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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她不谈年少的恋爱(一)

写作者:深居簡出     日记本: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日期:2006年02月05日  星期  

天气 

心情

   被翻看:277

   这是一本小说,一本我每个星期都看三到四次的小说,然后感动的想哭.
  
   楔子
  
   他的右脸颊,靠近眼角的地方,有一颗痣。
  
   在人家说是「爱哭」的位置上。
  
   笑死人。
  
   明明长得活像爬上帝国大厦撒野的恐怖金刚,居然会有那种性感的特征,简直恶心又难看,丑毙了。
  
   她不是偏见……好吧,她是!
  
   人生的道路很长,长到走着走着就是会遇见几个波长特别不合的略人,甚至没有任何理由就可以看不顺眼。幸运的话还能够从容选择避开,但她就是那么倒霉地在大学一年级和他有所牵扯。
  
   她一点都不想认识他。
  
   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如果一切全部可以重来,她真的,一点都不想……认识他……这样的……认识他啊……
  
   她,讨厌他。
  
   一定是讨厌、一定是讨厌……没错的……
  
   *** *** *** *** *** *** *** ***
  
   「请问,这个位置有人坐吗?」
  
   一句相当低沉的问话,伴随着大片阴影降落,令李维芯抬起头来。
  
   一个非常高大的男人,站立在她桌边左前方。
  
   他穿著已经被洗白而且还破洞的牛仔裤,一件应该是浅色但实在脏得看不出来的短袖T恤,太过寒酸的简陋服装,可以让她立刻推断是从地摊上买回来还穿了好几年。
  
   他的头发很短,是那种三分平头,发质看来很硬;长相粗犷,没有特色,外貌毫无吸引人之处,额际还冒着大粒的汗珠,就像经过路边捷运工程常会看到的那种工人。
  
   虽然他的词句很是礼貌,但太过魁伟的身材却让人极感压迫。
  
   她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空荡的教室里仅有他们两人。
  
   「教室里的位置……都是随便坐的。」她简单回答着,望见他颊边滑落的汗水掠过桌角滴在地面。
  
   只差那么一点,就得换张桌子了。她恶心又嫌弃地想。
  
   「谢谢。」
  
   男人用着极为低回的嗓音道谢后,步向刚才手指询问的座位坐下,然后翻开自己带来的书籍。
  
   她不觉看了他一眼。虽然刚进学校不到两个月,但是她没有丝毫见过他的印象。
  
   是他们班上的吗?
  
   他的年纪……看来有二十四、五岁了。
  
   今天这节课,她是记错新课表所以早到了,那这个人呢?该不会是根本走错教室了吧?他不晓得大学不排座位的吗?
  
   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事物她压根儿懒得理会,于是,疑问只是一闪而逝,她继续垂首做自己的事。
  
   几个交谈声从门外陆续进入,有别于十几分钟前的静悄,四周逐渐人声鼎沸,没有人对于那抹巨大的身形多去细敲探索。旁听、选修,或者人家高兴,只要别碍着他人,任何理由都可以成立。
  
   大学就是这么自由自在的空间。
  
   钟声响起,提醒上课时刻的来到。老师拿着课本进入教室,本来喧闹浮动的气氛迅速地沉淀下来。
  
   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面书写。同学们或抬头照抄或细声交谈,也许用心,也许打混。
  
   因为角度的关系,坐在第三排的李维芯,视线里始终有一小块陌生人虎背熊腰的身影。
  
   他就坐在没人喜欢的第一排,那个靠墙壁角落的位置。
  
   手里是廉价的粗芯原子笔,笔壳蓝橘色的那种。高壮的躯体挤在一方狭窄的空间,耐心将学长姐迎新时笑言教法最怪异的传奇老师讲解的所有字句,认真地写入笔记本中。
  
   老旧冷气机吹出来的风好象沾黏着灰尘,运作时彷佛失修关节搭搭作响,不知是谁从外头带进的汗酸味弥漫扩散,连故障的百叶窗也无法抵挡不知趣射进来的大太阳,一切的小状况都令她难以忍受。
  
   那一天,很热。
  
   她隐约听到,窗外有蝉鸣的声音。
  
  
  
   第一章
  
  
  
   「喂,谁有下星期要考的英文笔记啊?」
  
   「Shit!范围这么多哪念得完啊!我不要被当啦——」
  
   「去要求老师全班开根号乘以十好了。」
  
   「他会答应才怪!」
  
   期中考前一周。
  
   每所大专院校几乎都会存在大同小异的场景和对话,学生焦头烂额,期待必考题目如礼物从天而降,埋怨笔记本完全空白的同时,碎念并且咒骂老师讲课多么无趣,大部份人都不会反省自己逃课享乐根本活该。
  
   大学玩四年。不只是口号。
  
   甫从如监狱般的高中生涯破上重见生天,一旦接触到自由自在的大学体制,犹如脱疆野马。就算是联招录取分数第一的学府,也仍然是有抱着投机心态的学子。
  
   联考要死要活地考上了,那还努力什么?反正就是给他混到一张文凭,学校的名字在毕业证书上粗大显眼,亦相当金光闪闪。
  
   辉煌的校名,让多少人甚至选择不喜欢的科系,不考虑学以致用的未来出路,吊车尾也要求全挤进。
  
   当然,认真向学的学生何其多,沧海之一粟何足挂齿?不过就算如此心理粉饰,还是谁也无法否认在升学制度之下变态出来这种可悲又可笑的现实。
  
   「李维芯,妳的笔记借我们影印好不好?」
  
   脚上套着蓝白拖鞋的男同学涎着笑脸问道。头发乱七八糟的,身上穿的好象还是睡衣,住宿生老是给人这种邋里邋遢的印象。
  
   李维芯啧了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
  
   「为什么我要借给你们?」
  
   男同学被这样尖锐反问,不觉一呆,还是笑道:
  
   「同学互相帮助嘛!」
  
   「自己偷懒没抄到笔记怪谁?这是我在课堂上认真辛苦写来的东西,哪能这样白白给你们拿去印?如果你们享受我的劳力,却考得比我高分,那我不是跟白痴笨蛋一样?」她极为不耐烦地教训。
  
   男同学闻言,有些愕愣住。
  
   其实她说的也没有错,就像以前高中时,升学压力过于沉重,考试时也会有人耍些心机,譬如暗坑学长给的解答之类的,那种挤压在空间里的焦躁和窒息感,相信没有人想再去经历一次。
  
   上了大学,班上也是有几位秀才保护笔记跟保护性命一样。不过他们以为李维芯好说话,所以才提起勇气开口借的。
  
   已经可以堪称系花的李同学,长得一副甜美娇俏的模样,柔顺的中长发总是简单挽起,露出纤细白皙的颈项。秀雅的五官,巴掌大的脸蛋,身材比例也相当完美,尤其是那双又细又长的小腿,不禁教男子汉们膜拜感谢夏天的存在。她不是属于艳魅性感的肉弹熟女,而是清丽娇美的芭比娃娃。
  
   这种上品,光是看着,也觉得好幸福,令人遗忘哲学概论的催眠啰嗦,坠入风花雪月的绮想之中……
  
   「我已经说了不借,你还站在这里干嘛?」李维芯瞪着他发痴的脸孔。
  
   彷佛被一巴掌殴醒,男同学碍于自己理亏,加上她又是美女,只得摸摸鼻子,灰头上脸地回去告诉同袍失败的结果。
  
   李维芯不在乎同学会怎么对自己改观,又有什么评价,只是抱起自己的课本离开座位。下两节空堂,她要到图书馆的自习室念书,准备下星期的期中考。
  
   「喂喂!金刚要走了,要不要赶快跟他借借看?」
  
   几个人交头接耳转移对象。老实说,半学期下来大家并不算很熟,但有难时总会因为同病相怜而聚集。这群人多为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旷课常胜军和课堂幽灵户口。
  
   金刚,指的是他们班上的一位旁听人士。
  
   外号谓之金刚,是由于他的外表。
  
   超过一百八十五的身高不算什么,校际篮球比赛时,各队伍哪个没有几支长竹竿撑着天花板?但他不仅高,还相当壮硕。那魁伟的身材,虽然没有魔鬼终结者夸张健美,但也真的只能用虎背熊腰四个字来形容。
  
   他不属于这个班级和科系,甚至不属于这个学校。只是每个星期二和星期五,在外文领域共同科目的这两节课,他都会准时出现,然后坐在第一排最靠角落的位置。
  
   第一排,如果选课的人数不是很多的话,通常都是空的。
  
   也许是躲粉笔灰,也许是躲老师口水,也许是觉得搬张桌椅坐最后面看漫画和睡觉比较轻松,个人有个人的伟大理由。
  
   每学期,总会有几个面貌比较臭老的可怜虫在刚入学时被当成老师看待,不过印有出生年月日的学生证一拿出来通常就可以洗刷冤屈,但金刚不论横瞧竖瞧,都像是已经在社会世道打滚多年的老江湖。
  
   校园里多的是当兵退伍,或重考两三年的家伙,结婚生过孩子,高龄报考上新闻的都有。只要习惯以后,其实没什么好去值得稀奇的。
  
   他们班还有个第二类组的状元,好象是因为自己排课表的关系,才到他们班上来修课。他长得帅到让人嫉妒不说,个性也是一等一的难相处,更讨厌的是,上课从来不动笔写字,却听说入学时成绩高得吓死人。
  
   真个是,大学里面没有新鲜事。
  
   「那个……」
  
   最会做公关的男同学再度被推举上前开口商量。据闻金刚大哥每堂必到,上课也颇为认真,虽然求助校外人士似乎不怎么正确,但没鱼虾也好。
  
   再怎么样,都比课本空空来得强。
  
   「金……不不,这位同……这位先生!请问,可不可以借你的笔记来影印?」
  
   李维芯正要从前门出去,耳边刚好响起这句话。
  
   她的脚步毫无停留,并没有特别给与注目,也根本不想知道他们的交谈结果。只是在心里暗地冷笑一群人狗急跳墙。
  
   那个看来就像廉价低阶工人的「金刚」,抄出来的笔记会有几分用处?就算他真的能够分得清楚动词受词现在式完成式,不过也只是个旁听,谁晓得是不是故意跑进来吹冷气而已?
  
   没路用的废物大学生,加上一个诡异的怪胎,物以类聚。
  
   粉色的凉鞋,随着加快的脚步在走廊上扣扣响着。然后,逐渐远去。
  
   *** *** *** *** *** *** *** ***
  
   「喂?维芯啊,听说妳也考上第一志愿啦……什么?怎么会是这个系呢?难怪在法学院这边没听说妳呢……本来以为妳一定声名大噪,就像那个刚升上大三的徐学姐嘛,专攻男生多的理工,又美又强,成为校内风云人物……哎呀,我没听过学校里有这个系耶,是做什么的啊……呵呵呵,好玩吗?」
  
   连续接了五通高中同学打来「慰问」的电话,李维芯恨地把手机电源给整个关掉,用力丢到包包深处灭顶。
  
   气死她了!
  
   若非她联考失常,哪里用得着承受这样的冷嘲热讽?
  
   在女中的时候,她的学级排名从来都是保持在前二十,老师也说她笃定可以上第一志愿的。没想到——没想到就因为一个该死的肚子疼,让她本就不拿手的科目更考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差!
  
