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唉,总是毕业了才觉得学校真是令人怀念啊……好痛!」
悲春伤秋的感慨被友人从后脑勺一掌打断,顺带消遣:
「白痴啊你!我们是都已经毕业了,但你根本还没毕业好不好?」就剩一科必修挂在那边还不赶快解决。
「你懂什么?我这叫『技术性延毕』!是在努力准备研究所的考试,是求上进的伟大表现!」被骂者抚着惨遭殴打的头部,理直气壮。
男性因为要服兵役,很多人都会用这种方法暂时规避。
「好啦好啦好伟大,所以今年没考上那你就继续延毕吧,别忘了最多只能拖两年,明年再不行就穿军服去唱『我有两支枪』了。」十几名男女毫无安慰,只给与残酷提醒,然后聚头看着桌面摆放的菜单,七嘴八舌道:「要吃什么快点讲啦!每次就你最会拖。」
大学生涯逐渐迈入第六年已经很悲苦,还要被毕业近两年的同学这般调侃,男学生委屈地转而寻找其它支持。
「金刚老大,你看他们也不鼓励同学,真是太没义气了!」
林铁之身穿制服,手中是餐厅点单,高大的躯体站立在长桌旁,看着这群已经和他相识近六年的年轻人,微微勾起宽厚的唇线。
会因为一学期的旁听而和他们维系这么长久的友谊,是连他自己也没有预料过的事情。虽然已经毕业近两个寒暑,但无论是继续升学的还是已经就业的,都尚保有淡淡的学子气息。
「你不要每次都找金刚老大啦,从一年级就靠他,现在还要靠哦?」
同学们又是一阵嘘声四起的训斥,随即因为想起在学校时候的趣事而迅速笑谈开来。
吵吵闹闹之中,林铁之井然有序地写好他们要点的东西。
「对了,那个谁啊……芭比怎么没来?」有人忽然道。
「芭比?谁啊?」
「就是那个读完一年级之后就转走的漂亮女生啊。」
「喔,我记得我记得,她的名字叫李维芯。我不知道她的外号叫芭比耶!」女生皱眉回忆。
「那是我们男生私下喊的啦……哈哈哈。」干笑。
人家真的长得很像嘛!
「原来你有约她哦?」问着这次的主办人。
「有啊,虽然她不是从我们班上毕业的,不过后来也跟我们不错啊。」偶尔还会一起出去吃吃饭聊聊天。「她最近好象很忙,在准备考试吧!」
「她转去法律系不是因为想当检察官?」听来的。
「是司法官吧?」也是听来的。
「是老师吧!我记得她有修教程,毕业后很快就拿到资格了。」聪明会念书的人真好,都不用烦恼就业问题。
「那她到底是来不来啊?」说那么多废话。
负责联络的人道:
「她今天刚好去国家考场考试,本来是说不来,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把约定的餐厅和时间告诉她,她就说考完立刻赶过来。」
「喔……其实我以前就认为她很奇怪。」好象双面人。
「我是觉得她个性很差。」是女生会讨厌和排挤的那种。
「就我们去山上烤肉那一次嘛,那时候她还是那个讨厌的样子,不过后来三、四年级碰到她的时候,发现她好象有些变了。」不然才不想跟她相处。
「对啊对啊!以前她说话都会看对象,根本瞧不起我们,现在比较没有那样的感觉了……」不过捅人的时候还是照捅不误。
林铁之刚好端菜经过,虽然面无表情,但心里却是有着淡淡的趣意。
从一开始到现在——尤其这两、三年来,她是如何的模样,最清楚的人就是他。
欢愉的气氛持续,主餐送上不到半小时,门口的风铃因为有人急急进入而忙乱撞上玻璃。
「呀。」穿著相当雅素的年轻女子抬头看着铁制铃铛,确定没有大碍才松了一口气。
李维芯心想哪天也许自己还是会把门弄破吧。一踏进餐厅里,首先就是张望着四周。
「李维芯,这里啦!哇,妳总算来了,我们都快吃完了。」几个人朝她招手,以为她找不到位置。
她却是充耳不闻,直到找寻到那抹高壮又熟悉的身影,才缓慢吐出口气,走上前对他道:
「喂,我考完了。」她说了这几个字之后,拿起旁边的menu,转身走向那一群大学同学。
林铁之拿起水壶,在她面前倒了一杯开水。
「黑胡椒牛肉饭,饮料要冰奶茶。」她甚至没打开menu就先说了。然后只是假装翻一翻,再合上还给他。
「芭比,妳怎么好象穿衣服的感觉不一样了?」男生敏锐地发现。
「不要叫我芭比。」她从小就不爱玩没有生命的娃娃。李维芯瞪住眼。「我哪有什么不一样?不一样的是你吧,你又变胖了!已经开始中年发福?」
