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帝国 　　　　文 / 绝望的沙

发表时间:2005.10.08 13:54:43  

　　 是的，我已经预见到了结局，就在今夜。我感到了莫名的兴奋，像是精明的猎人，终于追寻到猎物的气息一样兴奋，可是，我同样有一种失落感。经过这么复杂的过程，我想让结局变得简单些，却没有想到竟是这么简单。这个局因我而生，注定了要我来结束。我没有办法回头，也没有想过回头。其实都一样，是放弃还是坚持没有任何区别，要死的，还是会死，该生的，照样毫发未损地活着。而我，只是推动这一切向前进行的棋子而已。这就已经足够了。若是有人怜悯我，也只是像看着飞蛾扑灯一样的无奈。但是，有这样的人吗？
　　
　　 “娘娘，你该休息了。”
　　 蓝玉躬身低首立于一旁，等我的回答。我丢下拨灯盏的簪子，看着她。那么些年了，她还是老样子，低眉细语，悄无声息。
　　 “蓝玉，你跟了我几年了？”
　　 我起身，下了卧榻，懒懒地踱着步。这大殿空荡荡的，没有人气，风从四面吹来，冷冷的。我的手一一划过雕了龙的柱子，镂空的屏风，把玩着镀金的烟壶，镶了宝石的铜杯，奢华有什么过错呢？
　　 “十年，娘娘。”
　　 蓝玉的声音柔柔地从后面飘来，若有若无。十年了啊，我看着她，想从她身上找出十年前我的影子。
　　
　　 十年前，我们还都是孩子，丞相领她来的时候，我正和波斯老师学舞艺。那是一个好大的院子，开满了芍药，亭榭楼台，小桥流水。
　　 “兰儿！这个丫头是你的了！”
　　 我看着丞相，他和他的声音一样严肃，很多时候，我都不敢仰视，但是那天例外，我学舞很用功，希望他能夸我，但是他没有，他只是转身走了，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在我按他的吩咐学女红，学五经，学兵法的时候，我都以为他会夸我的。我淡淡地看了那个丫头一眼，继续学我的舞。以后的十年里，我都是这样对那个丫头的，淡淡地看她一眼，然后做我的事，不去管她想什么做什么需要什么。她就是蓝玉。
　　 我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她。但是她不知道我在看她，她在我面前总是低着头的，而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眼神，不知道里面透着什么。我喜欢琢磨人，却从来没有琢磨过她，也许，她太渺小，或者她太简单，不需要我琢磨吧。不可否认的是，我从来没有防过她什么，我的身体，我的思想，我的心事，所有的，都不曾瞒过她，也许，我该怕她的。
　　
　　 “兰儿！”
　　 就像是无数次曾经这样叫过一样，听的我和叫的他都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我无数次回头，总能见他一脸神采地冲进来，给我看些东西或者要带我出去，也有他什么也不说就抱着我的时候，但那不常见。于是我回头了，看见的还是那个他，还是满脸的神采，我却知道今天的他不是往常了。我没有动，没有迎上去，没有屈膝喊万岁，没有投怀送抱。我常常以这种姿态迎接他，潜意识里，他似乎很欣赏我这样。男人啊，见惯了水一样的温顺，总是渴望火一样的妖艳的。兰儿，你不属于火，那就升华为水的极至吧。丞相这样教我，于是我超脱于水，凌驾于云，如仙雾缭绕的绝境女神。淡然的微笑，悠然的心境，宠辱不惊。纵然如此，还是有那么多的男人为我而痴迷，而疯狂，而毁灭。
　　 他拥我入怀，亲昵而不暧昧，宠溺而不失矜持。这个唯一能够容纳我的怀抱，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是我最终的归宿，但是我没有抗拒，也许我反而比较乐意如此。
　　 他注视着我，眼神有一刹那的恍惚，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渐渐迷乱，渐渐恍惚。那眼神让我想起了我的额娘。她常常这样看着我，从温柔到渐渐的迷惑，渐渐恍惚。我的娘亲是个绝世美丽的女子，她这样是很美很美的，美的让我也痴呆起来。
　　 同样恍惚的眼神也出现在丞相身上。丞相和娘亲的关系很微妙，很奇怪。丞相每每醉酒后总是很粗鲁地让娘亲跳舞，让娘亲斟酒，让娘亲服侍他更衣。而每次又都是酒醒后的丞相抱着熟睡的娘亲发呆，眼神有着同样的痴迷恍惚。
　　
　　 “兰儿，我的兰儿。”
　　 他喃喃地低声叫我的名字。我看着他，在他怀里。他身上有我没有的温暖，散发着热气的肉体，将我包围，这种专属于他的味道一度让我迷醉。很多时候，我们就是这样对视着，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什么时候天黑天亮，什么时候人来人往，又什么时候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的疲态。他的眼神和丞相的不同，丞相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曾经一度我希望能在他眼中看到的那一丝恍惚。然而没有。他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娘亲，爱怜地，疼惜地，娘亲就是他的一切，而我不是。纵使十四岁的我出落得比娘亲更脱俗，更高贵，更绝世，他也从没有正眼看过我。所以我恨他，更恨娘亲。如今，我渴望见到的眼神从另一个比丞相地位要尊贵千倍的人那里得到了，所有的宠爱，痴迷，他也好不吝啬地统统给我，可是，我不快乐。我很早就知道，我是因他而生的，丞相那么精心的培养，就是为了把我送到他面前。娘亲也知道，但是她却没有办法阻止。这是我恨娘亲的另一个原因。