   她不肯屈就其它学校,硬是吊车尾挤进窄门,当然只有同类组最冷门的系可以选择。极度不甘心之下,她连带地厌恶起班上的同学,完全不与之交流,一心只想赶快过完一学年,只要她学业平均成绩和共同科目成绩达到规定分数以上,就可以立刻申请转系。
  
   她不要被埋没在听都没听说过的偏僻系所,她本来应该站在最高处,有更美好的待遇;本来应该得到的是羡慕嫉妒和掌声,而非嘲笑奚落啊!
  
   她的几个朋友,家里多是有钱贵户和政治世家,女生惯有的小团体,从高中时代就喜欢比来比去,她们考不好的还可以出国留学,等级反而更加提升。
  
   她呢?家中只是小康,根本没有那种送她出去的经济能力。
  
   因为环境差人一等,所以她只能靠课业来弥补与朋友之间的落差,现在却弄得让她在她们面前抬不起头来。
  
   ……就算浪费整个学年也好,不管怎么说,她一定要转系!
  
   日正当中。头顶艳阳高照,热得教人难受,冷气不停地吹,温室效应就更明显,已经连续几天创下夏季炎热纪录。
  
   这般如烤笼炭烧的天气实在是考验人们控制情绪的技巧。稍有个不慎或者摩擦,大太阳就会成为引爆点,将满腔燥闷炸裂。
  
   椰林大道上头的景色似乎因为热气而油动起来,李维芯气冲冲地骑着脚踏车,往共同科目大楼而去。她最讨厌自己被晒黑了,就算身上明明擦有名牌隔离霜,但是刺痛皮肤的紫外线却仍会让人怀疑几千元的保养品究竟能有多少抵抗力。
  
   待骑过一段短路程到达,她看到脚踏车停放位置被挤得满满的,不免又是感觉一阵恼怒。准备移出个空间,把手和轮胎上面的细菌又有可能弄脏她。
  
   「同学,需要帮忙吗?」一个好心的路人,性别为男,看不过美女牵着脚踏车站立的窘境,遂上前自告奋勇。
  
   察觉路人穿的是电机系自己制作的系服,李维芯本来的臭脸消失无踪。
  
   「啊……麻烦你了。」化为温柔可人的清香百合。
  
   路人如沐春风,享受着美女同学花朵般的笑容,乖乖替她把车子塞好。
  
   待得被她迷得晕头转向的路人任务达成,她再补两句:
  
   「真是谢谢你,你帮了我大忙。」不过是件小事,但是她却是让对方感觉自己彷佛成功拯救了地球世界的和平。「我上课要迟到了。」微微点首致意,从白纱洋装领口露出粉嫩的颈项,更添清纯风情。
  
   留下着迷的路人,她转身离开,背过的剎那,眉目间的亲切完全不再。
  
   一心只想赶快进教室里去吹冷气,她走得有些急了,在转角处,不慎就要撞到一堵肉墙。
  
   「呀。」突然出现的障凝物让她轻呼了声。
  
   那人反应敏捷,在剎那间停步,结果小小擦身,并没有太过地接触到,只是手里的东西意外掉落地面。
  
   「没事吧?」
  
   询问的男性嗓音相当低稳,并且带着形容不出的磁性,如同某种古老的乐器。
  
   李维芯回过神,抬头一望,见是班上旁听的那个金刚工人,她立刻退开。
  
   「你这人走路怎么那么不小心?」和之前对电机系路人回异的态度,可以说是非常不客气的。
  
   「……抱歉。」男人没有多讲什么,仅是弯腰准备捡拾自己的东西。就算明明是她冒失,他仍然开口表示歉意。
  
   刚才那个短暂的错误,害她不小心去碰到他汗湿的T恤,李维芯紧紧皱眉,拿出面纸擦着自己肘部。
  
   他捡起文具部买的便宜笔记本,上头写着「林铁之」三个字。
  
   「真脏。」她毫不隐藏自己的厌恶,相当直接地说道。最恨汗臭毛多的男生,令人超级不舒服又作呕。
  
   林铁之沉默地看了她一眼。纵然感受到那是针对自己的恶意和排斥,表情却毫无变化及感想。
  
   李维芯暗自在心里嗤笑。
  
   男人都是这样的,只要见到女生貌美就失魂落魄。从高中联谊交友时期,她就明白自己漂亮的外表是种锋锐利器,不论做什么都会被容忍和原谅,甚至不必存心运用。
  
   不过她还是会看对象的。像这种瞧来贫穷低层又长相粗糙的家伙,她是连一丁点儿友善都不会浪费在他身上。
  
   没有再去理会,她神情轻慢,往教室里走去。
  
   林铁之则是微停,看到她入内后,才跟着跨进前门。
  
   如同每一次,他选择坐在第一排的最角落。习惯坐在第三排的李维芯,仍是只有在眼角的余光里才存在对方的缺像。
  
   随即,上课钟响。老师手持课本缓缓到来。
  
   期中考完后一周半,这回宣布随堂点名。一干在外逍遥的游魂跷王尽数插剑中招,至于死守阵地等待这光荣时刻的同学们则当场咬唇含泪拍手叫好。
  
   将名字学号念完一遍,同时也代表占有百分之三十的平时成绩已经完成一半。
  
   粉笔刮着黑板的声音响起,老师开始英文书本里的下一个进度。
  
   机器制造的凉风徐徐在周围流动,李维芯的烦闷终于稍微趋于平和。
  
   因为才刚考完,所以她的心思也浮动了些。师长讲解的字句自耳边飘过,她纤细的手指支着下巴,瞅住外面因为阳光照耀而显得太过清澈的蓝天白云。
  
   透明的玻璃窗片反射那位金刚先生认真听课的侧面倒影,她一翻白眼,随即撇开视线。
  
   *** *** *** *** *** *** *** ***
  
   人生,是一条很长很长的道路。
  
   走着走着,会遇见许多过客。也许看得顺眼,刚好结伴同行;也许缘份不够,就这样擦肩背过。
  
   偶尔,记忆可以提醒自己,那不成熟的当时是怎样的可笑和愚蠢。
  
   蓦然回首,才发现,早在一瞬间就已经开始了什么,又在某个段落遗失、或者错过了什么。
  
  
  
   第二章
  
  
  
   高中到大学之间的那种落差,就好象是地狱和天堂般遥远无际的距离。
  
   几个月前还有专人领公帑负责啰嗦你的制服发型书包鞋子袜子,规定吃饭睡觉放风等又杂又碎的时间分配,教官笔挺的身影像是不可侵犯的钟魁关公,不论念咒纠正贴符,小鬼小贼们只有垂头应声乖乖听命的份。进入大学之后,豁然间,一切全都变了。
  
   谁管你穿什么来上课,谁理你头发是鸟窝还是猪槽,就算鞋袜爱套两边不一样款式颜色也都是你家的事:不同课程在不同教室,不同教室在不同系所,不同系所甚至在不同校区。一班人等十分钟内急急忙忙疲于奔命,找到座位赶紧坐下,老师才在铃响十五分钟后姗姗来迟,大驾光临。
  
   阶段差距过于庞大,茫然新生还得需要一段调适期来习惯这种理所当然的人身自由,一旦上手之后,更是跳跃式地将所有大学精华发扬光大。
  
   一群菜鸟骑着脚踏车冲锋陷阵紧张兮兮赶上课的景况通常最多只能维持第一年,摸索熟悉完毕之后,他们在校园里逐渐找到漫步在云端的悠闲诀窍,并且期待下一批新生进来继续接棒。
  
   某某社团或某某系所里总流传着,哪年的哪个学长姐,一学期只去期中考期末考两节课还可以安然「欧趴」的神奇美妙事件,供天真学弟妹景仰膜拜,顺便在心里立下志愿成为这样可以歌颂的厉害人物。
  
   期中考后发表成绩。
  
   不再是唱名喊分的盛况,也没有人会少一分打一下,又或者没考好就全班罚站挨骂。依照各式各样教授的个人喜好,方法五花八门。
  
   有的只贴一张薄薄的成绩表在教室公布栏孤单飘零;有的边说笑话边残忍地按照分数高低发放;更有的,就直接丢给名为助教实为打杂的秘密人士去进行处理。
  
   「考卷改好了,有问题再来找我。」长相活似高中腼腆清纯男生的青年助教匆匆进入教室,没有威严的娃娃脸因为快步行走而些微泛红,发梢乱翘,眼镜微歪,不晓得为何总看来相当忙碌。
  
   将生死状放置讲台上,他简单交代之后,还搞不清楚状况鞠了个躬,仓促离去。
  
   大家懒洋洋地上前取回写着自己名字的考卷,互相取笑,摇头叹息,痛心振作。从大学开始,满分这个名词就如同天边璀璨的星子,再也触不着碰不到,国中小学经历的荣耀彷佛爱丽斯梦游仙境般虚幻。
  
   小时候考不及格有点诡异,长大后考及格则更诡异。
  
   李维芯从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纸堆里找到自己的名字,上面的分数还算不错。不过这次的题目还是太刁钻又太细节了……正要回座位时,她却意外看到那日向她商借笔记的同学,成绩居然和她差不多。
  
   怎么可能?根本都不来上课的人怎么考得那么好?
  
   「喂!你们是不是作弊?」她抓住其中一个人,相当不可置信地问道。
  
   「咦?」男学生一转头还以为有什么好康降临,没想到是被人忽然这样污蔑,佛陀也差点变罗剎。但是面对美人,要稍微礼遇一点,他仅是收超自认帅气的微笑,说道:「什么作弊?我们也是有念书的可以吗?」
  
   「只会逃课的人哪有可能考这么好?」骗谁?她有要求公平竞争和合理怀疑的权利。
  
   喔……美女同学的外貌固然是令人颠魂倒神,但不识相的个性还真是让人很不爽耶……男学生提醒自己好歹算是个文明人,才道:
  
   「是金刚大哥笔记写得好,我们都猜对考题了啦!」东找西找,好不容易才从背包底处抓出那天影印的笔记以兹证明。
  
   李维芯接过一看。一行行端整又带着些许飞扬的个性字迹,洋洋洒洒地把上课内容详尽详实地写下,更分门别类,框圈重点提醒,连极细微的陷阱部份也有例题模板,从基本的到困难的文法,有例句出现就重新复写,仅是翻过几页,笔记里头的用心已经教人讶异。
  
   更令她意外的是,那字,写得相当地漂亮。
  
   「怕到了吧。」男学生沾光哼道。他们原本也没想到金刚大哥的笔记这么高超,简直就像记载盖世神功的武林秘籍咧。
  
   李维芯只是更生气。转头望了下第一排的位置,空荡荡的没有人。
  
   才刚下课,那个什么金刚一定没走远。她咬住美丽红唇,抓着影印的笔记就跑出教室。
  
   「啊啊啊?妳也未免太不客气了吧!」
  
   男学生终于忍不住在背后叫嚷,却没有传递到她耳朵里。
  
   她急步走出共同科目大楼,就在椰林大道附近发现那抹显眼难错认的高魁身影。
  
   「喂……你、前面那个人——请等一下。」和在教室里不同的语调,在人来人往的户外,她试着礼貌并且和平地唤道。
  
   但前方那双健壮的长腿却还是恍若未闻,没有留情地往前行进着。
  
   太阳很大。室内室外过遽的温差,让人涌起不快感。
  
   早知道骑脚踏车来追!她恼怒地想。
  
   「前面那位——长得很高的先生,请停一停!」她稍微大声了些,终于引起对方注意。
  
   林铁之停住脚步,然后转过头。望见她朝自己直直走来,明显是要找自己,眼神里便带着无声的询问,
  
   「你……先生,这个东西是你的笔记吧?」李维芯才走近他就劈头质问,几张影印纸在手里挥动着。
  
   他睇一眼,道:
  
   「是的。」简洁扼要,沉稳低音。
  
   「这些……」她蓦地停顿住。
  
   自己要指责人家什么?
  
