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这是一个不自由的世界。她想,有些人为命运所困,画地为牢;而另一些人则被生活所逼,四处漂泊。她属于四处漂泊的那一种人。
她的父母是俩个没有根的人——没有家,也没有牵挂。在他们眼里,生存和生活是唯一的真理。从一出生,她便和她的父母一起,过着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生活——一种没有舒适和安定,只有陌生和离开的生活。对于她来说,她的父母就是她的一切。从小到大,她随她的父母去很多不同的地方,去结识很多陌生的面孔,只是当一切变得熟悉,变得习惯的时候,便又会不由分说地被带往另一个陌生。每一次离开都会给她的心灵带来巨大的创伤。她逐渐发现,任何的快乐都只能是一瞬间,而痛苦,却往往可以延续很多年很多年。因为害怕失去,她不曾试图拥有;因为害怕拒绝,她不敢坦然接受;因为无法停留,所以随时准备上路。她把自己锁在自我的世界里,无所期待,无所奢求。慢慢的,她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冷若冰霜的女孩,失去了笑容和眼泪。
遇到他,是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在南方的一个小城打工,而她被送到附近的一所中学借读。她被老师安排坐在他的身边。开始的第一个月,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一言不发并没有让她感觉寂寞,反而,这使她的心格外安静。她想,能沉默至此,不是一个哑巴,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他上课从来都不听讲,有时候甚至连课本也懒得拿。每次课堂上,他总是拿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写写划划,涂涂改改。时而看着窗外发呆,时而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行为颇为叛逆。
直到有一天,他莫明奇妙地递给她一张纸条,他们的交往才真正开始。纸条上面写着,你的沉默让我感觉惬意,请问你可以帮我修改我的文章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给他回了一张纸条,我想我不适合也不愿意帮你修改文章。
希望你能看一下我的文章再作回答,在我的直觉里,我们是心灵相通的人。他又递了一张纸条过来。她正欲再度拒绝。他已经把他的笔记本摊开放到她的桌子上了,极度霸道的。她侧过头去看他,准备给他一个冷漠的眼神。可是当她的眼神与他的眼神交汇的刹那,她的心被震动了。他眼神里的祈求和忧郁让她无所适从。不自觉地,她把她的视线移到了他的笔记本上,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是,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双腿,不知道我的父母,会否愿意留在我身边。那一句话格外刺眼,一下子刺伤了她的心灵。接着她便无法停止地往下看,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看。她喜欢上了他的文字。在他的文字里,她看到了他,也看到了自己——仿佛他就是另一个自己。她的心被深深地触动。
放学的时候,她给他留了一张纸条,请问我可以把你的笔记本带回家看吗?明天一定还你。
他向她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干净而内敛的笑容——深藏心事却不含任何杂质。
回到家以后,她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看阅读他的文章,爱不释手。他的文字让她感觉疼痛,又让她无比眷恋。从他的文字里,她知道他是一个人独自生活的孩子。他在文章里这样写到,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有家不回,有孩子却不爱护。他和她一样,是这个世界里孤独的灵魂。
为了第二天能把笔记本还给他,她一整夜没有合眼,重新抄了一份,修改了其中的某些错字和不恰当之处。
非常喜欢你的文字,希望你能把你的原稿留给我。我重抄了一份还你,你看是否愿意和我交换。第二天课堂上,她小心翼翼地给他递过去纸条和她的手抄本。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热切地希望得到他的原稿。已经很多年,她没有想要得到过任何东西。
很高兴你不嫌弃我的文字,也很乐意与你交换。看你的样子一定很困,你先休息吧。我帮你把风。
看到他的纸条,她的心里暖暖的,她偷偷看了他一眼,然后便趴在桌子上睡了。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梦里有鸟语花香,有阳光灿烂,还有他清澈如水的笑容。她问他,你愿意永远陪在我身边吗?他没有回答,梦便醒了。是他把她的梦惊醒的。他用眼神向她示意,老师过来了。他不会知道,他给了她美梦的同时,也惊醒了她的美梦。
她擦了擦眼睛,正襟危坐。等老师过后,她便又趴在桌子上继续睡觉。她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女孩,可是今天,她的心格外安逸,有一种被守护的感觉。他让她感觉安全。
每一天,他们都会给彼此递纸条,交换着彼此的心事。岁月在无声的世界中疯狂流逝,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心中深藏着大海。他依旧把他的文章交给他修改,她也依旧用她的手抄本交换他的原稿。慢慢地,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希望有一天你能成为一位大编辑,好让我的文章有地方发表。
那我就希望你有一天能成为一个大作家,到时候我给你开个超级大专栏。
既然这样,那咱们一起考湖南大学,你学编辑,我念中文。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她的世界逐渐向他敞开。
为什么你从来都不笑?你不会笑吗?
