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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悦是生命的黄金

写作者:风舞九天     日记本: 风走过的地方

日期:2005年12月22日  星期  

天气 

心情

   被翻看:483

  天国好像一粒芥菜种,有人拿去种在田里。
  
   这原是百种里最小的,等到长起来,却比各样的菜都大,
  
   且成了树,天上的飞鸟来宿在它的枝上。
  
   ——马太福音13:31
  
   黄昏到了,天气凉下来了,我学着父亲生前的样子去看田。父亲在尚能走动的时候,常常拄着拐杖,边下台坡边跟母亲说:“我去看田,我去看田。”
  
   父亲边看边走,走走停停。有时候,他会在一块田边停留很久。他眯着眼睛,默默地注视那片庄稼,从近处慢慢看到远处。一只麻雀贴着庄稼叶子飞过去了,又一只麻雀贴着庄稼叶子飞过去了。田野上的事情,总能让父亲一下子就欢喜起来。春天,他去看田野上的麦子。夏天,他去看田野上的棉花。到了秋冬,他去看那种收割后的荒凉,以及北风从空旷的田野上刮过的那种苍茫。
  
   对于一个热爱土地的人来说,田野就是他的圣地。他一辈子都是一个虔诚的朝圣者。我总是想,一个热爱土地的人,与一个热爱其它事物的人是不一样的。土地滋生万物,却从不居功,更不据为己有。一个土地的热爱者,必然终生保持他的质朴、善良、宁静、谦卑以及他对人的基本信任。他满足于种植的喜悦,丰收之后,他走在田野上,反而感到失落和虚空。
  
   我沿着父亲生前走过的田埂,往田野的深处走。村子里,大狗叫了,小狗也开始叫。狗叫着,鸡要上笼了。晚霞在天边渐渐散去,田野上的树开始模糊,远远看过去,就像一个一个站立的人影子。
  母亲说,有一次父亲看田回来,一走上台坡就说:“棉花开了一朵。”
  
   母亲说父亲在讲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透着无限无限的欢喜。他好像不是从棉花田里回来,而是从一条喜悦之路上归来,并得到了意外的赏赐和恩典。
  
   这种喜悦,也许会受到别人的嘲笑。但我却被这种喜悦所震动。我想,这是那些对生命没有贪欲终生持守宁静质朴的人才会有的喜悦;这是那些对滋生万物的土地充满感恩和赞美的人才会有的喜悦。他是一个穷人,但这种知足感恩的品质,却使他富有。这喜悦,就是那使他富有的黄金。同时,这是那些生活在田野上的人才会有的喜悦。一个从来没有在田野上生活过的人,是很难分享这种喜悦的。
  
   一粒种子,在秋天被风吹进野地。一整个冬天,种子都在田野的深处冬眠,静静地,没有一丝声响。春天来了,种子拱破地皮,非常努力地长成一株清新的红花益母草。到了夏天,红花益母开了花。蝴蝶飞来,栖在花上。秋天到来时,这朵花变成了一枚果实。不久,这枚果实被一只羊,或者一只野兔,吃进肚子里。最后,万物萧瑟的冬天终于来了,这只羊或者这只野兔,要被更凶猛的动物吃掉。但这更凶猛的动物,最终要变成田野上的一抔泥土,被一粒种子和一株草所吃。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田野上,在一年之内,凭借四季的更替来完成。
  
   如果你不能理解一粒种子在田野上经历的秋冬春夏,不能理解一个生命的全然完成,你就很难理解田野的那种神秘、美和力量,那个在更高的背景下远远高于人的神圣法则。你就更难理解那种只有在田野上才能产生的感恩和喜悦。它散发着阳光的清香,泥土的清香,草木庄稼的清香,河流湖泊的清香,风的清香以及四季的清香。
  
   我看过一个电视节目,说的是一个记者在宁夏固原山区的一次采访。记者问一个放羊的孩子:
  
   “放羊为了什么?”
  
   孩子说:“娶媳妇。”
  
   记者又问:“娶媳妇干什么?”
  
   孩子说:“生孩子。”
  
   记者再问:“生孩子干什么?”
  