   借笔记给同学影印?
  
   笔记抄写得很好?
  
   这都是别人的自由,她有什么道理要他以后别这么做?
  
   气呼呼地追出来,一口怨怒又吞下下,她露出给旁人看的虚假微笑,仍是道:
  
   「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可能被那些人拿去当成作弊工具?」这并非在影射,只是每到考试季节,影印中心里多少人去缩小或制作小型投影片,大家都明白。「这样对我们这些用功念书的学生很不公平,请你以后别插手干扰!」
  
   林铁之方正的脸庞没有动静,宽厚的唇办只是流泻出沉稳的话语:
  
   「我和他们已经说好了。」
  
   「咦?」李维芯有一瞬的不懂。
  
   说好……难道他是专门抄笔记然后卖给学生的?用金钱来做交易?她打量着对方贫穷的穿著,立刻进行扭曲的联想。
  
   卖笔记或卖讲课录音带的事情不是没有,愿打愿挨,具需求就会有所供给。只不过像他这种旁听人士还敢这样做,那就太夸张了。
  
   「你是靠写笔记来赚学生的钱吗?有穷到这种地步?好手好脚的,不会去找份正当工作?太低级了吧。」她的表情优雅,开口却是毒言毒语。
  
   就瞧不起这种人。
  
   林铁之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可以称为情绪的反应,黑漆漆的双眸凝睇着她。半晌,才缓慢说道:
  
   「妳应该要学会尊重别人。」
  
   李维芯闻言,瞬间呆滞。
  
   「什——」这家伙……刚才说了什么?
  
   「妳可以考上好学校,但是,最基本的生活与伦理却很糟糕。」独特的低沉嗓音说完,不再理会她,转身离去。
  
   李维芯彻底怔愣住。连气都差点忘记要生。
  
   她居然被一个陌生人这样教训?就连她的父母朋友都不曾如此说过她,他凭什么?
  
   「你、你给我等一下——」她气急败坏,努力维持的美好形象险些就此崩坏,想要上前找他理论。
  
   因为觉得嫌恶所以不愿动手拉住他,她愈走愈快,才准备要绕到他身前,一阵刺耳的单车铃就在旁边响起。
  
   原本在后方的骑士没料到她突然转向,来不及避开。
  
   「呀——」望见脚踏车朝自己冲来,她只能下意识地做出保护头部的动作。
  
   一只好大的手掌,落在她纤瘦的肩膀,然后将她整个人揽入非常宽阔强壮的胸怀,化解她窘迫的危机。
  
   「小心。」林铁之不慌不忙,说给越过的脚踏车骑士听,也说给她听。
  
   声音振动胸腔,那么地靠近,几乎就贴在她的耳边,灼烫她的知觉。
  
   「你……你做什么!」李维芯吓得仓皇后退,根本不感谢他的援助。
  
   她没有发现,林铁之在第一时间就立刻放开她,尽量避免不该有的肢体接触。她心里只是想着:这个人简直粗鲁野蛮又不要脸!
  
   林铁之似乎也明白她不会对自己道谢,仅是瞅她一眼,而后旋过步伐,往校门走去。
  
   从来、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这样视她为无物!
  
   「你……你……」她一定要把他叫住,然后狠狠咒骂他。「你这个、这个……」膨胀的情绪虽然就快随天气激爆,但是理智却重复提醒自己守住表面的假象,又想不出什么强烈的词句表达忿怒,一时之间竟是哑口无言。
  
   他连回头也没有,只是安静地走开。
  
   李维芯站立在原地,死命瞪着他逐渐远去的高大背影,七窍生烟。
  
   她……她讨厌这个人。
  
   讨厌他!
  
   讨厌!
  
   那天回家,她拼命地念着讨厌的咒语,然后,拿着洗澡用的干丝瓜用力洗去肩膀残留的恶劣触感。
  
   *** *** *** *** *** *** *** ***
  
   人际关系里面应该有这么一条守则:最好别与对自己有利害冲突的人事物产生龃龉,否则吃亏的会是自己。
  
   老师喜欢出难题,而最有用的笔记掌握在敌人的手上。
  
   好了,那她是要拉下脸去跟谁借?
  
   跟那个明显被她瞧不起的金刚?还是跟那群被她说作弊的同学?
  
   如果她性格开放洒脱,大不了笑笑当作没这回事,然后想办法和他们混熟。可惜,她心胸狭窄,没那厚脸皮的本事!
  
   她恨死那个旁听的金刚,还有那些巴上去谄媚交好的废物同学。
  
   不过就是上课笔记而已,她自己抄的不行,跟修过很多次课的学长借也会有啊。有什么好了不起的?她不信自己努力会考不到高分。
  
   于是,她几乎是为了赌一口气,手持从社团学长那里拿来的考古笔记,拼死拼活苦念有三学分的外文领域科目,两次小考下来,她果然以奇迹接近满分的姿态远远超越其它人。
  
   看吧,她和他们之间的等级根本不同。
  
   她在心里睥睨那些手下败将。
  
   虽然很是得意,但毕竟只是随堂考,有的老师期中期末占很重,会照班上分数排名的百分比来给成绩,期末考她得更拼。她不能容许自己转系的事情有所差错。
  
   「喂?维芯啊,我们要办同学会,妳有没有空啊?」
  
   国中同学致电到家,为了那讲超过三年都还没办成的同学会。也许是衡量大伙儿刚考完大学联考也有时间了,所以这次特别热络。
  
   李维芯原本懒得去,高中三年的压缩教育早把她对国中同学的情感磨卸殆尽,她还担心自己看着他们的脸叫不出名字。
  
   可是,后来被威胁如果不去就骑着机车到她家按门铃。
  
   国中是照居住处分发学区的,偶尔在便利商店里看到熟悉面孔在打工都不稀奇,这个找人找上门的恐吓真实的不够有趣,因为她短期内无法搬家逃离,加上被强烈拜托后心里产生一种自我的优越感,所以还是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 *** *** *** *** *** *** ***
  
   星期日。同学会约在公馆的某处餐厅。
  
   会选择这个聚会场所的理由是,同学中有某人曾在这里工作过,可以便宜打个折,或者多送几样餐点。
  
   连这种小便宜都要贪,李维芯得知后,当场开始觉得丢脸和后悔赴会了。
  
   一字排开入座,男男女女分占两边,活像来电配对节目。全班如果本来有四十个人,那么同学会来了二十个就可以偷笑了。
  
   点餐的点餐,寒暄的寒喧。笑话难笑,交谈无聊,她望着大家开心的脸孔,耳边有着男生们说她变得更漂亮的窃窃私语,感觉自己根本格格不入。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这些同学层级这么低落了?
  
   他们根本没成长嘛。
  
   话题从谁谁去中南部念书,谁谁念护专穿护士服,谁谁到哪家店当学徒,忽然转到她身上来。
  
   「对了对了,维芯,妳考上第一志愿了对不对?」
  
   发问的是一个女孩子,大学联考那天巧遇李维芯,刚好谈到彼此的理想学校。
  
   「第一志愿?哪里啊?」有人插嘴。
  
   「就对面那所学校的法律系喽!」指指窗户外面。
  
   「哇!真是超强的耶!」分数是那一类组最高的耶!
  
   「不愧是我们班三年的第一名。」佩服佩服。
  
   众人七嘴八舌,说得一副比她自己还了解的模样。
  
   「维芯,妳真厉害!」结语。
  
   众人眼神崇拜地盯着她,好似身后放射光芒,头顶戴有皇冠。
  
   她就知道,明星学校就是会让人敬仰,学历比人格品性来得重要多了。李维芯向来心高气傲,更是没有办法把自己念的那个超级冷门系说出来。
  
   错过否认的第一时间,她表面虽然镇定,但心底却只想骂人。搞什么东西?刚才是谁乱说的?都怪那个多嘴的家伙!
  
   想到同学给她的那种响应,她更不甘愿,心一横,干脆将错就错。
  
   「还好啦,法律系不太好混。」她耸耸肩接话,一派轻松。
  
   反正她以后还是会转去法律系,她有信心绝对会成功,所以这根本不算说谎。
  
   「不好意思。」
  
   相当低沉的男嗓毫无预警地在身后响起。
  
   「经典意大利肉酱面,哪位?」拖着盘子的高大服务生礼貌询问。
  
   李维芯正要举手,一回头,望见服务生端正的脸庞却吃惊地差点叫出声来。
  
   「啊、你——」好死不死,怎么给她遇上这个讨厌鬼!
  
   林铁之见状,仅将盘子放妥在她面前,道:
  
   「请慢用。」随即转身离去。
  
   「维芯,妳认识那个人啊?」察觉有异状的同学疑惑问道。
  
   「不!谁跟他认识?」她立刻大声否定,还好其它人都很吵才没引起太大的注意。
  
   「哦?那妳怎么怪怪的?」同学吓一跳,体贴地帮她的杯子加水。
  
   「没什么……我去一下洗手间。」拿着昂贵的小皮包,她脸色极差地走向位在厨房后头的厕所。
  
   不着痕迹地巡视一遍,那抹魁梧的身影正在出菜处核对桌号和菜单。
  
   他……他是不是听到了?
  
   听到她刚刚……刚刚……
  
   「九号桌,冰巧克力拿铁。」有人吆喝着。
  
   林铁之将饮品拿上端盘,才转身就看到李维芯瞪着自己。他并无特别反应,只是把咖啡端给客人。
  
   「喂、你!」李维芯趁他经过厨房,咬牙低声叫唤。
  
   林铁之侧首睇她一眼,接过厨房递出的冷盘沙拉,没有开口。
  
   「我说你啊……喂!」李维芯光火了。
  
   明明看到她叫的是他,干嘛不说话?
  
   「小姐,请别挡住厨房信道,很危险。」他总算启唇。
  
   谁管什么信道!
  
   「我有话跟你说……」她视线很快扫过他胸前的名牌,恼喊道:「林铁之!」什么烂名字!
  
   林铁之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仅简单说:
  
   「抱歉,我正在上班。」端着盘子又走了。
  
   又是这般忽视的态度,李维芯简直气到不行。
  
   「你……」想要再说话,却发现厨房人员已经注意到她的行为,纷纷好奇地探脸张望。她只好暂时忍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头。
  
   听着同学的哄闹笑语,她是半点也没有心情加入,只能切齿压抑满肚子的不愉快。
  
   「维芯啊,妳喜欢那个服务生啊?」不然干嘛三不五时就偷瞄人家?「看不出妳中意壮男型的耶!」
  
   这句带点玩笑成份的问话真是刺破她体内已经胀满的气球。
  
   李维芯霍地怒道:
  
   「妳少胡说八道!」对了,就是她,就是这个女生刚才问什么志愿的,害得自己必须打肿脸充胖子。
  
   还被真正知情的人听到!
  