唉,她的响应还是这么霹雳。那人笑道:
「我是说真的啦,妳以前都比较……粉嫩,最近穿著愈来愈成熟了。」女孩子果然就是比较会变化。
「人本来就是要有所成长,难道还像你们装可爱?」她哼道,却没有以前那种明显的恶意和不屑。
其实她连高中时代爱用的名牌也都舍弃了。没有为什么,只是成长了,也厌倦了,家里明明是小康,却勉强买那样昂贵的东西,那种使用相同牌子才算是同一挂的青春,现在回首观看,只觉滑稽。
阵阵笑声响起,她融洽地加入其它人的寒喧,始终没有打扰林铁之的工作。
一顿饭在欢欣的谈笑中结束,大伙儿想说找间咖啡店再聊一聊。他们在柜台讨论第二摊的事情,李维芯走到旁边,假意在流览,趁林铁之经过,说:
「你会准时下班吧?我跟他们去一下。」自己交代完自己要说的,她发现厨房里面又有人用怪怪的眼神看她了。
她表现得若无其事,好象刚刚根本没开口讲话,跟着大伙儿走出去。
「大个儿……她其实是你女朋友吧?」
同事们在她走后八卦猜测着,林铁之只是一贯的不谈私事。
忙碌几个小时之后,下班时间到了。
他整理打扫,换制服,然后打卡。如同每一个相同的昨日。
骑着白银色车身的脚踏车回家,这辆装有坐垫的脚踏车,在弟弟赚钱买车之后就成为他的代步工具。
约莫半个小时之后,他回到位于木栅的住处。
将车子停放在楼梯间的空位,上楼打开门,一阵烹调的油烟味扑鼻而来。
他反手关门,在看到厨房里纤细的身影时,丝毫不意外。
钥匙是老二过渡给她的,而自从老二嘲笑过她一定不会煮菜之后,她就时常上门来「证明」她的手艺。
李维芯穿著围裙,手里是锅铲,表情认真,站在厨房门口,像个出征的战士。
「你太快回来了。再给我十分……五分钟就好了。」
她宣布着,转身继续埋头奋斗。
厨房传来敲打铁锅的声响,她炒菜的手势有些粗鲁不自然。
虽然她曾说过煮菜就跟念书一样,她随便学学就可以有成果;但是一个人总是会有自己拿手和不拿手的事情。
他任由她,回房换掉汗湿的衬衫,并且到浴室拿冷毛巾将自己一身疲惫擦拭干净。再出来,桌上已经摆有一个冒烟的盘子,里面装着像是烩饭的东西。
「你吃吃看。」她递给他一只汤匙,非常强迫地。
她的头发是挽起的,一个小小的髻;鬓边几绺发丝垂落,脸上有淡淡的妆,七分袖的白衬衫,超过膝盖的牛仔裙。
简单清雅。的确不再是粉嫩的少女了,她的穿著。
但是,此刻她的表情却又像是小女孩般,殷殷瞪住他。
「快点吃啊。」她催促道。
林铁之看她一眼。坐下后用匙羹挖起饭料,然后张口吃进。
「怎么样?」她美丽的双眸好严肃。
「什么怎么样?」他侧首。
「味道怎么样?」她失望地脱下围裙,不高兴道:「我今天煮的是三杯鸡,三杯鸡!你为什么吃不出来?你的味觉是不是有问题?」
症结理所当然地不会在她身上。
「是吗?」他对饮食的确不会要求,但是因为在餐厅工作,就算不负责作菜,基本的味道还是分辨得出来。
「难道是因为冷掉了?」她抢下他才吃过的汤匙,自己试吃。「啧,九层塔的香味没有出来,奇怪呢……」她懊恼回忆步骤。
略长的发梢在他脸颊处飘动。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就不再在乎他容易出汗的事,老是挂在嘴边的嫌弃消失,已经靠得这么近了。
她把汤匙咬在嘴里,林铁之心念一动,看着她脸庞淡淡的黑眼圈。道:
「很晚了,妳该回去休息。」自从三个弟弟相继搬出去之后,这个家里只剩下他。这样的时间,她在一个单身男人的家里,是不适当的。
即便他知道,这是她信任他的关系。
「干嘛?我吵到你了?」才坐下就赶她。
「妳因为要准备考试,很久没睡好了,不是吗?」他拉开椅子站起。
虽然她的确是聪明,但也并非不需要努力,只是她好面子,没有表现出来。他深晓她的一切,在他眼里,她总是毫无遮掩的。
「啊?喔……」这个小小的关心让她雀跃了一下,想起什么,又赶紧道:「我还有煮汤,我的汤!」放在瓦斯炉上呢。
林铁之跟着她进厨房,盖子一打开就闻到微微的焦味。
她拿着汤杓刮起锅底一块东西,泄气说:
「这是什么?可恶!居然黏在锅底煮焦了。」她刚有放这个进去吗?没有吧。
