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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认识的时候,他刚来到她已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这个城市不久.他是为了逃避业已死去的感情才独身来到这里的,正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日子有些支离破碎的样子.
那一阵子,这个城市流行>,他就买了一些贝克特的书用以打发工作之外的无聊时间,同时也幻想着多看看这些大师的书,在加上自己的痛苦,说不定哪天自己也能和文学沾上边.
可是贝克特的这些作品实在枯燥乏味,充斥着大量的独白和呓语,主人公千篇一律的完全无可救药,如同他自己.几本书看完了之后,他仅记住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没有什么比不幸更可笑.
第二句是:人生的唯一内容就是沮丧.
对此他很是不以为然,认为这个贝克特绝对是个悲观主义者,他穷尽一生所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悲观情绪讲给别人,感染别人,蛊惑别人.
当他把这个居心叵测的爱尔兰人的阴险目的弄明白后,就发誓再也不碰这些巨著.他觉得自己已实在够沮丧的,不想再让人感到可笑了.把书本扔了的同时,也把心血来潮准备搞文学的念头就手抛到了脑后,这是因为一方面文学本身是否同意他尽情来搞尚未可知,另一方面,在他狼狈沮丧的时候,假使文学偶尔放纵一回让他逮住了机会,沾上些许便宜,胡搞出来的东西也必然是害人害己.害己无所谓,权当自己当了回流氓,但如果害人,就比较可耻了......
既然想摆脱无聊的生活,他就决定重新回到朋友中间,尝试着能否换一种心情.他和她就是在哥们组织的一次爬野长城的活动中认识的.
他们爬的长城在京郊怀柔境内,因为人烟稀少,越发显得野趣横生,比那些游人如织的景点美了许多.没想到天公不作美,车还没到地方就下起了淅沥的小雨.等到了山脚,上山的路已经泥泞不堪了.这些哥们姐们是经常在野外乱窜惯了的,个个功夫了得,对此等小麻烦根本就不当回子事,在他正考虑是否先避避雨的时候,兔子们已经向山上进发了.只有一位姑娘落在了后面,一步一步试探着前行,很显然和他一样,也是头一次来干此等勾当.
他很开心找到了台阶,于是怂恿她:"现在路很滑,不如先回车上躲躲雨 吧.你要是害怕我可以陪你,反正我已经爬过很多次了,这次上不上山没关系."谁知这姑娘把头一昂,很坚定的回:不.
也许,就是那一瞬吧,他看到她眼睛里的倔强和坚持,她瘦削的背影,让他如死水般的心,竟突然生出疼惜.
从山上下来,他们已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他发现自己居然又变回那个没心没肺,胡说八道的话篓子.
无聊的时候,他喜欢给她打电话或在网上聊天.有时她很活跃,从杜拉斯到>到豆腐的种种吃法再到韦爵爷的七个老婆,笑得清脆响亮,花枝乱颤;有的时候却很安静,可以长时间不说话,他在这头听得到她翻书的声音,喝水的声音,还有轻微的叹息.他拿着电话,手麻腰酸,却久久不愿挂断.
后来有一次聊天时,他无意中说自己如果在椅子上坐的时间一长,脖子就会僵硬酸痛,不敢转动,总要拿冰敷,有时恨不能把脑袋扎进冰柜才好.
隔天,下班的时候,他看见她在门口等他,双手抱着一个又细又长的小枕头.看见他出来,紧张的象个孩子,红了脸支支吾吾的说:"这是朋友送的一个靠枕......里面有些草药......把它绑在椅子上,累了的时候,可以把脖子放在上面靠一会儿......我用不着的......夏天出汗多,记得常拿下来洗洗......"
他接过来,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暗红色的枕头软软的,两边各系着一条宽宽的带子,想是用来缠绕在椅背上用的.心突然一暖,他想,怎么会舍得把它绑在椅子上呢.
那天晚上,他抱着枕头辗转难眠,她娇美羞涩的笑容一点点缠绕住他的心.
可是,缠绕住又能怎样呢,他们都已过了天真浪漫的青葱岁月,也不再是可以无所顾忌的年龄.他是个有家室的人,虽然家庭接近于崩溃,可毕竟还有一个名义上的妻子,还有个可爱的儿子;而她,面对一个已婚男人,又如何再有进一步的表示.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话题可以海阔天空,却独独不谈感情,他不想在还没了结旧情时,向她表白,可是他不说,她便也不问;而她那细密辗转的心思,她不说,他也不问.
于是两个人再相处是,都喜欢喝点酒.他喝啤酒,"千古艰难惟一死",啤酒让他短暂模拟了死亡的状态并得到了缓解和释放.她喝红酒,她的酒杯里桃花纷乱,所有的惆怅都用粉红的调子来表现.尽管都不曾醉,但酒液流过,被划开的心上的伤口格外的生疼,而酒杯里残存的几滴,只可意会,不堪言传.
一年后,她被单位派到南方的一个分公司工作.他去机场送她,默默的站在角落里看着她和朋友告别.最后,她朝他走过来,眼睛亮亮的,湿湿的.她伸出双手,偏着头向他笑道:"来,咱们拥抱一下."口气很轻松,可拥住他的手却是紧紧的......
又过了一年,他终于和妻子分手.离婚后还是一个人在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漂泊着.
有一天姐姐来看他,顺便帮他拆洗被罩床单.姐姐拆开了那个从未用过的靠枕,在一捧草药中间看见一张纸条,拿在手上轻声读起来:"不说,就是没有改变,永远不说,就是永远没有改变......这是写得什么呀,怎么放在枕头里了?"
坐在电脑前的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把抢过姐姐手里的纸条.上面,正是她的笔迹.他久久地看着念着,突然泪水就无休止地涌了出来.他想起了这是一句台词,不过后面还有一句纸条上没写,那句话是:我们结婚吧.
............
随后的日子他过得恍恍惚惚,无数次在梦里好象置身于一团飞速旋转的火球之内,突然间,火熄灭了,他被烧成了一股随风飘扬的轻烟,不知所终......
很久以后他想:也许贝克特这老家伙的胡言乱语是对的,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一切都没发生.可是,他又分明感觉到,他人生的一个阶段,在某一时刻,忽然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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