   「咦?」女同学当场傻住。
  
   「妳不要一直说些没有营养的话行不行?妳认为很有趣,我却觉得很可笑!」又是一阵痛斥。
  
   女同学瞠目结舌,完全无法反应。
  
   「怎么了?怎么了?」长桌另外一头的同学闻声看来。
  
   「……没……没什么。」女同学仅是尴尬地笑笑,大概是不想破坏和乐的气氛。
  
   女同学换个座位,不愿意再坐在李维芯身边。偶有几个男同学想要与李维芯攀谈,也都被她的冷淡应答给打回发落。
  
   吃饱喝足,大伙儿计算一个人要付多少钱,嚷嚷着还要续摊。李维芯从钱包里掏出自己该给的份,二话不说拒绝下一摊。看着他们走出店门,她自己直接步向厨房。
  
   过了中午的尖峰用餐时间,服务人员顿时少去一半,轮流用餐休息。她找不到林铁之,只得开口问人。
  
   「林铁之?喔……妳说大个儿啊?他在后面吃午饭。」厨师呵呵直笑,先前就看到她在跟林铁之谈话,这会儿更是暧昧地打量着她。
  
   这位小姐很「水」耶,大个儿哪里认识的啊……
  
   李维芯被看得很不舒服,赶紧沿着后门走出去。餐厅后面是防火巷,一推开门,扑鼻而来的水沟臭味令她忍不住蹙眉。
  
   林铁之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铁制便当盒,就坐在墙边,一块用水泥红砖堆砌成的位子。
  
   她的出现,只让他稍微抬眸,给了半秒的注视。
  
   他低头大口吃着只有白饭卤蛋和碎肉汤的便当,没有理会她。
  
   冷气运作的声响轰隆轰隆,鞋底还可以感觉到湿油黏腻,李维芯掩鼻,不是很干净的周遭环境教她反胃,心里有着浓浓的不悦。
  
   在餐厅工作没有供伙食吗?没什么菜的便当会不会太寒酸了?而且哪有人在水沟旁边吃饭的?
  
   「我、我有事找你。」管他那么多,她对他没兴趣,还是赶快把重点讲完,速速离去。
  
   他仍是不曾出声,处于被动开口的那一方。
  
   「你刚刚……我说……」李维芯气势高张,但整个状况却是对自己异常地糗窘。「你刚刚是不是有听到我说的话?」她干脆直接摊牌。
  
   他在班上旁听这么久,绝对知晓自己所属的科系,根本没什么好挣扎的。她这样想,却只是更显得自己的狼狈。
  
   林铁之低着头将拌有肉汁的白米饭扒进嘴里。
  
   「……刚刚是什么时候?」
  
   「就是中午、你端菜的时候。」她手指紧绞皮包的提带,瞪住他的黑短发。
  
   「……那时候我在上班。」他将最后两口饭吃完,合上便当盖,然后,站了起来。
  
   她不是怕他,真的不是。只是他太过高大的身材产生某种无法避免的压制感,令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在上班,所以我问你是不是有听到我跟我同学说些什么?」她恨恨地抬头挺胸,不打算迂回下去。
  
   他沉默地看着她。
  
   不晓得是不是她的错觉,那是一种……好象能穿透人心的眼神。莫名地,她不服输地生出一股必须与之对抗的情绪,小巧的下巴昂得更高了。
  
   他手里拿着空的便当盒,朝她的方向走近。
  
   她还以为他要做什么,警戒起来!不料他只是横臂越过她,推开后门。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她真是再也无法忍受他目中无人的态度。「我告诉你,我以后一定会转去法律系,那不是骗人!」
  
   他稍稍地侧首,还是那样面无表情。
  
   「妳读什么系,或说些什么,是妳自己必须负责的事。对我而言,并没有差别。」语毕,他毫不停留地走进门内。
  
   李维芯站立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
  
   他果真是听到了……果真听到了……
  
   她当然会负责……当然啊!
  
   要警告他不准长舌说出去,要解释证明那不是随便说说,其实根本全部都不关他的事……本来准备打算反驳的字句全数卡在喉咙深处,变成湮灭灰烬。
  
   她胀红着娇俏的脸蛋,死命抿住嘴唇,瞪着油污脏黏的地板。然后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反正跟他又不往来。
  
   但是,相较于前一刻还那般穷追猛打的自己,他云淡风清的响应,却仍是令她感觉异常的难堪。
  
   *** *** *** *** *** *** *** ***
  
   「金刚老大,你为什么会来旁听啊?」男同学之一问道。
  
   从先生,金刚,进阶到金刚老大。男人间的友情总是那么俐落,就在一来一往之间,迅速熟悉起来。
  
   「因为没钱缴学费。」
  
   「咦?」男同学没料到回答会这么直接简洁,一时傻楞。忽然想到什么,才忙将笔记本还给他。「印、印好了。」他们不是故意要让金刚老大等的,只是需要这份笔记的人愈来愈多了呢。
  
   又快到了期末考,学生的生活好象就是用考试来计算日子长短。去了一趟小福楼上的影印中心,满满的都是人,待印的东西堆积如山,只得寻求校外比较昂贵的影印店,认命被坑。
  
   「金刚老大,你是真的缴不出学费吗?」在说笑吧?他不是在对面那家餐厅工作几年了吗?他们也是前一阵子才知道的,毕竟以前又不念这里,没有在附近出没过。
  
   既然有工作,就一定会有积蓄,大学学费是比较贵,但是国立的却比私立的便宜太多了。不会连一学期两万的学费都没有吧?
  
   就算金刚老大已经当过兵,也二十四岁了,但肯念就会有收获。读过他的笔记后,更会明白他并非那种重考好几次还不会上的人。
  
   林铁之看着大男生年轻的脸庞,只平淡道:
  
   「好好用功,我的笔记不可以拿去作弊,别忘了。」
  
   这就是他们和金刚老大约定出借时说好的条件。
  
   其实彼此也没有打手印写契约,但人家都已经把重点整理归纳,考题方向又猜得很准,捡那么多现成,如果还不念靠作弊,是不是太扯了?
  
   他们这些逃课幽灵户口是有些混没错,但金刚老大对他们有义气,他们当然也得肝胆相照。男同学哈哈笑道:
  
   「放心吧!答应的一定做到。」情与义,值千金;为知心,为娇娃……不对,是为老大。「金刚老大,你真的很有老大的风范耶。」不只是纯粹年纪的关系,像他们班那个助教,大他们四、五岁,可是感觉起来却很嫩。
  
   金刚老大给人的印象就是……就是稳重又让人信赖的大哥。
  
   林铁之拿起自己的东西,站直身走到门口,道:
  
   「我的确有三个需要照顾的弟弟。」
  
   男同学瞧他要走,潇洒挥手说拜拜。他只是点点头。
  
   走廊上,他望见有个女孩子手抱原文书,神情略微僵硬地瞪着自己。
  
   是她。那个他不晓得名字,却看过好几次的女同学。
  
   对方的反感实在很明显。这种来自单方面的怨懑,他还是第一次领受。
  
   长腿迈步跨出,他并不特别想要扭转或化解些什么。
  
   李维芯一见他就想生气,看他超级不顺眼的。她埋头直直向前走,在擦肩时,又忍不住开口:
  
   「喂!」
  
   林铁之一顿,停步回首。
  
   李维芯几乎是硬着头皮道:
  
   「那天的事……我警告你,那天的事,你不准说出去。」因为理亏又耻辱,撂完话之后,她迅速离开。
  
   ……小妹妹。
  
   望着她逃走的背影,这是林铁之唯一的感想。
  
  
  
   第三章
  
  
  
   学期结束之前,有三个报告要交。
  
   像是串通好在整人,全部都卡在同一个星期,真是相当地令人……忿怒。
  
   骑着入学以来成为代步工具的淑女型脚踏车,李维芯一次又一次地踩下踏板,朝着前几年才落成启用的新总图书馆前进。
  
   有的科目,老师不会在期中期末的考卷里头出些专门考倒学生的题目,甚至不是以考试来算成绩。感觉好象很轻松,但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取而代之的,通常是规定页数会让人头皮发麻的报告。
  
   将车子停放好,她背着装有课本的背包,进入崭新的宏伟建筑物。从皮包里拿出学生证,给红外线机器刷过,哔地一声,标有禁止通行字样的障碍物弹开,代表可以通过。
  
   他们学校的图书馆,资源规模独占鳌头,馆藏之丰富羡煞不计其数的它校学生,多少学子前来朝圣挖宝找秘籍寻资料。不过,非本校学生,就必须用自己的证件换取通行证,且什么东西都不准带进去。
  
   规定是颇严格,谁教他们考不上?李维芯耸耸肩,不觉想起几个同学曾打电话向她商借学生证方便借书。使用学生证借书必须要本人在场,她就以自己没空为由回拒,其实她心里只是不愿意让那些同学沾她的光。
  
   有本事的话,就自己考进来。既然考不上,那当然就没有使用的资格,否则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享受第一学府的待遇?
  
   上到总图二楼的人社资料区,她望着成排的架柜,拿出先前在网络上查好的书号目录,寻找自己所要的书籍。
  
   拿了几本书在怀里,还有一本放在最高层。今天穿的是窄裙,不太方便爬旁边摆放的小梯,踮脚伸手,高度刚刚好构到,她便想用指尖将书本勾出来。
  
   挑了几次,那书顺利地往外移动,就在目标要拿到手之际,下意从书架空隙看见就在对面的某张睑孔,稍微闪神,书脊滑过她的掌控,连同旁边意外突出的两本书一起掉落。
  
   李维芯下意识地闪躲,惊险避开头脸,却还是被书角砸到脚背。
  
   「啊!」她痛得呼出声,弯腰跌坐在地。
  
   「站得起来吗?」
  
   极具低稳特色的男嗓于头顶沉沉响起,李维芯发疼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只觉得自己好倒霉!学校那么大,偏偏在这里碰见讨厌鬼。
  
   「不用你管!」赌气加上迁怒。
  
   遇见他总没好事。
  
   林铁之屈膝蹲身,捡起她散落在身边的书籍。
  
   「哪本?」他问。
  
   「咦?」她皱着眉,才会意过来。用力地将其中一本书从他手里抢下。
  
   他没说什么。只是直起身子,把其它掉落的书本给放回去,随即看也不看她,干脆地离开。
  
   她有一时的哑口,随即启唇反应:
  
   「你……喂。」因为是在安静的图书馆里面,所以她用的是压低过后的气音。
  
   他回首,粗犷的脸容如往常那般平静。
  
   「你、你就不会帮忙一下啊?」好歹也扶她起来啊。
  
   「……妳刚才叫我别管妳。」他四平八稳地拿她丢的石头砸她自己的脚。
  
   她一愣。没错,他若是伸援手,她一定会拒绝的。
  
   但是……但是……她就是不甘心这样遭人无视。李维芯气愤道:
  
   「最少你也要摆个样子。」是绅士的礼仪。
  
   她的话,根本是接近强词夺理。
  
   林铁之看着她那样娇弱地坐在地上,还是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仅道:
  
   「妳以为每个人都会因为妳的外在而迁就妳,但那并非绝对有效,所以,我的态度才会让妳感觉生气。」他又正经八百地戳穿她的想法。
  
   李维芯美丽的面容猛地冲红:心里狼狈不堪,恼得想拿精装书丢到他头上。
  
   他没有再讲,只是走开原来的位置,真的放她一个人坐在那儿。
  
   她觉得超级可耻又挫败,有生以来还未曾这般窝囊。
  
   「小姐,没事吧?」一位同学经过书架旁,其实是听到声音才接近瞧瞧。「需要帮忙吗?」热心助人的语调。
  
   不同于前一刻的恶声恶气,李维芯拿出对待大多数人的另一张脸皮。
  
   「谢谢。」轻声细语,酥人心骨。
  
   纯情的男学生脸微红,动作轻柔地将她扶起。
  
   哼,谁说没效!不是立刻有人来关心她了?倘若今天坐在那边的是一个全身肥肉的女孩子,得到的铁定是嘲笑和冷眼,她就不信也能有这样的待遇。
  
   她在心里大大反驳林铁之,被搀扶至旁边座位。可爱的男学生任务完成后离去,想着等会儿回教室要告诉大家今天好运认识一个美女,却浑然不知自己善良的义举在美女心中这般被看轻。
  
