为很多因素让她认为女人的脚就是一个花瓶。但是，她离开的脚步却成了一个让人心慰的终结。因为，因了她的离世，“三寸金莲”离成为纯粹的历史又近了一步。
◆故乡
我生长在城市，有家，没有故乡。
不过，我也并非完全没有故乡，因为父母还有祖籍地。
母亲的祖籍地是滦河平原上的一个村庄，那里留住了母亲的童年和少年时光，直到她十七岁离开。
父亲的祖籍地是冀东平原上的一个村庄，那里留住了父亲童年的浮光掠影，却没有他完整的生命阶段。
毫无疑问，这两个地方都是我的故乡，因为我身上的每一滴血都分别来自这两个地方。
可是，祖父年轻时便出来工作，父亲年轻时也只是偶尔回去，所以，那个故乡只是名义上的故乡。外祖父和外祖母倒是在故乡生活到年老，但母亲却只在那里生活到十七岁。然后，来到父亲出生、长大的这座城市，和姨妈一家一起生活。工作了近十年后，嫁给了父亲。
自从母亲离开故乡后，便再没有回去过，因为外祖父和外祖母就住在她生活的这座城市。而且，如果不是因为外祖母的葬礼在故乡举行，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去。外祖母的离去，让滦河河滩上又多了一座新坟，多了一个疼痛的原发地。于是，我第一次走进了故乡，第一次看到了母亲出生的那间屋子，也第一次到了外祖母长眠的地方。
在那片刮着大风的河滩，我找到了一点故乡的感觉，一点建立在死亡之上的亲切感。而当我站在曾祖父的坟前，我能找到的亲切感除了来自死亡，就只剩下DNA的相同点，剩下祖父和父亲口中的往事。这不是因为我的漠然，也不是那片土地不值得眷恋，而是时光已经把太多的东西冲淡。
我不愿但又不得不相信，故乡，以及那几座冷冰冰的已经收缩成了抽象的符号……
作者签名:
翩翩起舞的蝴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