不为什么。
我送你一件东西,希望你能为我笑一笑。
他给她递过去一只纸鹤。纸鹤的翅膀上有他写给她的文字,如果我是你的笑容,请你让我绽放。
<二>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纸鹤,忍俊不禁地笑了。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寂静无声、一闪而过。像划过天边的流星,不等他追逐,就消失了。
他说,我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我相信你也不是,我们可以用声音进行交流妈?他第一次开口和她说话,郑重而认真地。
她看着他,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叫陈晨,请多指教。”他打破了她的尴尬。
“我叫秦清,请多照顾。”她的声音很低,像早春的风。多年来的沉默,让她已经不习惯用语言与人交流。
就这样,他把她带入了有声的世界。用文字交换心事的岁月结束了。在他们的抽屉里,他们都收藏着彼此的纸条,那是他们交往的凭证,是她们情感的凭证。
她把他送的纸鹤挂在窗前,每次看见它,她都会露出会心的微笑。他是她的笑容,她为他绽放。
她说,“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双腿,不知道我的父母,会否愿意为我不再去流浪。”
“不许说傻话。”
“可是漂泊让我感觉好累好累。我需要一个安定的家,需要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等你长大以后,你生命中的另一半便会出现,相信我,到时候他一定会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她笑了,她想她已经找到了她的另一半。她问,“你是不是折了一双纸鹤?一只送给了我,一只留给了你自己。”
“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我觉得我的那只太孤单,我想你折它的时候一定还给它折了一个伴。”
“真聪明,我的那只挂在了我的窗前。”
“我想知道你的那一只上面写着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不肯说。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终究不能长久。在他身边作了短暂的停留后,她的父母便又要带她离开。她走的那天,他去送她。
在站台上,她泪流不止。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
“快擦干你的眼泪,要不我以后不给你写信。”他严肃地说。
她看着他,眼泪被不断地擦干,又不断地掉下来。原来这么多年积累起来的笑容,都是为了有一天会与他相遇;原来这么多年储存起来的眼泪,都是为了有一天会与他分开。
“记住考湖南大学,你学编辑,我念中文。”这是他们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约定。
随着她的父母,她去了另一个城市。她给他写信,每周一封,从不间断。他们又回到了用文字进行交往的岁月。虽然依旧是居无定所的漂泊,但是她不再感觉孤苦,因为她知道,在远方的某个地方,有一颗挂念她的心。
时光在来来往往地信件中,在期待与喜悦中无声飞逝。
终于有一天,他不再给她回信。她的信依旧一封一封地寄过去,起初她以为是他没有收到她的信,可是一个月,俩个月,半年一年都过去了,他的信依旧没有过来。所有她的关怀和挂念都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她在期待与失望中度日如年。
窗前的纸鹤依旧陪伴着她。如果我是你的笑容,请你让我绽放。她一遍一遍地念叨着他写给她的句子,又一遍一遍地追问自己,如果你是我的笑容,又怎么会舍得让我哭泣。她开始变得多愁善感。在不特定的时候,会为他偷偷地流泪。原来她的眼泪,自他们分别的那天起,就没有停止过。是他,让她重新拾起了久违的笑容;也是他,让她开始有了伤心的眼泪。
高中毕业以后,她如愿以尝地被湖南大学的编辑专业录取。可是在文学院里,却找不到一个叫陈晨的男孩。他失信了。他给了她希望,然后又将她的希望无情地粉碎。自那以后,她的心如死灰。她的生活又回到了十六岁以前的状态,不想得到什么,也不愿奢求什么;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快乐,也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悲伤。
大学毕业以后,她去了他们相遇的城市。在那里,她做了一个杂志社的编辑。也曾去找他,问过很多人,跑过很多路,最终都一无所获。他消失了,似乎他不曾属于这个世界。
二十五岁那年,她结了婚,和杂志社的社长——一个接近完美的男子。
结婚的那天,她收起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挂在窗前的纸鹤,收起了所有寂寞的回忆。她已经嫁人了,已经有人陪伴了,她想她已经不再需要它。窗前换上了她老公送她的风铃,风一吹,风铃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这就是她温馨美好的新生活。她的父母也不再流浪,因为她已经可以养活他们,可以让她们为自己停留下来。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双腿,不知道我的父母,会否愿意为我不再去流浪。她想起曾经说过的话,笑了,她想,以前的想法真的很幼稚。
终于,她遇到了他所说的生命中的另一半,一个可以给她一个安定的家的另一半。只是这个另一半并不是她十六岁的时候幻想中的那个另一半。她的心灵有着某种残缺。
婚后的生活平静如水,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美满。每天都做着重复的事情,但从来不曾疲倦。因为她知道,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有一个人守护在她身边,给她安全和温暖。每天都会阅读大量的来稿。在厚厚的来搞中,她注意到一个笔名叫“归”的写手的来搞。他的文字,他的思想,像极了远年记忆里的他。只是稿纸上歪歪斜斜,极为幼稚的字体否定了她的想法。她看了看作者来信上的署名,刘兰,一个女人的名字。就算他改名改姓,也不至于改成一个女人的名字。她自言自语地对自己说,不会是他,不会是他。