   李维芯坐下后望见对面的对面就是林铁之那个大块头,不悦地想要换个位置,才要站起,脚部就感觉一阵疼痛。
  
   自己明明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为什么要因为一个外来者回避?她这样想,随即重新坐好,使劲翻开书本,准备自己的报告。
  
   有几本不能外借,有几本需要做笔记,其它的就带回家慢慢研究……花了两三个小时弄好,她低头扭扭自己的脚,脚背还有点红肿,但倒是没有先前那样痛了。
  
   站起身,她一拐一拐地将使用完毕的书本放回原位,然后再拿起自己的背包,要去柜台办借书手续。
  
   不意经过林铁之桌旁,发现他竟然一整个下午都坐在这里,看的那么认真,手里的书是某个文学作家的作品。
  
   她忽然从鼻腔里笑出来。思及先前交恶,脱口就是轻声藐视:
  
   「文学丛书?一个在餐厅里端盘子的服务生居然看文学丛书?你现在想培养气质太迟了吧?」简直像乡巴佬听古典乐一样诡异。
  
   林铁之闻言,翻页的粗节长指微顿,却是头也没抬。
  
   「理由是什么?」他反问。
  
   「咦?」她没有理解过来,只能响应单音,很快地又后悔自己浪费时间和他啰嗦。
  
   「端盘子的服务生不能看文学丛书的理由是什么?」不论站、走或坐,他高大的背脊都挺得好直。
  
   她颇感可笑地拨拨头发,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那还用问?因为你又看不懂。」程度和等级都不同啊。
  
   他侧首,定定地瞅着她。有几秒钟没有说话。
  
   虽然图书馆要求的就是静谧,但是突然被人这般无声地盯视住,任谁都会不舒服。
  
   「做什么?」她说的都是事实啊。
  
   「……小妹妹,妳看人的目光不仅带有偏见和现实,还具阶级分类和歧视,衡量人性时也是只用外在的条件。」他道出结论,没有交谈的意愿,合上书本,起身往书架的方向而去。
  
   小……小妹妹?!李维芯呆若木鸡。
  
   「谁是小妹妹?我叫作李维芯!」不过才大她个几岁而已,少看不起人。
  
   「妳的行为和思考,在我看来,就像个不够成熟的小朋友。」他低沉说道,并不打算在宁静的空间引起过多注意。
  
   「你才是假装文艺的做作野蛮人。」她挂着微笑,反唇相讥。
  
   他看了她一眼,清淡道:
  
   「像妳这样两种态度的人,就不是做作?」
  
   这已经是她不知道第几次被他教训了。本来是想教他难看,却落得自己凄惨战败,颤抖的纤指直指着他转过的背影,她脸色铁青,完全被激怒了。
  
   「你……林铁之!你到底有什么了不起?我还同花顺呢!」抱住自己的书,她脚步拐跛地往楼梯口走去。
  
   气死她了!气死她了!气到她没有办法再保持文雅的形象,生怕有更多人看到她发飙,只能先行退场。
  
   虽然她的怒吼因为可笑气音的压抑而并不是很震撼,但林铁之却回头了。
  
   同花顺?他皱着黑浓的粗眉。
  
   「噗哧。」
  
   一名气质相当雅痞的青年走近,俊秀的脸庞挂着镜片有颜色的眼镜,表情笑得开怀。
  
   林铁之往青年望去,说:
  
   「你总算来了。」迟到恶习老是不改。
  
   「上课忙嘛,下次别约在校总区了。」青年手里挥着写有Neurology字样的讲义,痞痞一笑,不正经的轻浮模样好讨打。附在他耳边悄声道:「对了,大哥,那个小美人是何方神圣啊?」居然胆敢讽刺大哥的名字。
  
   不过看在那一句「我还同花顺呢!」很有创意的份上,饶她一次。
  
   「只是一个小妹妹。」林铁之不理会他表现出来的暧昧,简单说明。
  
   「是喔……」青年嘿嘿笑,精瘦的膀臂搭上他的肩。「大哥,要不要弟弟我传授几手对付女人的密招给你?我看你这样真的不行耶……跟女孩子说话和管教兄弟没两样,会把人家吓跑的。」个性飘忽的迟钝三弟已经够不争气,亲爱的大哥更惨,严肃正经又缺乏风趣,根本就是一辈子讨不到老婆的类型。
  
   「废话讲完了?」林铁之没有受他影响,把书放好后走向楼梯口。
  
   青年只能跟在后头故作伤心地嚷嚷:
  
   「大哥,等等我啦。」
  
   *** *** *** *** *** *** *** ***
  
   李维芯告诉自己,专心准备期末考,别再跟不相干的人斗气。
  
   虽然她不认为自己每次都会在口头上输给那个金刚,但是遇到他就没好事,最好还是避得远远的,理都别理。
  
   于是,她从第三排换到第五排,巨大的身影从此消失在她视角的余光之内;竖起敏感的天线,扫瞄到某个碍眼的存在就自动转开。
  
   她不是怕他。而是厌恶到连出言不逊都懒。
  
   就这样,秋去冬来。
  
   这年的天气特别寒冷,平地最低温竟然只有摄氏五度,新闻报导连阳明山都似乎有下雪的迹象,虽然并非假日,但仰德大道却是交通大堵塞,山顶满满的都是人群在嬉戏,而这些都跟李维芯无关,她只是穿著大衣在学校里打拼她的期末考。
  
   寒假结束之后是下学期,她同样努力,同样不甩班上的同学,同样拿到第一名,顺利过完她立志雪耻的一年级。
  
   就要上轨道了,讨厌的系,讨厌的人,即将全部被她丢弃。
  
   「喂,维芯啊?我们要去联谊,妳要不要来啊?」
  
   在积极准备转系考的一升二暑假,她接到以前那票朋友的邀请。她知道自己如果不去就会被彻底看扁,躲了大半年,她也不想再躲了。反正念书辛苦,转系考也终于结束,稍微出去玩乐,刚好调剂调剂,放松身心。
  
   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赴约,目的地是学校附近一间有名的Pub餐厅。
  
   久未见面的友人在校园里没听到她的消息,如今相会却看她不仅毫无意志消沉的迹象,更越发美丽有女人味,感觉稍稍失策。
  
   李维芯功课优秀,加之外貌招人目光,在女中时代其实颇出风头,而会去注意她的人通常分成两类,一是崇拜羡慕,二是酸气嫉妒。
  
   同侪间很难不去比较,又不是什么热血友情戏剧,彼此间玩点心机司空见惯,也没什么大不了。
  
   本来以为她不会来,她却来了;来了之后更成为焦点。算盘确是打错了。
  
   「咦?女生有六个人耶,不是说只有五个吗?」斯文的男生露出白牙笑道。之前说好是五对五的。
  
   「没什么,有点意外嘛。」负责接洽的一女道,笑容勉强灿烂。
  
   「是吗?」男方愉快响应。反正对他们来说又没差。
  
   而且这意外……还真是教人惊喜啊!男人们的视线往李维芯美丽的容貌飘去,心花朵朵开。
  
   李雅芯无视同行朋友的脸色,心里有着胜利的骄傲。
  
   男人们殷殷地帮她拉椅子,帮她点菜,席间的两个多小时,她掳获一切优待,同时洋洋得意。也幸是男方谈吐长相学历等水准都颇高,否则她就不是享受而是忍受了。
  
   酒足饭饱之后,有人提议:
  
   「店里十点之后是Pub型态,今天是lady's night,一起留下来看看吧?」
  
   李维芯虽然听过,却很少涉足此种场合,好奇驱使,她便答应了。其它女孩子,有两个很快地跟别人隐没舞池里,剩下的似乎离开了。
  
   「Pink lady,加有柑橘酒和石榴糖浆,酸酸甜甜,杯缘的Red Cherry就像妳一样甜美可人。」取得陪伴美女权利的帅哥是某国立理工名校的研究生,话里老是夹杂几句英文是看paper残留的习惯,更是提升自己格调的必备程序。
  
   接过男人请客的调酒,李维芯浅尝一口。滋味如他所言又甜又酸,酒感不是那么浓厚,相当滑润顺口。
  
   「好喝吗?」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当中,男人性感地贴近她的耳边低诉。
  
   「还不错。」她只觉在这种嘈杂的环境讲话有些辛苦,并没有发现对方附加逼近的意图。
  
   「维芯,妳有没有男朋友?」不过相识几小时,男人就开口唤得好熟悉。
  
   「你说呢。」李维芯不是没有联谊过,那两三次的经验也让她明白答案要欲擒故纵比较好。
  
   「我当然希望妳没有。」男人接过她喝完的酒杯,让酒保填满再次递上,并且深情款款地望着她。
  
   犹如对待高高在上的公主般。
  
   李维芯的虚荣心飘飘然。回想起来,高中的时候都只是去烤肉,乌烟瘴气又辛苦,现在则在昂贵餐厅里吃美食饮美酒,层次完全回异,那些男生毛躁的样子跟这种高级的男人根本不能相比。
  
   轻啜第二杯酒,她感觉头有些晕。也许是因为音乐太吵,人太多的关系。
  
   「我去一下化妆室。」她放下喝了一半的杯子走开。
  
   扳起水龙头,正想用清水洗洗脸,才发现自己的皮包放在座位没带过来。
  
   「真是的。」怎么会忘记呢?脑袋好象不太清楚了。
  
   面纸、化妆品都放在里头,她只得又走出去拿,却意外看见那个男人在她的杯子里倒了些许粉末。
  
   她一愣,首先想到的是电视新闻里的迷奸案件,虽然她不太敢相信自己会遇上这等事,但还是踱回座位。
  
   「这么快?」男人前一秒才收起药包,下一瞬却若无其事地微笑。
  
   「是啊……」李维芯犹豫地打量他半晌,跟着谨慎拿起自己的皮包,「我要回去了。」不管这人是不是有目的,她已经感觉不对劲,不想再待下去。
  
   「是啊……」李维芯犹豫地打量他半晌,跟着谨慎拿起自己的皮包,「我要回去了。」不管这人是不是有目的,她已经感觉不对劲,不想再待下去。
  
   男人一顿,随即笑道:
  
   「这么晚了没公车,出租车太危险,我送妳。」
  
   出租车危险?他也没安全到哪里去吧。
  
   「我坐捷运。」她道,往门口走去。
  
   男人很快地追出门口,拉住她纤细的手臂,还是在笑:
  
   「现在已经超过十二点了,捷运也没了吧?还是坐我的车。」
  
   十二点!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腕表。不知不觉,自己居然玩到这么晚,几乎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店铺全部关门,死寂宁静。不知是夜风冰凉还是pub里的冷气吹太久,她觉得身体里面的热度逐渐累积了。
  
   「我送妳,来。」男人略是强硬地拉着她想要走。
  
   酒精的后劲开始发威,李维芯不仅晕眩,更难过得想吐。
  
   「我不要……」她虚弱抗拒,却难以挣脱,惊愕察觉男女的力气这么天差地远。「你、你……你刚刚在我的酒里加了什么……」脚底似乎有些漂浮,她心惊胆跳,也许第一杯酒就有问题,自己还喝个精光!
  
   男人停步回首,笑容不变。
  
   「哎呀,妳怎么会知道呢?」他没有伤脑筋的样子,反而很怡然自得。「没什么,只是多给妳一些快乐啊。我今天晚上花这么多钱请妳吃喝,现在换妳服侍也是应该的,我看妳也不用矜持,妳不是很陶醉吗?」
  
   他……他在说什么?
  
