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李国栋
(昨夜又在梦中见着李国栋了。情感依旧,故将旧文发在此,以志缅怀)
“呜--呜”我恸哭不已。
一张农家所用的四方小桌子对面,是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古铜色的皮肤早已爬满了皱纹的那张脸上,居然有些腼腆,又有些不解和惊恐地看着我哭泣。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哭泣,我哭得连气都喘不上了。哭泣的理由几近可笑:是因为老人见我爱吃碗里的大藕(我平时并不爱吃藕,不知是否有什么象征意义),碗里的藕虽只有一小块、一小块那么大,可老人在地上拾掇的藕,却有脸盆那么粗。老人说:这藕已没了,要去取。为这个,我恸哭不已,并说出了一段与此事无关,但一直藏在我心底的话:“你我相交许多年,虽说是师生关系,但在情感上却情若父子!”梦虽无逻辑性,但那情感却是真挚的。
哭声惊动了朋友,过来拼命地拍打我;“鸿鸣,你怎么啦!”我从恸哭中醒来,原来却是南柯一梦。于是喃喃地、淡淡地回答道;“与死去的朋友见了一面。”
梦中见面的便是李国栋。
淡淡的这一回答,我便无比地懊恼起来。你怎么那么轻飘飘的一句?一般的朋友?一般的朋友值得你这样么?我在床上瞪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往日我与李国栋的相交,便像放电影似的在大脑中一遍又一遍地过着。这已不是第一次在梦中与逝去的李国栋相见了。内心深处的生与死的思念和那冰冷的隔世两茫茫的情感,常常让我痛恨得由现实带到梦中,又由梦中带回到现实。我在枕头上默默地流着泪,直到枕巾已湿成一片,让脸颊都已感到了冰凉。像是梦幻中的病人,我又喃喃地噫语道:“清明快要到了。”于是,从床上起来,来到灯下,将与李国栋相见的情景记录下来。
这是公元2001年2月9日元宵后一天的早晨4点30分钟。
与李国栋相交大约是在1985年的春天。不知什么原因,一大伙老头老太太们拿着自己的书画找到我家,不是来学书画,而是来请我装裱。老头老太太们裱画之余,这才知道我实乃是个自小受到良好家庭教育、又为美术科班出身、且有些名气的画家,裱画只是玩玩而已。从此,这些老人们,一边开始学裱画,一边拜我为师,在我处学习书画。这里面便有李国栋。
李国栋是老八路,“八路”之前读过私塾,唱过戏,练过武功。抗日时打日本鬼子凶得很,是当时出了名的抗日营长,后来在江西抚州军分区正师级副司令的职位上退了下来,从此又提起了毛笔,练写小时候写过的柳公权。他不是临碑,也不写帖,而是按照自己几十年前读私塾时蒙馆中先生教的柳体,一遍一遍地抄《前后出师表》,后来想学画山水,便正式地拜我为师。
自此以后,不管在什么场合,李国栋从没提名提姓地叫过我,而是“师傅、师傅”地遵守着古训。有时隔着大马路,远远地一声:“师傅!”引来许多路人的好奇。连老干部局的刘灿霞局长都觉得十分诧异:老人要职务有职务,要年龄有年龄,居然会对我如此恭谦、如此客气。从此,我认真教,他认真学,李国栋成了这些老人中画山水最出色的。
鬼使神差,我后来居然调到老干部活动中心来了,来给这些老人们当老师,做教务长、当主任。这老师一当几年下来,与老人们相处得可谓水乳交融,许多前任和地委领导感到棘手和难以解决的老问题,有时却在我这里被化解得烟消云散。举个例子说明问题:有位地级老干部,因有些待遇上的问题地委没有处理好,要找地委领导,可领导们躲着不见。人们说:“老小孩、老小孩。”这位老干部一气之下,搬了一条凳子坐在地委的大门口,大小车辆,你就甭想进出!如之奈何,谁劝也劝不动,秘书长仗着有权有势,气汹汹地去拉老人,老人手中拄了一根拐杖,劈头盖脸地打去。气宇轩昂的秘书长被打得抱头鼠窜,无奈之中,电话打到了我的办公室,二话没说,来到地委门口,就几句话,老人便拖着凳子跟着我离开了这众人围观的地方。众人不解,我心里却明白。凭什么?不凭你是主任,就凭你是他的老师。
李国栋也有过牛脾气上来的时候。记得有一年李国栋在厦门的大儿子李岚在检举一桩经济案件中,受到了不公正待遇,老人居然拿出几十年没玩耍的九节鞭,要找政法委书记拼命去,谁劝也劝不住,老夫人赶紧打发了女儿李娟来我家将我叫来。只是沉默,连一句话都没有,李国栋居然在我的沉默中消气了。
我自己事后都觉得有些纳闷:是有点邪乎劲儿。
几年下来,李国栋视我若师,我却在情感上常常依其若父。
我因从小便过着一种有着严重缺陷的父子间的生活,心灵深处留有的一块父爱空白,竟然在这几年的交往过程中悄悄地被李国栋这位老人填补了。
我们果真情若父子。
1993年,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我离开了老干部活动中心。离开之前,我着手在元宵之夜举办最后一次文娱晚会。李国栋知道我要走,晚会之前的几天里,他几乎是天天与我在一起。像是有预兆?像是有感觉?直到元宵这日深夜晚会结束,司机和车已在门口等我,与所有的人告别,李国栋老人过来,居然无言,他握着我的手,眼里含着泪,我们就这样分别了。
这一别,竟然成了我们之间的诀别!
几年后,妻在电话中告之:“李国栋去世了!”我当即惊愕得坐在床上,半天后才发觉自己哭成了泪人。也许是漂泊,孤独的原因,那种“知己半作鬼”的情感一触即发,常常是难以自制,何况面对的是相交数年、情若父子的李国栋。后来又传来老人在弥留之际还在问儿女们:“你萧老师不知在外面怎么样了?”听到这些,往往疚心难忍,暗自落泪,不为别的,就为有人在牵挂你。自此,在梦中亦常常与李国栋相见。在梦中,有时欢愉,有时痛哭不已,但醒来时的情感却是一样的,那便是一种难以言状的揪心和痛苦。
人鬼隔世,苍苍茫茫。
人言“心有千千结”,与李国栋的忘年之交便是一结,李国栋年长我近四十岁,先走是必然的,可给我留下来的“结”,却难以消失,要伴随我的整个下半辈子。
人与人的情结,人与物的情结,心结便这样一代一代传续下去,也就这样地繁衍着有情感的人类。
但愿有此结,还能在梦中经常见到若父的李国栋。
清明时节,籍此小文,与逝去的李国栋再相晤在心间。
2001年2月9日晨于北京平家疃菜园抱璞斋
2006年3月30日补题记于北京西直门海云轩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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