<三> 归是一个多产的写手,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有他的来稿,有时甚至更多。她无力自拔地喜欢上了他的文字。他的文字成了她平淡生活中唯一的期待。
由于归的稿件极多。杂志社为他开了专栏。专栏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应广大读者要求,杂志社决定对他作一次专访。她自告奋勇,成了这次专访的记者。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杂志社同意只派她一个人前往。
除了信件上的地址和姓名外,她对他一无所知。她找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信件上注明的地方。那是一个极为破旧的老区。大多房子已经荒废,甚至坍塌。街上几乎没有行人,阴森森的。小城巷26号。她默念着他的地址,在老区里转来转去。最后在别人的帮助下,她才找到了所谓的小城巷。巷子一眼望不到头,道路坑坑洼洼。她挨个挨个的找,门牌上的数字不断地变大,1号、2号,3号……她的心也跟着越来越紧张。
26号。终于到了。她轻轻地敲门。开门的是一位老妇人。白发苍苍,皱纹满面,显然是一个辛劳过度的妇女。
请问刘兰女士是住这里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就是。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噢。她向他尴尬地笑笑,有些失望。眼前这张苍老的脸与她想象中的归的样子相去甚远。我是春天杂志社的一名编辑,想对您作个专访。
噢。进来坐吧。老妇人把她领进了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房子十分逼仄、阴暗,让她感觉有些喘不过气。很难相信,那么优美的文字,那么深邃的思想出自于这样一个空间。
老妇人给她泡了杯清茶,示意她坐下。“没什么吃的,千万别见怪。”
“没关系,您坐吧。”
老妇人坐在了她旁边。行动极为缓慢,很显然,她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她累了。
她犹豫了半天,终于憋了句话出来。“现在可以开始采访您了吗?”
“你们为什么要采访我呢?”老妇人露出迷惑的表情。
“噢。这个嘛……”她支吾着,“您的文章写得非常的好,在社会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应广大读者的要求,杂志社派我来对您作一次专访。”
噢。老妇人听了我的话,若有所悟,“其实那些文章是我儿子写的,我只是帮他寄稿子,收稿费而已。”
“那您的儿子是?”她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他……。”老妇人神情忽地变得恍惚,嘴唇抽动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十七岁那年,他因一次车祸全身瘫痪,双腿也被截了。”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双腿,不知道我的父母,会否愿意留在我的身边。她想起了他曾写过的句子,心中波涛汹涌,我可以见见他吗?
“他在那个间房里,现在正在睡觉。”老妇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
顺着老妇人指的方向。她向他的房间走去。门是虚掩着的。她轻轻地推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古老的床,床上有人发出轻微的鼾声。她缓慢地向床靠近,听见自己的心跳大幅度的加剧。
床上的那张脸并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干净透明、清澈如水的少年的脸。乱乱的头发,长长的胡须,他已经老去,赶在时光的前面早早地老去。她拒绝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他,不会是他。只是他枕边厚厚的信件让她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一切。她拿起信,一封一封地看,每一封上面都有她的字迹,都有“陈晨亲启”等字样。原来所有她写的信他都有收到,只是他不曾回复。
信底下压着一叠笔记本,是她送他的手抄本,她拿起了其中一个。一叠纸条从笔记本中飘落下来。她小心翼翼地蹲在地上,把纸条一张一张地捡起。那我就希望你有一天能成为一个大作家,到时候我给你开个超级大专栏。……每一张纸条都记载着他们曾经的故事。她的眼睛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又被带回了那个遥远地无声世界。俩个沉默的少年,在最美好的岁月,用一些小小的纸条,交换中彼此心中的碧海蓝天。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朝窗户望去。一只美丽的纸鹤正在迎风飞舞,看上去自由自在。只是她知道,那是一只孤苦无依、只能随风摆动的纸鹤。就像被命运所困的他。她轻轻地抓住纸鹤,让它停留在自己的手心里。纸鹤的翅膀上有他的文字,有他写给她的文字,如果我是你的眼泪,请你将我擦干。
就在一瞬间,她的身体失去了知觉,只有泪水汹涌而下。原来他是她的眼泪,原来他一直都在她的身边。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试图擦干眼泪,忘掉悲伤;这些年来,他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安定美满。只是从今往后,她将不会也将无法再将眼泪擦干。因为他将陪她,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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