他站在她身后,自己日常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厨房,似乎因为她的使用而稍显凌乱了。在碗柜旁边,他发现两张沾湿沾油的纸张,是影印的食谱,详细写着三杯鸡和酸辣汤的作法,旁边还有手写的小笔记。
「妳煮的东西我会吃完,先回家。」他帮她盖住锅子,把盘子封上保鲜膜。
「那锅糊糊的你也要吃?」她走到客厅,又忍不住返身。
「对。」他点点头。
「我、我告诉你,这种事情是不会让我感动的,所以你不吃也没关系。」免得拉肚子算在她头上。
「我不喜欢浪费食物。」他关灯,打开门,送她出去。
「原来是这样。」她的好脸色全部被他的不知情趣弄糟。咬咬牙,她指着楼梯间的脚踏车:「今天还是用这个吧,用这个载我回去。」
「妳喜欢坐脚踏车?」林铁之将车子牵出,等她坐上后面的坐垫。
会这么问,是因为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这般要求。
「哪有喜欢?这么贫穷又简陋。」直言不讳。坐久了屁股还会痛。「这辆车是你三弟的,你们家的痞子跟我说过,椅垫是用来载女朋友才装的。」
所以、所以,现在这辆车变成他的,而她……就是想坐。
李维芯拉着他的T恤,偷偷地瞅着地上,两人影子重叠的部份,好象在拥抱。
「走了。」他醇厚的嗓音提醒一声,开始踩动。
从这里骑到她家,至少要三十分钟以上。
这一段时间,他是她的。
她从未想过,只要这样就可以让她如此愉快。
「喂,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她细如蚊蚋地开口。
「什么?」逆风中,他没听清。
「——什么什么?我又没说话。」她撒着谎,侧坐的身体移近了一些。
占有这个位置,就可以拥有他了吗?
如果有更实际的东西能够确定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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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铁之从休息室走出来,马上就被几个工读生询问。
「老板娘跟你讲什么啊?」
最近餐厅里好象有些风声,而且是跟每个人都相关的生存问题,大家不免好奇。
在这里,最资深的工作人员除了厨师外,就是林铁之。
由于这并不是规模很大的餐厅,只是自家营业的生意,所以在职位上没有严格的细分。老板娘当然最大,据说以前有一位店长,不过后来辞职了;再来就是两位厨师、林铁之,还有一段时期便会交替更新的工读生。
虽然林铁之的工作看来跟其它的服务生没有两样,不过其实他负责的部份相当多,开店关店,或者订单进货采买,除却作菜,他几乎什么都得做。
重要的是,他资历久,历练够,处事成熟,对环境熟悉,而且非常能干。会得到老板娘和其它人信任,不是什么太过稀奇的事。
不论是新进的,或者已经做一两年的,在他们这些工读生眼中,他就是头儿。所以,有什么秘辛,当然找他求证。
「没有你们的事,回去好好工作。」林铁之不打算多说。
「咦?大个儿啊,告诉我们嘛,餐厅是不是要倒了要收了?」他们是不明白营运状况啦,不过平常生意不错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还要先赶快找别的头路,不然就没有生活费了。
林铁之知晓他们在外住宿,并没有向父母拿钱,都是自给自足的上进孩子。他点点头,说:
「若是那样,我会告诉你们。现在,先回去工作。」
大家听他这么道,仅互望一眼,各自散开准备开店前事宜,虽然气氛有些浮躁,偶有窃窃私语,不过林铁之的态度和行举始终沉稳如昔,大家手上忙着,也就没有问下去,暂时先下挂在心里。
「谢谢光临。」
从早到晚,一日光景又这般快速地过去了。
林铁之检查四周,总是最后一个离开锁门的。他骑上脚踏车,往和自家相反的万向而去。
约莫十几分钟的路程,他到达一家中式茶馆。
茶馆的装潢独具巧思,古色古香,一踏进里面,高朋满座,相当热闹。
「大哥。」一名穿著与时下大学生没有两样的年轻人见到他,立即迎上前,低柔的嗓音轻轻唤着。