   那孩子答道:“放羊。”
  
   从记者的话语里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怜悯。因为在他看来,这个放羊的孩子是愚昧的、无知的,他的生活是没有喜悦可言的。
  
   我却不这么想。一个放羊的孩子,他难道就没有过喜悦?他一直是深怀苦楚的?我相信他是有喜悦的,他的喜悦他自己知道。因为我看到过,一个在田野上自由奔跑的乡下孩子,比一个整天在教室里上培优班、兴趣班和补习班的城市孩子,不知要快乐多少。
  
   如果你没有在羊群中生活过,你没有在静心中体验过一座大山的宁静,没有在岩石、山脉、河流、树木、鸟兽环绕的极乐与静美中沉入过,没有在宇宙的那个角落里,坐看过日出与日落,你就不可能理解一个放牧者,在那种天远地荒的僻静处,在没有受到任何文明污染的地方所感到的喜悦。
  在我年少的那些年里,虽然生活是贫穷的,但这贫穷并不妨碍我是快乐的。得到一点点,我都会欢喜好几天。有一年夏天,姐姐把她的一双旧凉鞋送给我了。那是我第一次穿上凉鞋,我几乎欢喜了一整个夏天。下雨的午后,我穿着它在禾场上来来回回地走,把那些牛脚洼踩得呱叽呱叽地响。那个夏天,我是多么富有。成年以后我所得到的任何一种,都比那双旧凉鞋贵重,但我似乎再没有那么喜悦过。当然,也就没有那么富有过。
  
   在我年少的那些年里,虽然生活是贫穷的,但这贫穷并不妨碍我是快乐的。得到一点点,我都会欢喜好几天。有一年夏天,姐姐把她的一双旧凉鞋送给我了。那是我第一次穿上凉鞋,我几乎欢喜了一整个夏天。下雨的午后,我穿着它在禾场上来来回回地走,把那些牛脚洼踩得呱叽呱叽地响。那个夏天,我是多么富有。成年以后我所得到的任何一种,都比那双旧凉鞋贵重,但我似乎再没有那么喜悦过。当然,也就没有那么富有过。
  
   我12岁的时候,第一次吃到苹果。小哥从蒋湖街上买了一个苹果回来,他吃了几口之后,就递给我吃,我吃了几口之后,就递给妹妹吃。尽管小哥在把苹果递到我手里的时候说:“一点都不好吃,像棉花。”但实际上因为这个吃起来像棉花的苹果,我们挤坐在大门槛上,从上午,一直欢喜到了下午。
  
   我和弟弟妹妹穿的衣服,都是哥哥姐姐的旧衣服。但有一年夏天,母亲用几片碎花布给3岁的小弟弟缝了一件新背褂子。吃过夜饭后,全家人坐在台坡上的椿树下乘凉,母亲就给小弟弟穿上了那件新背褂子。小弟弟欢喜得在人群里转来转去地跑,一边跑还一边喊:“花衣服,花衣服。”现在,每年到了换季的时候,我都要去商场给我的女儿买新衣服。但她从来就没有因为一件新衣服而欢天喜地过。
  
   我读师范的时候,第一次吃到香蕉。有个星期天,我们几个同学一起上街,买了一串香蕉,但不知道怎么吃。大家站在街边的槐树下,讨论该怎么个吃法。你一言我一语,欢喜得不得了。那种喜悦的心情,是我后来坐在五星级酒店里吃鱼翅龙虾都没有的。
  
   我有个小学同学,从小就没了妈,鞋子总是穿得很破。读四年级的时候,月亮洼上头湾的一个新媳妇给他做了一双鞋。他穿着鞋子在禾场上跑,欢喜得好像要上天似的。第二天早上,他穿着那双新鞋子,踩着结了冰的路去上学。但到了中午放学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太阳一晒,路上的冰都化了,满路都是稀泥巴。他想都没想,就脱下鞋子跑回了家。天气很冷,他的双脚冻得通红通红的,但他一句抱怨都没有。他举着那双新鞋子,对他父亲说:“爸,你看,我的新鞋子没有打湿呢。”他真的很欢喜。
  
   而现在,我亲眼看见我的侄儿,在夏天的河沿上赤足奔跑,他的笑容比秋天的太阳还要灿烂。一个乡下孩子的双足,并不会因为贫穷就失去在田野上树林里自由奔跑的禀赋和能力。大人们因为忙于干活而无暇照管他们,他们因而获得了更多的自由。这就是他们的快乐之源。为什么一个乡下孩子在田野上像刚从栖木上醒来的金鸡一样啼叫?那是因为他快乐。他的快乐在内心生长,比原野上的野生草木还要丰美,茂盛。
  
   其实,衣服穿旧一点,食物吃简单一点,是不会影响一个孩子的快乐的。要使一个孩子不再欢笑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剥夺他的自由。而有时候,使一个成年人不快乐的原因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内心的那只野兽——贪欲,醒过来了。它像一只吼叫的狮子,在人内心的原野上,遍地游走。即便是普天之下已有的和现有的一切黄金,都很难使一颗贪婪的灵魂安息片刻。
  