   「这是……是犯法的!你不怕警察吗?」她蹩脚地反击。
  
   「我怕啊。」男人邪笑起来,「不过那也要妳有脸去告。妳们这种女生我看多了,以为自己长得漂亮一点就可以玩弄男人,现在被玩当然也是应该的啊。妳刚才有意无意地在暗示我吧?妳不是很欣赏我念的学位和长相吗?」
  
   这个——这个男人……根本瞧不起她!
  
   「放开——放手!」她举起新买的名牌皮包,用力地砸过去,藉此甩掉他的掌握,找到空隙趁机逃跑。
  
   「哈哈!」男人愉快地笑出声,好象她只是在做垂死挣扎。
  
   她的视线模糊摇晃,辛苦跑出巷口,已经满身冷汗。想要求援,空荡的街头却看不到有谁可以帮她的忙。车灯从后投射而来,从未经历如此遭遇的她,真的领悟到渗骨入髓的深深恐惧。
  
   「我才不要……」
  
   她哭了出来。怕那个人追上自己,怕那个人把自己压上车,怕自己一旦昏倒就只能任人为所欲为……
  
   「喂、妳——」一个人突然从后面搭住她的肩膀。
  
   「我不要、我不要!」她吓得就是一阵乱打。激烈动作的结果,是尚未消化完毕的食物突然从胃袋里翻滚而出。
  
   「呕」地一声,她低头就吐,接着什么事情都失去控制了。
  
   *** *** *** *** *** *** *** ***
  
   有人在背着她。
  
   那是很大很宽的背,她因为全身无力而无法抬起的头,就靠在那人肩膀处。两条腿挂在对方的手肘摇摇晃晃,有好几次,她觉得自己穿的鞋子似乎要随着沉稳步伐的律动而掉了。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被放平在狭窄的地方。
  
   是谁?是骗她吃药的坏人吗?
  
   她激动地挣吼,挥手便打,却被轻轻地握住,然后,她的柔荑让人给放入棉被里面安置。
  
   对方的手掌也好大,肯定可以轻易地一手把她掐死。
  
   会用这么悬殊的力量逼她就范吗?
  
   这个可怕的想法,令她疲惫惊惶的意识再也忍受不住,呜呜噎噎地哭了起来。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温热的气息悄悄地离开身边。
  
   不一会儿,飘来一股咖啡香。
  
   在空无一物的梦境里,那么样暖和,又教人心安。
  
   「——吓!」
  
   李维芯霍地翻坐起身,在还没看清楚四周景物之时,头部就先产生强烈的宿醉反应。
  
   「噢……」她一手抱着头,好象这样就可以减缓疼痛;一手则猛摸自己胸口,一而再、再而三地确定身上衣服穿著完整。
  
   除了头很痛和四肢有些无力之外,其它地方并没有感觉任何异样。
  
   浅喘几口气,她还是稍嫌恐慌地抬起眼睛望向四周。
  
   几坪大的房间不算宽敞,左边有一个开放型的长条铁制衣架,上头挂满衬衫背心黑长裤,全部都是相同样式、不同大小的衣服。另外一边摆有桌椅,上头的书报杂志有些凌乱……她想要站起来走动,才发现自己睡的是一张双人座沙发。
  
   手一捞就摸到自己的鞋子,她赶紧穿上;心底惶惶不安,走向唯一的一扇门。抿了抿嘴,悄悄推开,看见外头景物,她怔愣住。
  
   这里是……一间餐厅?
  
   完全和住家回异的装潢,一把把倒挂在餐桌的原木座椅,还有吧台和厨房……
  
   「咦?」她觉得眼熟,转眸在大片的落地窗片找到横贴的店名。
  
   是……她之前开同学会的那一家。
  
   「呀,妳醒啦?」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李维芯吓了一大跳,迅速回头。只见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妇人从厨房走出,手里还拿着咖啡豆。
  
   「妳别怕,我是这里的老板娘。」笑容和蔼。
  
   「啊……喔。」状况实在太过诡异,她只能如此回答。
  
   自己怎么会睡在餐厅里呢?她明明记得……明明记得……自己吐了……然后?然后……
  
   仔细一闻,身上的衣服确是有着秽物的酸污味道,因为吐的时候很难受,印象相当深刻,所以不是作梦,那又怎么会……她是昏倒在店门口被人家救了吗?
  
   「妳没哪里不舒服吧?来,先喝杯我家自调的醒酒茶,清醒清醒。」妇人将准备好的热饮递给她。
  
   「啊……谢谢。」她接过,却迟疑了一会儿,没有立刻喝下。
  
   妇人并不在意,只是又微笑道:
  
   「等会儿大个儿回来,再要他煮咖啡。他煮的咖啡可是一绝。」
  
   「大个儿?」她痴傻疑惑,觉得名词熟悉又陌生。
  
   「大个儿去买东西了,妳要找他的话,等一下就回来了。」妇人说得一副她们两个都认识大个儿的样子。
  
   而她,好象也真的在什么时候曾经听过这个名词……
  
   「大个儿……是谁?」突然闪过的记忆,让李维芯的问话困难起来。
  
   「咦?妳不是大个儿的朋友吗?他昨晚跟我报备说他有个朋友喝醉了,要借睡在店里一夜,我本来也觉得奇怪,带回他自己家就好了不是吗?结果早上来才发现原来喝醉的是个女孩子,难怪他避嫌没带妳回去,而是在这里顾妳一夜……啊,大个儿回来了。」
  
   顺着妇人的目光,李维芯往店门口的大落地窗看去。一个高壮粗犷的男人,身穿餐厅服侍生的制服,骑着白银色的阳春脚踏车,在抵达后俐落停下,一切动作都那么流畅自然。
  
   大个儿——就是指他。
  
   门口挂的金属风铃也随开门动作而响起。她错愕地睁大眼睛,惊呼出声:
  
   「林、林铁之?!」
  
   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交谈了。就算偶尔修课会碰到,她也是连给他一枚目光都吝啬。
  
   「是啊,大个儿嘛。」妇人呵呵笑道,迎上前去。
  
   「不好意思,这么早要妳来。」林铁之走进来,先对老板娘点头致意。手中是可重复使用的购物袋,他买东西习惯不取用塑料手提袋。
  
   妇人知道他人高马大,心思却很细腻。单独和一个女孩子过夜总是不好,其实昨晚他应该就想请她来帮忙了,只是太晚了不方便开口。
  
   「不会,平常这时候也该要去采买了。」妇人将咖啡豆塞给他。「不过,你还是煮杯咖啡来谢谢我吧,顺便让你朋友尝尝你的手艺。」她比着后头。
  
   林铁之望去,李维芯抓着裙襬站在那儿,表情相当不自在。妇人大概是发现气氛有些许异样,识相地走回厨房打算煮开水。
  
   林铁之向前一步,李维芯马上说:
  
   「我……我……我要回家了。」也不晓得为什么,她觉得好难堪。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林铁之带来这里借宿,只要赶快离开。
  
   他好象又走过来,她匆忙绕过一张桌子,急急往门口步去。
  
   林铁之敏锐察觉,停伫在原地,没有增加她的紧张。
  
   「妳要自己一个人回去?」他问。
  
   「对,没错,我自己一个人!」她回答好快。
  
   靠窗边的座位,尚未营业的整间餐厅,只有一把椅子被放下,明显地表示本来有人坐在那儿。
  
   木头圆桌放着一壶所剩无几的咖啡,一只咖啡杯,还有两本看来很旧的文学作品集……其中一本甚至夹着可以随手取来的餐巾纸,用以代替书签。
  
   李维芯心一跳。
  
   「现在是凌晨五点,路上没有车。」他提醒她。
  
   「我、我坐捷运!」她昨天好象也是这样跟那个男人说的,结果那个人对她笑得相当恶心……一阵反胃,她面容苍白。
  
   林铁之仅是道:
  
   「首班车是六点。」
  
   「我去捷运站等!」她用力推开门走出去,风铃还撞上玻璃。
  
   她坐的是淡水捷运线,红颜色的那条路线,前两年才完工通车的,很方便又很快速,只要坐个六站就到了,她有买储值卡,上面的手绘仕女图案很漂亮的……
  
   站在崭新的捷运站前面,她两手空空,对着出入口发呆。不只是首班车时间没到,而是她的皮包在昨天晚上被拿去砸那个烂男人,别说什么储值卡,所有证件、钥匙、化妆品,甚至是吸油面纸,全部都没有了。
  
   她深深吸几口气,怕脏的她,却直接坐在楼梯上,蹲下抱住自己膝盖。
  
   她好狼狈……是活该?是活该吗?
  
   因为她打着不良的主意赴约,所以才会落得这种下场……
  
   有脚步声走过来,她慌乱抬起头。
  
   接近的人是林铁之,无声无息,跟在她后面而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购物袋放在脚边,然后背部往后靠墙,站在离她两公尺的地方。
  
   就像也在等待捷运开驶一般。
  
   仔细一瞧,他身上穿的是白色衬衫,黑色背心,然后黑色的长裤,是那家餐厅的制服,他的白衬衫被卷起,露出一节粗壮的膀臂。看起来好突兀,谁会上街穿成这样?
  
   她忽然想起自己昨晚狂吐到一半时曾经抓住某个人的手……所以、所以,也许他的衣服是被她吐脏了,所以才穿制服?
  
   「你干嘛这样?我又没拜托你!」她挫败怒喊。还记仇地想到有一次在图书馆,她脚背被书本砸到受伤,他就把她丢在那里。
  
   「……妳是被下药?」他夜晚会在附近几间酒吧送啤酒,看过的也多。碰巧见到她跌跌撞撞冲出巷口,是什么情况,稍微观察推敲就足以清楚。
  
   她脸色青白,倔强不语。
  
   「妳遇到这种事情会很害怕,现在也找不到别人来帮忙。」他平淡陈述道。
  
   意思就是他不得已吗?她就是硬往缺陷处想,曲解人家的意思。
  
   假好心!假好心!为什么她碰到的不是别人?为什么刚好是她讨厌的他?
  
   李维芯一句「谢谢」也说不出来,只是气闷地把头脸埋在手肘里。
  
   凌晨静寂的公共场合,角落睡着一个流浪汉,还有几名酒醉吵闹的男子经过……她不可否认,他的存在虽然带来烦躁与恼怒,但却又有一丝丝安定的效果。
  
   她不是信任他!绝对不是!应该……不是……只不过、只不过,如果他跟昨天那个男人一样坏,那也不用浪费整个晚上装模作样了……
  
   脑海里不小心浮现残留的记忆片段,她昏迷时曾经感觉到的强壮宽背,还有进入梦中那抹安神的咖啡香。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本来空荡的地方逐渐有人走动,李维芯看到已经就要六点,很快地站起身,经过一层楼梯走向售票处。
  
   下意识伸手进口袋就要掏铜板,但是身上臭气熏天的洋装却连一毛也没有。
  
   她垂着头,瞪住地板。又是拼命深呼吸。
  
   但是,眼泪却还是偷偷地跑出来了。
  
   这一切真是太糟糕了……糟透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嘛……
  
   好象昨夜所累积的恐惧和不安直到现在才终于发泄似的,她用手背擦去泪水,下一波又不受控制地泉涌出来。
  
   一股温热的气息出现在背后,随之响起问话:
  
   「妳要去哪里?」
  
   李维芯不肯回头,只是生气握拳搥下自己要到的站名钮键。
  
   林铁之帮她投下三个十元硬币,一张单程票从取票口跑了出来。她自动自发地拿起,就要下电扶梯去月台。
  
   「等一下。」他叫住她。然后将购物袋递给她。语调还是那样波澜不兴,道:「这个给妳,也许有用。妳最好藉这次机会学习,以后更加小心。」
  
   又在说教!
  