年轻人有些驼背,额前刘海长过额遮眼,长相因此而模糊。他是林铁之的弟弟,家里排行第三,也是这间茶馆的老板。
「来,这里坐。」年轻人引领着林铁之,在一个比较安静的角落里落座。
「你的生意不错。」林铁之给与肯定。
这个老三虽然乖巧,却也经常出人意表。学生时期休学跑去环岛旅行,当兵退伍后又突然说要出国,一去三年回来,开了这家茶馆,应该算是安定了。
「只是刚开始而已。」他坐在对面,微微一笑,拿起热水壶温杯。
「我觉得很好。」他从小管教几个兄弟,却也不吝给与夸奖。「找我来什么事?」林铁之问。其实前两天三弟就曾经邀约,只是现在才找到时间。
「啊……是这个。」拿出一只信封大小的牛皮纸袋,递给兄长。他轻声说:「我跟你要帐户转帐你不肯给,只好亲手交给你。」
林铁之皱眉,道:
「我不是说不用了?」他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每个月发薪日,老二老四也总是想尽办法塞给他。
「大哥,这是一种感谢。」温和的笑意漾开在嘴角,语气始终柔润。「从小到大,我们都太麻烦你了。」大哥为家里牺牲,他们以前无法弥补,现在有能力了,当然换他们来为大哥做些什么。
「我们是兄弟。」一切都不必计较。林铁之当然深晓他们的用意,他们不是担心他过得不好,而是在报答他的养育。
那根本不需要。至今他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以后也不可能会。
只要五个字就清楚表明他的想法。
年轻人如水晶般的双眸漾着淡淡的温暖。在他们都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因为兄弟间过大的差异而怀疑过一件事情。
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个答案似乎显得不再重要了。连疑问也都在不知不觉中完全被遗忘。
「因为是兄弟吗……」好象不成功呢,还是得跟二哥讲,要用其它方法教大哥收下啊。「就因为是兄弟,才不要你担心,希望大哥能开始为自己打算。」他没有再强迫,微笑地将两人眼前的小茶杯斟满,热气袅袅。
闻言,林铁之望着这个气质如清风的三弟,好象回到自己高中那年。
从小,这个弟弟讲话就是轻声细语的,性格沉静,身材瘦长,不论在家里或在兄弟之间,总是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那个拿打工钱给他,说要帮助家计的少年真的好陌生,可是在那一瞬间,他却突然清楚想起他总是被头发遮去一半的长相。
现在,他前额的发虽然还是盖着脸,却也已经是个可以成家立业的男人了。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或者因为长兄兼父,他也有着如同父亲般的些许成就和心情感触。
「你们不用我担心。有别人,不是吗?」他转眸睇向刚进门的一位女子。
她的身材姣好,面容非常美丽,一头大波浪卷发柔媚飘扬。
女子和林铁之对上视线,先是微愣,随即点个头,走近放有「订位」立牌的一处位置,随即坐下。
「啊……她今天晚了。」大概是又超时加班了。年轻人站起身,有些叹息地笑道:「肯定又没吃晚餐了。」没有多余解释,他走进厨房,将早已备好的餐点温热一下后端出,放在女子桌前,并且和她对话。
林铁之很久以前就曾经看过她,她穿著名校的高中制服,原本看来冷静的气质忽然变了模样,着急在他们家楼下向他询问一个人的踪迹。
也许有一天,那个女人会成为他们家的一份子。林铁之望着自己三弟,虽然他不喜欢猜测不能确定的未来,但是却有预感。
「为自己打算……」他喝下杯中清澈的平水珠茶。
其实,他的确是该认真考虑了。
第九章
从银行里走出来,手里拿的是刚才行员为他解说的贷款事项。
将东西全部放入牛皮纸袋内,林铁之跨出健壮的长腿,用着惯有的大步伐踏上回家的路。
他的存款在兄弟们各自独立之后才算真正开始累积,数字并没有多少。如果自备款能有一百万,剩下的再贷款,那么大概可以减少一些负担。
他思考着各种可行方法,就算不吃不喝不开销,存一百万至少也要两年。
……还要再两年吗?