　　
　　 一阵风卷着惨叫喊杀声冲进来，暮色沉沉的皇宫，处处等火，处处血腥。只有这座宫殿沉默着，容忍着，也无奈着。我和他都知道，这里将是他们最后荼毒的地方。虽然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就是这里。蓝玉掩上了殿门，静候在我们身后，她知道我们无处可躲，也许根本就不愿意躲。
　　 “兰儿，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痛苦着，矛盾着，挣扎着，无力着。眼神闪烁着，在思索，在衡量，也在呐喊。正如我娘亲一样。“我该拿你怎么办？”那年，我四岁。也是丞相结束我还算平静的孩提生活的时候。他的懊恼和悔恨今天同样发生在我面前的男人身上。
　　
　　 “皇上！”我叫他，其实我应该叫他夫君的，就像我应该叫丞相爹一样。可是不能，我不能叫丞相爹，所以也不能叫皇上夫君。
　　 “帮我梳妆，好吗？”
　　 他温柔如水一般，扶我在梳妆台前坐下，像以前无数次曾经做过的那样，用银梳缓缓地在我的发际穿行。我从铜镜里看他的脸，那是曾经叱咤疆场，曾经受万人顶礼的脸啊！镜子里我如花的容颜可曾为他而绽放？也许吧。外面的暄躁声愈来愈近了，夹杂着愤怒、绝望和痛苦的声音一遍遍回荡着。那是他的子民呢！
　　
　　 “皇上！……”
　　 似乎是哪个妃子的凄惨的叫声，他插簪子的手颤了颤，还是将珠花完美地插了在我的发髻上。他是如此平静地任一声一声的带着恐怖和怨恨的惨叫声弥漫在这唯一还算平静的空间，渗透进他心里，生根发芽，长成永远也无法根除的痛。这样的表情，三年前出现在我被册封为皇后的时刻。纷杂聒噪的劝谏，苦口婆心的哀求，在他面前汇成一条似乎无法逾越的河，而我，则被放逐在河的另一岸。二十年前，同样的局面，他选择了妥协，而二十年后，何等幸运的我，竟然让他作出截然相反的决定。他把我拉过了河，一步步推上了他身边离他最近的位置。那一刻，我知道我终于赢了娘亲，我得到了她想得到却终究得不到的一切，荣华富贵，万千宠爱。
　　
　　 “兰儿……”。他轻轻呼唤我的名字，我对他展开我一生中最美的笑颜，看着他痴迷的醉颜，我微笑着，将尖利的刀刺进他胸膛。我爱他，所以我绝对不允许带着血腥的戟碰触他的身体。
　　 “兰儿！……”他似乎惊叫了，这声音回荡在这空荡的大殿里，被四面的墙撞回来，刺穿我的心肺。如此熟悉，恍惚间，我仿佛听见娘亲凄厉的叫喊。我没有回头，径自登轿垂帘，任胡笙萧笛簇拥着送进宫中。我没有回头，即使是丞相骤然呼叫。十年啊，他从来不准我回头，等他刹那间心软的时候，我却无法回头了。娘亲死于三个月后。
　　 “兰儿，”他的声音如此平静，死于他来说或许是种解脱。多少年了，他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过。“兰儿，”他叫我，他总是这样温柔地叫我，即使眉头紧锁，也始终没有对我发过脾气。唯一看见他铁青色的脸是在半年前边塞各首领的归顺宫宴上。那是我第二次跳彩凤呈祥，第一次是十四岁进宫的时候。淫贱的目光，下流的呼喊，口水横飞，我分明见到他铁青的脸。原来他也是有脾气的。盈盈一笑，我悄然退场。对于自己造成的混乱毫不负责，对于他事后忙于斩杀，流放，降职，永不许进京在场的官员，太监和宫女，我也没有丝毫的愧疚。甚至连以后边塞的战事频起，动乱不安，我也无动于衷。
　　
　　 “兰……”他用了仅剩的气力对我嫣然一笑，闭上了眼睛。
　　 血，都是血！我的手上，衣裙上，到处都是。十四岁进宫，因我而死的人数不尽数，但是，我亲自动手还是第一次。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一丝的慌乱。也许，以前种种，我都是刽子手吧。血，泉水一般涌出，他倒下了。三宫六院的娘娘，得他宠爱的脂粉佳人，都是这样倒下了。一起的，恐怕还有他的江山，他的王国，他的子民！
　　 一个错误，我低头呆看着躺在我脚下的男人，他犯了一个错误，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我用手抹去刀上的血，任它在我如玉般白净的手上纵横，二十年前，他实在应该娶了那个美艳如花的前朝格格，即使没有，也不应该在十六年后又接纳了她风华绝代的女儿。
　　 风，吹着，卷起我的群摆，在空中定格成一个完美的弧线。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亲手插上的珠花散落一地，及腰的长发在空中乱舞。他微笑着，就那样定格了。而我也终于完成了我的使命。丞相果然厉害，送给他了一个他深爱却无法得到的女人来报复他对自己的女人曾经的觊觎。我成功了！四岁那年起，我就知道我是要做皇后的，就知道我的使命。丞相，我成功了！然而，我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却有排山倒海般的无力和空虚。
　　
　　 “娘亲，”我凄凄一笑，将带血的刀刺进了这柔软的身躯。
　　 旋转，金碧辉煌的大殿在我头上旋转，眩目的繁华啊！我将头埋进他怀里，让他的衣衫擦去我的泪。父亲，二十年来我不敢喊的称呼竟然从我口中轻易地叫出！是的，他是我的父亲，恐怕如他怀疑的那般，所以，他疼我爱我，却从不碰我。
　　 我微笑着，依着他，终于安心地享受这可以依靠的胸膛，也是唯一肯容纳我的世界！我的眼睛轻眨着，看到蓝玉喷血倒地的身影后，终于叹息着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