   她恨地抓了就跑,根本不管那袋子什么意思,里面又有什么东西。
  
   列车进站,她摇摇晃晃十五分钟到家。因为一夜未归,被父母轮流责骂之后,她回到自己房里,洗去一身脏乱,并且把那件记录恐怖回忆的洋装丢到垃圾桶里。
  
   她决定好好睡一觉,忘掉昨夜恶梦,下意才躺上床却瞥见被她弃置在一旁的购物袋。
  
   翻过身,她告诉自己不用理会。瞪着墙壁,想起自己不少证件都要麻烦重办,幸好提款卡和信用卡都放在家里,好象应该先处理报失的问题,她却烦闷地不想动作……闭上眼睛再张开,重复第二十七次之后,她因为睡不着而怪罪那个碍眼的袋子,所以下床把袋内所有的东西全部都倒在地板上泄愤。
  
   新的牙刷、新的毛巾、餐厅的名片、用了一半的电话卡,还有三张一百元纸钞,林林总总加起来大概五十元的硬币……足够让她应付各种交通工具,联络他人,或者坐出租车跑半个台北。
  
   「干嘛啊……」什么都帮她想好了是不是?他把她当成白痴笨蛋啊?
  
   「妳遇到这种事情会很害怕。」
  
   「——我当然害怕啊,废话!」她莫名其妙地发着脾气,站起身踩着那些毛巾和钱币。「我才不要你救……才不要!才不要!」为什么每次都是他看见自己这么丢人现眼的模样?他们一定是八字相克,波长不合!
  
   用完力气,她蹲了下来。
  
   两手摀住脸,觉得连窗外拂进的凉风都变得可恶起来。
  
  
  
   第四章
  
  
  
   她不想欠他。特别是他!
  
   那些东西,那些钱,总是要还给他的。
  
   她也……欠他一句「谢谢」。
  
   李维芯戴着遮阳的渔夫帽,手提竹藤小包,站立于某家餐厅前面。前后左右看一看,还是因为受不了毒辣的夏日太阳才下定决心进门。
  
   「小姐一位吗?」门口的服务生和蔼微笑。
  
   因为非假日,又已是过午的离峰时段,里面有一半以上的空位。她不需指引,找到一个单人沙发坐下。
  
   一杯白开水和手制menu摆落眼前,没有催促忙碌,服务生又退开。
  
   他不在。
  
   李维芯拿起menu,刚刚好挡住脸,一双大眼睛躲在渔夫帽缘后面搜寻着。
  
   为什么不是他过来点餐呢?她本来就是想东西丢给他就走的啊!瞪着提包里的购物袋,她不高兴地把服务生招近,要了一杯摩卡冰沙。
  
   每喝个两口她就不耐烦地看一次表,把最底层残存的液体想办法吸光光后,甚至开始无意识地玩起吸管和转自己帽子,才总算在窗外看到她等的人出现。
  
   他还是那样。高大壮硕,面无表情;白T恤,破牛仔裤,如此简陋形容完毕的一个贫乏男人。
  
   骑着银白色的乡村脚踏车,由转角滑行而来。
  
   「喂。」李维芯不自觉地撑桌站起,直到他进门让风铃响起,她才回神暗骂自己反应干嘛这么明显。
  
   都怪他要她等太久了。她不平衡地想着,还没走向他,他的身影却先没入员工休息室。
  
   她有瞬间错愕,觉得自己根本是个当场糗掉的傻蛋。
  
   他不可能没看见她的。她就坐在正对门口的位置,而且还因为他的到来而立刻站立起来啊!
  
   本来就因为久等而盘据心头的气愤,又由于被彻底忽视而增加了二点五倍。
  
   她默默咬牙坐落,忽略其它客人和服务生疑惑又窃谈的眼神,令自己表现得有教养和优雅。
  
   五分钟以后,林铁之穿著餐厅制服走出来,首先感觉到的就是自己正在被人露骨且直接地瞪视着。
  
   他稍微侧首,看见李维芯。他没有任何她为什么会前来的联想,只是转开视线,开始自己的工作。
  
   李维芯只停顿一秒钟。随即抓起身旁的藤编包包,迅速走近他。
  
   「喂——铁金刚!」她决定要用这个可笑的昵称叫他一辈子。
  
   旁边,林铁之的同事,闻言似乎笑了出来。而当事人,只是稳当地拿着用光的玻璃水壶准备加满,尽责专心。
  
   使劲投出去的直球却毫无造成效果。她温柔切齿:
  
   「我找你有事。」
  
   「我在上班。」他仅是一如以往地简单响应,不停留行至厨房。
  
   就是这种态度。他就是这种态度让她火大!明明就没什么了不起的好不好?
  
   在上班?在上班是吗?她怒目一瞪,在他又出来时冲动指着蛋糕柜道:
  
   「我要一个拿破仑派。」一字一句快狠准,出招之后再重重踱步回到自己座位。
  
   林铁之看她一眼,在负责蛋糕区域的小妹将美味酥派夹于盘子上后,前行端至她面前,稳当放置桌上。
  
   「请慢用。」制式的服务人员用语。
  
   「谢——」反射性地就要跟他道谢,她猛然住嘴。简直猪头,叫他来又不是为了吃蛋糕。「这个东西还给你,坐捷运的三十元也放在里面了,钱啊什么的我统统没用。」把购物袋从包包里抽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尽量让自己抬头挺胸,并且理直气壮。
  
   以为他会开口,却完全猜错。
  
   他只是睇着她昂起下巴的倨傲神情,伸手横过她眼前。他的衣袖还是习惯翻卷两折露出膀臂,宛如在展现他拥有的强大力量。
  
   不其然地,令她回忆到曾经被他背负行走的那个夜晚。她只觉他那夜残留在她身体的热气瞬间暴冲上脸,顿时头昏眼花。
  
   他、他一定又恶心地流汗吧!然后弄脏她那件可爱的洋装……可是洋装她丢了,之前她吐了,还吐在他身上……
  
   为心头细微的浮动寻找理由和借口,却反而挖出更悲哀不愿回想的惨烈片段。
  
   林铁之并未探讨她忽晴忽暗的脸色,只是拿起她表示归还的东西,跟着走开。
  
   没有什么话好说,他给她的感受就是这样难堪。李维芯见状,适才心里的乱七八糟还有记挂一点点点点应该向他表达谢意的念头全被揉成一颗大球,跟着立刻爆破成为飞烟灰屑。
  
   虽然她也不是非得降低等级和他交谈,而且也本来预定把东西丢给他就走人,但是——但是——从来没人这样对待过她的!
  
   好吧,就算他前几天帮过她一次,又有什么好可以神气的?
  
   「喂!你——」她下意识伸手要拉住他,却又突然迟疑,结果肘部不意弄掉了蛋糕盘缘的小叉子。
  
   铿锵!银叉落地的声响使林铁之回首。
  
   他不曾犹豫,只是屈膝蹲下,捡起小小的银叉,魁梧的身子在桌与桌的褊窄空间里稍显局促。
  
   「请等一等。」他直起身后低声说道。到柜台旁的餐具架取支干净的叉子,重新递上。「请慢用。」语气良好,措词也相当礼貌。
  
   李维芯一愣。
  
   她慢慢、慢慢地,拿起那支被擦拭得亮晃晃的叉子观赏着。
  
   随即,手一松,它又因为地心引力而往地板贴过去了。
  
   铿锵!这次,是存心故意的。
  
   「呀,我太粗心了。」她惊讶道。
  
   林铁之不发一语,依旧沉默地帮她替换弄脏的叉子。
  
   「请慢用。」他不厌其烦地重复。
  
   铿锵!
  
   前一秒还在桌上的银叉,第三次躺在地上。更过份了,摆明故计重施。
  
   林铁之本来已经离开几步,闻声后再次转过脸。
  
   清黑的眸瞳,终于凝神给与注视,映入她无辜的表情。
  
   「啊,」李维芯迷人的红唇隐约勾起一道很浅的弯狐,显然带着做作的乖巧。「真不好意思。」她耸肩娇语,等待他再度换来干净的餐具。
  
   哈!
  
   望见他当真又走过来,她一扫先前积压的怨气,在心里非常愉快地笑了。
  
   这是头一回,在他面前,她觉得自己是占有上风的。
  
   *** *** *** *** *** *** *** ***
  
   「服务生,我的吸管掉了。」
  
   「服务生,我要加水。」
  
   「服务生,另外拿个小盘子给我。」
  
   「服务生……」
  
   她似乎乐此不疲。
  
   林铁之手里拿着加有柠檬片的透明玻璃水壶,已经数不清多少次来回李维芯的座位。
  
   两个星期以来,她就是这样若有似无地持续恶作剧。每隔两或三天,选择下午离峰的午茶时段,制造小小的麻烦,要他过来收拾。
  
   她的手段相当聪明,始终维持在惹人发怒和教人忍气吞声的交界边缘。
  
   餐厅里的同事们实在很难不去察觉,也曾关心询问。
  
   「喂……大个儿,你是不是和人家有什么过节?那位漂亮小姐老是只点一份下午茶套餐,坐三个小时整你啊!」是感情纠纷还是金钱往来?
  
   但林铁之仅是淡淡地道:
  
   「她只是不服气而已。」
  
   喔……不服气啊……不服气个什么啊?大伙儿还是搞不清楚状况。
  
   因为他们是服务业,客人的要求都在范围内容,也不是忙碌时间来捣乱,就算知晓对方是明目张胆在耍人,还是不能怎么样。
  
   「哎哟,安啦!」只有和林铁之共事多年的厨师老神在在,信任他绝对可以进退得宜。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请问要点些什么?」拿着点菜单,林铁之在李维芯翻看menu三分钟后上前低声询问。
  
   因为是针对自己而来,责任自然由他担待。
  
   「咳……法式热牛奶和布朗尼蛋糕。」稍稍掩住嘴,她带些鼻音地道。这两天气温创新高,她睡觉拼命吹冷气,所以有点感冒了,本来应该在家好好休息,不过她是特地来告诉他一件事的。「铁金刚,我转系录取了,二年级开始,我是法律系学生了。」因为一年级多是共同科目,所以她不需要降级就读。
  
   他看着她的得意洋洋。她表现出来的就是:很简单的,念书对她来说,就是这么easy的事情。
  
   「是吗?」他点点头,写好点单。「请稍等。」根本没有感想。
  
   在他转身走离前,她先发制人。
  
   「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说我一定会转系,现在我成功了。」她轻慢抬起脸庞。骄傲的自尊就是对这件窝囊事耿耿于怀。
  
   他留步,回答她:
  
   「我也告诉过妳,妳读什么系,对我而言并没差别。」所以,她这般缺乏道理的执念,只是她自己不够成熟的心态所引起。
  
   原是要来耀武扬威一番,不料又失策。让她介意这么久,就像根鱼刺鲠插并且如此在乎的心结,却给他三言两语云淡风轻地驳回带过,彷佛只有她自己一人傻瓜似地去计较。
  
   打从开始就是这样。他的响应永远不是她所表达的重点;但是他可恨的说教却又一针见血地戳破她心里真正的想法。
  
   不过是个长相粗糙,一事无成,二十多岁还在端盘子没有好工作的贫瘠人种,在金字塔最底端的劳动人口者,有什么了不起?
  