拿出钥匙,他走入公寓楼梯口,在家门旁边,见到一个人坐在阶梯上。
「好慢。」李维芯抱着用购物袋购买的食材,确定上来的人是他之后就劈头骂道。
「妳坐在这里做什么?」他倒是颇为意外。虽然脸上没有多少表情。
她有他家钥匙的,不请自入的前科也有好几次了。
「我知道你放假……我无聊没事做不行吗?」又是没好气。
口是心非是她习惯的说话方式,他早已了解。
看到她站起身,刚才坐的地方铺了一张超市的特价单。她总是注意这种小地方,特别怕脏。
打开门让她入内,他道:
「妳把钥匙弄丢了?」
她脱鞋的动作一顿,嘴里念念有词,把东西放在桌上,背着他好似自喃又好似在回答:
「我妹妹昨天借了一套漫画回来,我平常是对这种东西没有兴趣的,不过因为早上跑了两所学校面试很累,就跟她拿过来看一看……」
「重点?」他接过她拿在手里磨磨蹭蹭的洋葱。
「重点——重点……」她暗暗咬唇,然后很快说:「要对方亲手给的才有意义。但是我的就已经是我的,我也不会还给你。」
……她是在说他家的钥匙?
他虽然有些想笑,但她逞强的侧面却更让他心头轻荡。
「妳的就是妳的,我不会跟妳要回来。」
帮她把袋子提到厨房,他留下耐人寻味的话语。
「嗄?」她一时没反应过来,门铃却响了。「啊,喂喂,我……我去帮你开门了喔!」叫他没有响应,她只好自作主张了。
搞什么,她可不是佣人啊……虽然碎念着,但是却又有些偷偷的欣喜。
上前打开木门,望见外头的人,李维芯却忽然瞪大了眼。
「啊,学、学姐——」
她脱口而出的僵硬称呼,让对方稍微怔了一下。
「妳好。我找林铁之。」美丽的女人这般说着,身上是窄裙套装,手里拿着全罩式安全帽。态度和语句一样俐落。
李维芯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回神,她觉得喉咙发不出声音,耳朵却听到自己说:
「请等……等一等……」
「妳来了。」林铁之出现在后,沉稳地将早已准备好的纸袋交给她。
袋子相当轻,里面是几件衣服,是三弟搬出去时忘记带走的。他不觉得自己弟弟是个会要求女性来跑腿的人,不过上个月搬家时,她也来帮忙了。
也许是她自己主动的。
「谢谢。」美丽的女人道谢,拿了东西就走。
林铁之回过头,李维芯仍是站在原地,连呼吸都小心异常。
「怎么了?」他发现她的异样。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瞪着地板。
「学姐的装扮虽然改变了,但还是那么漂亮……」她有些恍惚。
「学姐?」他并不知道她们认识。「妳……」
「我不舒服!你今天自己吃饭吧!」她忽然生气地大声说话,也不管有多突兀,就要直接走人。
「等一下。」林铁之拉住她的膀臂,算是颇为难得的动作。「妳哪里不舒服?」他审视着她的脸色。
「全身上下!」她就是不看他,在他再次开口前,还很快地先道:「我不用你送!」
似乎不是真的是身体上有问题。他点点头,放手说:
「那妳回去吧。」
才刚刚过六点,天甚至没黑,她一个人应该可以。他不解她为何忽然如此变化,但是冷静下来才能问清楚原因,而现在不是好时机。
虽然是自己先拒绝他的,不过他的反应却教她气得连拳头都抖了起来。
她气自己说不出真心话,更气他这么轻易就让她走。
「你这个——这个——这个白痴笨蛋!」她还是火山爆发了。
穿鞋子的时候还差点跌倒,她气呼呼地想甩门,他却伸出大掌阻止。
「到家打电话给我。」新的电话是在半年前重新装上的。
她妍丽的脸孔稍微扭曲了一下。跺脚道:
「我才不打!」随即转身跑下楼,人影随着高跟鞋的声响消失。
他不确定她究竟为何忿怒,不过了解她的情绪来去总是相当快速,而且藏不住心事,过几天理由就会自己出现了。
他们之间总是这样。
或许是因为六岁的距离,或许是个性上的差异,又或许是成长背景和经历的不同,观念以及价值也都是两个模式。
她对自己的执着究竟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自从那年她泄漏了自己的感情,他就持续思考到现在。
他不会无聊的自卑,只不过,如此年轻的她,真的已经确认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了?