   就是要整弄他,要他服侍她,最好扯掉那张好象静静在看她笑话的脸孔。
  
   蛋糕和咖啡送上来。多了一杯水,和半包印有店徽的卫生纸。
  
   「干嘛?」她没好气地吸吸鼻子。自己又还没开始使唤他。
  
   「开水是热的,卫生纸用完我会收拾。」端盘搁于腿旁,他稍微说明后就转身去做自己的事。
  
   现在是八月底了,外头是一片艳阳天。大家都企图在便利商店挖出冰箱里层比较冰凉的饮料。
  
   之前她来的时候,旁边柜子只摆有冷开水,要热水的话得自己去和柜台要……他有注意到她感冒?热开水是多给的,卫生纸……可以拿来擤鼻涕?
  
   她望着冒着薄薄蒸气的玻璃杯,好半晌才低低碎念:
  
   「又在假好心。」她就不信,她这么刻意对付他,他知道却没有感觉。
  
   说不定在杯子里吐口水给她喝呢。
  
   她拿着小叉子戳着棕黑色的布朗尼蛋糕,一手拿起卫生纸,毫不高尚的猛擤,弄出好几个皱烂的「馄饨」丢在桌面。
  
   「要收拾就给你收,收死你。」看着自己堆出的小山,她开心愉悦。
  
   十分钟后,林铁之走过来,在她的冷笑中,把白色垃圾山丘清理干净,没有抱怨也不多说什么。就像他对待餐厅里的任何一位客人相同。
  
   「什么嘛……」无聊。她捧着温热的牛奶,往后靠坐柔软的沙发椅背。
  
   高壮的身影在面前来来去去,就算没有特别想看,他的一举一动还是在自己眼里变得详细起来。
  
   虽然她是想教训他,但是这十多天来,他却完全没反应。
  
   算了,反正暑假空闲,顺便找些廉价的乐子。
  
   时候一到,玩玩就算了,不用跟他瞎搅和,她想要结束时就会结束,没有让他像她一样失控恼火,她不会甘心的。
  
   为自己的行举重新建立正当定位,吃一口戳烂的蛋糕,她正想把他叫来奴役一番,却见有个戴眼镜的青年从门外进入。
  
   「大哥。」青年笑着这么唤道,然后走近林铁之。
  
   之后他们简短交谈,她什么也没听到。
  
   「原来他有弟弟……」她望着那方,喃喃自语。
  
   说起来,铁金刚这个人还满神秘的。她只晓得他的专长是对她说教、惹她讨厌,其它的,一无所知。
  
   不过,那又关她什么事?
  
   察觉自己似有开始浪费脑袋容量在意起他的嫌疑,她美丽的容颜拉长,即刻删除心里所想。
  
   青年许是清楚林铁之工作时不谈私务,仅仅讲完几句就离去,从进来到出门,其间不过转眼。
  
   「服务生。」她随即招手叫唤,待林铁之接近,她蔻丹指尖敲敲桌面,「我还要卫生纸。对了,刚刚那个是你弟弟?他长得很好看嘛,跟你完全不一样。」一个是斯文俊秀的帅哥,一个是虎背熊腰的可怕金刚。
  
   「我们家兄弟的确都长得不像。」他这么道。
  
   她是在讽刺嘲笑他!李维芯瞪住他的背影。
  
   他不可能没听懂,但就是不随她意起舞。气闷地看着他在餐厅里走动工作,为什么心烦意乱的总是她自己?
  
   太差劲、太不公平了……
  
   又是一群人上门,才踏进就向林铁之热情地打着招呼。
  
   李维芯瞇眼,是原本自己系上的同学。
  
   只见一行八、九人有男有女,在她附近并桌坐下,好象有看到她,却又没理会她。
  
   她自己亦冷漠以对。这没什么,她在班上的人缘向来就不好,她也懒得去经营人际关系,因为她笃定自己只在那里待一年就走人,所以根本无所谓。
  
   「如果开车的话就比较方便……有驾照的人……」
  
   断断续续的谈话片段飘进她耳里。
  
   好象是要出去玩,是在讲班游的事情吗?
  
   反正跟她无关,她已经转系,不是那个班上的人了。
  
   听着那边的叽叽喳喳,她支颐看着窗外,盘子里只吃一半的蛋糕被她无意识地分尸成惨不忍睹的碎渣。
  
   林铁之从更衣室出来时看到的,就是一边热热闹闹,一边她百般无聊的模样。
  
   「啊!金刚老大,你下班了?来吧来吧,我们都讨论好了。」常向他借秘籍笔记的男同学招着手。
  
   他们是先前问过林铁之的下班时间,所以才来等待的。
  
   因为他们要一起出游。
  
   林铁之点点头,在他们空出的位置坐下。
  
   一道视线立刻直射而来,令他抬眸。李维芯正不知何故瞠大双眼看着他。
  
   他知道她是讨厌自己的,她表现得明显且确实。她也时常这样看他,那几乎都是生气或瞪视。
  
   但现在,她匆忙移开的目光里没有忿怒,却多了强烈的惊讶。
  
   「金刚老大,那我们就下星期三出发,开三辆车,你负责带路。」男同学报告他们已经决定的行程。
  
   林铁之转眸睇向几位同学。
  
   「好。」没有异议。他又道:「谢谢你们。」
  
   「哈哈!谢什么!金刚老大放心,我们都是自愿的,会玩得很开心!」有人笑道。
  
   大家也跟着附和。
  
   林铁之看着这群热心的年轻人,微微地,扬起嘴角。
  
   坐在旁边的李维芯原本是准备要离开了,正要站起身之际,猛然好象见到什么诡异得不得了的事情,整个人又是霍地愣住。
  
   嘴里似是念了一句什么,她回神挺直背脊,就要越过他们这桌离去。
  
   林铁之心神微动,在她经过之时意外开口道:
  
   「妳要来吗?」
  
   「咦?」
  
   她停步侧首,讶异这奇怪的邀请。
  
   「……不要?」他抬眸睇住她。
  
   她睁大一双美目。焦点,一直停留在他脸上。
  
   *** *** *** *** *** *** *** ***
  
   他一定是想整她吧?
  
   因为她当个「奥客」虐待他这个服务生,所以他逮到机会就想报仇。
  
   雨伞、渔夫帽、薄外套,防晒油……李维芯把自己弄得像个出土的木乃伊,站在一旁看着大家忙碌。
  
   她相当不耐烦,好象下一秒就有可能走人回家。
  
   说实在的,她也很怀疑自己为什么会待在这里?那天在餐厅里,她原本因为受个了他们太吵闹想离开,却看到林铁之脱掉服务生制服加入那群家伙的讨论。
  
   真是奇怪!什么时候他跟大家都混得那么熟了?她才是那个班上的人!就算现在已经不是了,但是同学们对她不理不睬,然后对一个旁听人士这么热络的事实,的确让她错愕。
  
   她是不好,但他又哪里好了?好到大家这么融洽?
  
   更恐怖的是,他居然在同学们面前笑了!
  
   那种、那种温和的感觉根本就不应该在他身上发生的,他粗鲁野蛮没礼貌又爱假好心,为什么在别人面前,他不是这样呢?
  
   他笑得好丑,丑到差点吓死她。
  
   她……她要弄清楚,她想证明自己也可以在人群中成为重点。那是很容易的,只是她一直都先拒绝别人而已。
  
   对他,她就是存在某种说不出原因的对抗意识。
  
   「可以走了。」
  
   大伙儿帮忙把东西装上蓝色的小货车,挥汗一呼。
  
   他们今天预定去体验山林芬多精,与自然为伴烤肉——但那是要把主要任务完成后的享受。
  
   这回他们都是自愿军,自愿送些物资去山里的小学。
  
   「金刚老大!」负责开车的男同学奔近唤道,拿起地图和要带路的林铁之再三确认。
  
   其它人则按照早就规画好的位置纷纷上车等待,讨论完毕之后,驾驶员统统入座准备出发,唯一没有动作的,只有突然多出并且不在预定计画里的李维芯。
  
   要挪出一个座位是件相当简单的事,但是大伙儿只是开开心心地聊着天,没人主动关心。
  
   李维芯老大不高兴,但是却又不想让自己像个被排挤或遭受欺负的可怜虫落荒而逃。
  
   他们不喜欢她去,她就偏偏要去。等会儿大家就会知道她的魅力了。
  
   「妳坐我的车。」
  
   蓝色的小货车开到她身边,打开车门,低沉的嗓音对她道。
  
   她用力瞪过去,见到林铁之手握方向盘。
  
   哼,她才不想坐!为什么别人坐的都是舒服的休旅车,她就得跟他挤在这只有两人座的破烂货车?
  
   她嫌弃得要死,却还是深吸一口气,跨上车,关上门,端庄坐正。
  
   车子没有往前动,他的视线圈套在自己身上。她被看得连头发都僵硬起来,用力转过脸抗议:
  
   「你还不走要干嘛?」她已经是纡尊降贵地上车了。
  
   「安全带。」他淡淡开口。
  
   「咦?」
  
   他伸手指着自己身上的带子,说:
  
   「我在等妳系好安全带。」
  
   「啊?」她恍然大悟,因为很少坐在这个位置给人家载。「我、我当然知道!还用你来提醒?」忙拉扯黑色的带子斜过自己胸前,扣上扫环。
  
   发现两人的座位太接近,她用自己的手提包塞入中间空隙,并且整个人靠窗边挪动,划好自己的领域后,像个公主般稍抬下巴。
  
   他多看她一眼,才道:
  
   「走了。」
  
   周遭景物开始往后倒退,接着有十五分钟的时间他们两人没有交谈一个字。看到要从交流道上高速公路了,她才在想目的地是在哪里?
  
   刚刚好象有听到是去中部?中部哪里?台中吗?
  
   她开始觉得时间好象难捱起来。
  
   偷眼瞅着他专注路况的侧脸。缺乏特色也不够英俊的长相,还是有种讨人厌的正经,反正他笑起来只是更加难看……
  
   她忽然睁大眼睛,伸长脖子,惊讶道:
  
   「你有爱哭痣!」语气彷佛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他的右脸颊靠近眼角处,有一颗小小的、不明显的黑痣。如果是女孩子拥有,那是性感又可爱,可惜长错在一个粗犷的大男人脸上。
  
   林铁之略带停顿地睇她一下,随即继续认真驾驶。
  
   「妳觉得很有趣?」依旧不是什么特别的感想。
  
   「咦?」她霎时胀红脸坐正,狼狈嘴硬道:「一颗痣而已,哪里有趣?我只觉得长在你脸上丑毙了。」以为自己是性感艳星啊?嘿。
  
   「原来如此。」对于她表现出来的厌恶,他始终都是以一种太极拳的迂回力道来处理。
  
   愈是这样,她就愈觉得自己在他眼里,似乎比现实幼稚十岁。
  
   她讨厌被人看扁。所以她成功转考法律系,自此没人会轻瞧她。
  
   只要想到他把她当成不解世事的小朋友,她就觉得不爽快,偏偏自己有太多失败被他遇见,几乎是咸鱼翻不了身。
  
   窗外太阳射进,她烦躁地要把前方的遮阳板翻下来,没料里面夹有一堆纸张,她才动手,就劈头散的到处都是。
  
   「啊呀!」她吓了跳,不觉惊呼一声。「你、你不要乱塞东西好不好?」可恶的家伙,竟敢放暗器暗算她!
  
  

完成时间:2006.02.05 03:49:50

  公开状态:完 全 公 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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