在他的立场而言,无法不去斟酌另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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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果然没有打电话,却拐弯抹角地叫老二告知已经到家的讯息。
「大哥,你管管她,叫她大小姐不要把别人给拖下水嘛!」
林铁之听到话筒那方的调侃,面无表情地挂断。
之后几天,她都没有来找他,他自己也因为要处理餐厅的某些事情而相当忙碌,整整三个星期,他们完全没见面。
以前好象也曾经发生过同样的事。
她或许在等待他能够安抚她,但他却不可能丢着工作不管。这种无法咬合的部份是非常现实的问题,更凸显两人性格之间的回异。
十点之后打烊,他独自在餐厅里做最后的整理工作,她就这样突然出现了。
听到门口风铃声响起,林铁之正想说明已经不是营业的时间,却看到李维芯戴着顶遮阳用的帽子站在门口。
帽缘压得很低,几乎盖到她的眼睛,及肩的中长发不见了,或许是全部塞在帽子里。
她绷着脸不肯说话,宛如为了什么在对峙,他也就沉默着。
良久,他走近她,长满厚茧的掌心抚摸她的头。
「我送妳回去。」
他转身走进更衣室,正打算换下制服,她却用力一把将门推开。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二十四岁了,你不要老是摸我的头好不好?」
林铁之正脱掉上衣,健美的体魄裸露,她不像以前那样尴尬逃跑,反而明目张胆地看,恶狠狠地看,犹似要把他吞吃入腹地看。
「我、我听你们家的痞子说你工作的餐厅快倒闭了,你已经三十岁了,三十岁再去当无业游民的话,很悲惨又难看!反正服务生这种工作没有就算了,你有没有找到新的工作?你很会煮咖啡不是吗?现在有那种行动咖啡馆,自己做老板的,成本也很低,我可以……我可以借你钱去做,不过,你当然要加倍奉还!」
他皱着眉头,在她眼中,自己的表情大概被解读成困扰。所以,她迅速地红了睑和湿了眼眶。
「我知道!你有很多人能够帮忙,你那几个弟弟,还有……学姐她、她现在是科技公司里的高级主管,年薪好象超过一百万,我想她不会看上你这种人的,你还是赶快放弃!失业加上失恋,你如果自杀上社会新闻头条,我一定会笑死。」她胡言乱语着。
他睇视着她低垂的脸,不解道:
「妳在说什么?」
「我在说,我……」她忽然抬起头,怒气沸腾地冲向他。
好象是打算把他扑倒,不过身材和力气实在相差太多,她推了他几下,他却文风不动。
「你坐下好不好!」
她气恼地捶他胸膛,真的是用尽所有力气,一个拿捏不稳,她自己往前跌倒,他才在保护她不受伤的情况下,往后坐进休憩用的沙发里。
一阵混乱中,她的帽子掉了,遮掩也失去了。
「……原来妳把头发剪了。」
他搂住她的细腰,看着她将近齐耳的学生头。
「你别误会!我不是学漫画里面去剪的,我真搞不懂他们的逻辑,头发和恋爱哪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我只是烫坏了……」
自己的辩解好象很多余,她讨厌这样!咬着唇,她道:
「学姐不会喜欢你这种做作野蛮人的,你少自讨没趣了。」
「学姐是谁?」
「就是徐学姐啊!那个很漂亮很美丽的,她不是去你家吗?你们一定认识很久吧,熟到可以拿东拿西还毫不介意的地步。」
她撑着他结实的胸,激烈的语气彷佛他多么狼心狗肺。
「妳没来找我,是因为这件事?」他平静地道。
「才不是!你真的很自以为是。我是在考虑要做什么工作,虽然考上教师资格了,但是现在景气这么不好,你没看新闻吗?就算老师也很难找到职缺,我之前面试那么多所学校都没人要用我,国家考试虽然放榜了,但是我还是没兴趣,我只吓过想要好好思考一下……所以我到美容院去,想要换个发型,换个心情!本来决定要烫卷卷的大波浪,小姐说不适合我的脸型,我一气之下就还是烫了,烫出来果然很丑,所以我更生气,又剪了……」
她大概没有察觉自己的表情多么脆弱。
林铁之望着她,忽地伸出右手,拉开她一边嘴角,阻断那种哀伤的发泄。
她错愕地愣住,清丽的脸庞顿时变得滑稽。
「妳在说什么?」他重复问。
「你——你干嘛!」实在太可耻。她愤恼地打开他的手。
虽然试图让两人贴合的身体不要那么暧昧,显然不太成功。他轻缓抚摸她细致的面颊,低沉道:
「我跟她没有关系,就算有,也不是妳想的那样。」
肌肤上太过陌生的亲昵,让她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就跟你说了不是这件事——」
「她是我弟弟的女朋友,以后大概会是我的弟妹。」他简洁解释。
「咦?」
「妳不必特别为我改变装扮。」他忽然说。
「我才、才没——」
「如果妳不喜欢作菜,也可以不用勉强。」他再补充。
她这次真的是瞪住他了。
「我不会讨好妳,但也不会强迫妳做不习惯的事。」
他直接迎视,毫不闪躲。
「你……」她从他的黑眸里看到自己的惊讶。「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我讨厌作菜的?」
「妳第一次就把糖和盐弄错了,盐罐也被妳打破。」上方缺了一角的盐罐还在厨房柜子里。
她的不耐烦,其实都被他看在眼底。
林铁之挺起身体坐好,然后将她安放在大腿上的位置。她起初有些诧异和惊慌,意思意思地抗拒一下之后,才乖乖不动。
「我真没想过会被妳压倒。」
他说得平淡无波,她却听得面红耳赤。
「才不是压倒你好不好!是因为……你长太高了,这样很难说话。」
他定定地望着她又羞又急的模样。
然后,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上她的发梢。
「你别——」她缩了缩,因为他碰到她敏感的耳朵了。
从柔软的耳垂,再到眉眼鼻口,虽然指尖接触的面积那么地微小,她却听到自己的心跳强烈地快要失去控制。
最后,他停在她小巧的下巴上轻捏。
「我不玩小孩子的恋爱游戏。」
他沉沉地说道,眼神深邃。
「没有礼物,没有好听的话,妳大概还会再生气。」
李维芯只听到第一句就变脸了。
「我再告诉你一次,我已经二十四岁了,不是小孩子!谁又在玩游戏?你才玩游戏!你要讲礼物是吗?我告诉你,前阵子我碰到以前的学长,他是有名的法律顾问,穿名牌西装,还送了好大一束花。他说我变成一个好女人了,其实他也不是第一个说我好的人,但是至少比什么都不讲来得好,我已经二十四岁,也变成熟了,我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次,我……我会被他追走也不一定……」
变成熟?虽然她的年龄的确有所增长,但只要面对的是他,就还是会回复到最原始的自己。
那个口是心非的小妹妹。
虽然讨厌他,却又百般暗示他,要他发现她的情意。
在她的眼泪掉下来之前,他握紧她的手。
「不过,我会对伴侣完全忠贞。」他的诺言,听起来就如钢铁般坚实。
她凝视着他,忽然莫名地喘了一口气,带些鼻音道:
「你们家的痞子说你是老古板,说话果然很复古,什么伴侣?你是在说我?你又在作梦!我们哪有做过什么像『伴侣』的事。」她委屈地吸涕。
他抹去她终究滑落的泪滴,说道:
「我告诉过妳,有什么事问我,别再找老二。」
「你有毛病,我就是不想跟你说话,干嘛听你的?你哪有资格限制我?你一定是在嫉妒……」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好象停不住想哭的感觉。
「是妳乱吃醋,会给别人添麻烦。」他一本正经。
「吃醋的是你!」她打上他的胸,手心底下是赤裸的肌肤。
他握住她小小的拳头。
「我的确是老古板,吻了妳,就要负责。」
「你哪有吻过我——」
她的言语,隐没在他温热的唇片之间。
他吻住她的颤抖,用和他粗犷外表不同的温柔。几乎融化她的心。
虽然她的性格如此别扭,但却总是在自己面前暴露所有。
她是以什么心情剪掉头发为他改变发型?又是以什么心情跑来这里说要帮助即将成为无业游民的他?
经济、环境、未来,他考虑的东西,在她强势的气焰之下,似乎微不足道。
表达的方式还是那么任性执拗,骄傲的小妹妹,从讨厌到爱恋,如今是个认真对他付出情意的女人。
他想要珍惜这样的她。那是一种没有理由,也不需要解释的意念。
这已经是第二次。她觉得耻辱,却仍然向他坦露。
就算她会后悔,他也不能允许了。
离开她美丽的红唇,她看来像被他吻晕了。
「……妳没事吧?」
她的双眸湿润,不自觉地舔了下刚才被吻过的地方,气喘呼呼的。能够从诱惑中完全清醒,是因为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明天要面试,再找不到工作的话,就没办法养你了。」
她好严肃地说,非常杀风景。
他也认真地回答她:
「妳这么快就想结婚?」
「嘎?我、这、明……明明是你迫不及待想娶我好不好?」
他奇怪地笑了一下,结果被她胀红着脸骂一句「丑死了」。
不是结束
餐厅的营运状况没问题,并非因为财务关系所以即将倒闭,而是老板娘要移居加拿大,所以无法再经营下去。
林铁之跟老板娘谈过之后,决定把店面顶下来。他当然没有足够的金钱,就算老板娘因为彼此是旧识而打了极为优惠的折扣,那也并非是个一时三刻就可以生出来的数字。
老板娘相当善体人意。她的意思是,与其跟银行贷款缴利息,不如分期付款给她。于是,林铁之当上店长,每个月从盈余里扣除固定费用,直到清偿为止。
日子跟着逐步稳定的一切而悄悄流逝。
之后,他开始在空中大学修读。
「你买好了吗?」清丽的女子问道,努力让自己眉毛不要出现绉折。
站在高耸的书柜之间,四周排满快要爆出来的二手书籍,她在心里反复催眠和促醒自己,不要对缺乏情趣的男人太过苛求。
「妳可以不用勉强自己来。」壮硕的男人说道。
她撕破嘴也不会告诉他自己是因为想和他出来约会。
暗暗吸气,放弃从他身上榨出一丝罗曼蒂克。看他那么认真,就也没有再吵。以前的人生,他为家人而活,她希望他现在能做他曾经不能做的事情。
「我班上的萝卜头要是有你一半专心就好了……」
喃喃念着。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一叠作业没改。
虽然偶尔会感到疲累,但是把知识传授给小朋友,看着他们逐渐学习的过程,却相当令她有成就感。小学老师这个工作谈不上多美好,尤其应付家长更是件困难的事,但除去一些无奈的缺点,其实还算满有趣的。
尤其,她喜欢在小朋友的作业簿上画「甲上五颗星」。
男人选好书本,准备结帐了。
两个人走出书店,她一见到刺目的阳光就忍不住瞇起眼睛。
「天哪,又是大太阳。」以后可能变成四季如夏了。
才走下人行道,一辆没有打方向灯的摩托车突然转弯。
不过眨眼时间而已,她已经被拉入男人温暖的怀抱里,被保护得好好的。
「走路小心。」还是那般平铺直叙。
哼,现在知道要理她了,刚刚还把她当透明人。她生气地想,却让他牵着手,感受着十指交握的亲昵,心跳加速。
不过只是手心互贴而已,他们做过更亲密的事,有什么好紧张的?
实在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只要他一靠近,就会挑动她敏感的情绪。
银白色的阳春脚踏车停在灯柱旁边,她打开自己的蕾丝阳伞,自动自发地坐上后面加装的椅垫。
为了早点拥有自己的店面,他的食衣住行都非常简便。
而和他交往的她,却不曾抱怨。
男人的腰被占有性地搂住,他微扬唇角,踩动踏板。
「喂……以后我想帮餐厅取个新名字。」她在他背后道。
「什么?」
「反正我会取好,你不准有意见。」
男人没有说话。她却知道他已经答应了。
虽然他长得虎背熊腰又粗糙,也不会甜言蜜语哄人,却是个意外对情人听话的男人。
「我跟你说,如果男人想要向女人求婚,一定要先说三个字。」
因为逆风的关系,她的语句听来断断续续的。
他没有说话。
景物不停往后,她瞅着他宽厚的肩背,稍微放大音量:
「你晓不晓得是哪三个字?」
「……不知道。」
她一呆,随即嚷嚷道:
「你说谎!你怎么可以这么狡猾?别想转开话题,那三个字很重要的,我没那么好骗,你也没有告诉我是什么时候迷上我!」结果话题兜回自己身上。
她总是这么装模作样。面向前方道路,宽厚的唇边有着趣意。
「在妳表达感情的那次,我就发现我对妳有别的想法。」
明明是她要人家说的,听到后却又有点恼羞成怒了。她咬牙切齿地在他背肌处又搥又捏,极力否认:
「谁表达?我不是说了我没有表达吗?!你不要东拉西扯的,快点回答是哪三个字?」
似乎演变成她强迫向他讨取真心的情况了。他长满粗茧的掌心覆盖住她放在腰间的玉手。
低缓道:
「我会对妳忠贞一辈子。」
他的语调老是缺乏高低起伏,但是意义却又那么不可动摇。
说爱,爱能维持多久?他给她的是一辈子的时间,倘若不爱,是不可能做得到的,这是一种比爱她还要更深更深的承诺。
她心里感动,却不甘心地道:
「你会不会算数,这哪里是三个字?」
嘴巴上不肯饶他,心却完全深陷了。
她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变得非他不可。明明还记得那种极度厌恶的感觉,好象昨天才刚发生的事情。
就在大学一年级,十九岁那年的夏天。
蝉乱鸣,太阳好大,她都睁不开眼。比起今天,还更热、更热的……
较之回忆里还更实际的温度侵袭着她。
「我们去堤防散散步。」他说,脚踏车往另外一个方向前进。
终于可以约会了。
闭起双眸,她将脸颊贴上他强壮的背,搂住他腰问的手臂悄悄地收紧。
她知道,这个男人,永远都是属于她的。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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