   因此,在应该快乐的地方哭泣,也是一种罪。因为这哭泣表明了一种抱怨,一种贪心。
  
   这世上的罪,比较起来,没有比贪心更大的了。贪是人的痛苦之源。知足者才是真正的富有者。如果没有上帝的恩泽,人是很容易被贪心的眼泪淹没掉的。
  
   而喜悦,是上帝所赐的果子,它并不专属于富人或成功者,这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份品尝。但那些知足感恩的人,却更容易品尝出它的甜美和馨香。
  
   如果喜悦和幸福是生活的终极真理,是上帝之爱的结果,而其他的种种,都是生命的附庸。那么,一个做了皇后的女人,心中的痛苦和怨恨也许比一个农妇的还多;一个放羊的孩子,一个田野上的农民,也许比一个终日思想着生命的哲学家,离这枚果子更近。
  
   因为,无论何时何地,快乐、喜悦、幸福,这些最能体现世界之美和人类之爱的美丽元素,是没有任何高下之分的。从物质的角度,你也许可以同情那种贫穷,但你没有资格同情他的喜悦。他的喜悦,同你的喜悦一样,都是黄金。
  天渐渐黑下来,几只迟归的鸟,还在田野上低飞,飞得很慢,是一种滑翔,看上去,那几只鸟就像睡着了一样。看来,鸟并不只是栖息在树上的时候,才像在睡眠里的。
  
   傍晚的坟地,很安静,但并不使人感到恐怖。原野上的黄昏是一枚熟透的果子,比白昼更饱满、丰富,比黑夜更晶莹、透明。它既包含了前者,又孕育了后者。这是一天中最柔和的时刻。
  
   晚风永远在吹,但它并不管它吹过的地方,是一片荒凉的坟地,还是一个丰美的花园。太阳也是这样,月亮和星星也是这样。他们只管照耀,并不管那被照之物,是高贵,还是卑微;是富有,还是贫瘠。
  
   自然滋生万物但从不据为己有,任万物自由生长却从不加主宰。对包容万物的自然来说,天下地上,并不存在伟大和渺小的分别,一座大山和枯树上最薄的那片叶子,同等重要。这是事实,也是真理。
  
   我走到我祖父的坟前坐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下来,但我一点都不觉得恐怖。其实恐怖不恐怖,并不是来自于外部情境,而是来自于内心。你的心是安静的,坐在哪儿都是安静的;你的心是喜悦的,做什么都是喜悦的。
  
   祖父死的前一天夜里,我因为看一本小说看到很晚,就听到了扫帚鬼扫叶子的声音。第二天早上,月亮洼就刮了那场灾风。门前的椿树被刮断了一棵,猪屋顶上的茅草被刮得一根不剩。祖父就在那天早上,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了椽子上。祖父死后不久的一天傍晚,我就像现在这样,坐在祖父的坟前,想着那场灾风。扫帚鬼扫叶子的声音,在心上一遍一遍响,但我一点都不感到恐怖,直到太阳没了。
  
   1979年,我第一个从家里考出去,然后是妹妹和弟弟。月亮洼人说,那是因为祖坟埋得好的缘故。其实祖坟几年没培了,矮矮地夹在几座大坟之间,而坟顶早被野物拱塌,凹成了一个大洞,洞里又生出一大蓬野茨,春天一来,茨花就开得有红有白。
  
   一直到1996年,母亲和大哥才给祖父祖母的坟立了碑。祖父的碑上刻着“祖德流芳”四个字,表达的仍然是那个意思:我们能读书,能考上大学,都是祖宗积德的缘故。
  
   祖宗的确是为我们积了德的。祖父虽然一辈子都没有发财,婚姻也不怎么幸福,但他心地善良,心境宽敞;所求不多,喜欢帮人;苦了一生,但做了一生的好事。
  虽然不是冬天,但河里的水已经很少很少了。我从干了的河床上走到河那边去,棉花田里我认识的人,或者认识我的人,喊着我,说:“回来了。”或者我说:“您在忙呐。”
  
   实际上,在我18岁师范毕业正式成为一名中学教师之前,我一直都是这田野上的一个劳动者。而现在,我竟然成了一个看田的人。早上或是傍晚,我往田野上走的时候,母亲都会停下手里的活,问我:“去哪里?”我就像我父亲生前回答母亲那样,说:“我去看田,我去看田。”
  
   我曾经在这田野上做过多少事呵。跟着姐姐和青年组的小伙姑娘们薅粟草。跟着老师或者大人掐尖,打老叶,捉虫子。星期天去间苗,放了学去扯草、捡花。冬天割猪菜、拣柴火。夏天放牛、割草。农忙的时候,天不亮就起来跟在大人身后去割麦子、拣麦子;割黄豆、拣黄豆。
  
   我从小就是一个勤快的孩子,喜欢做事。当我的妹妹和隔壁的玉香、云香,在屋后头的椿树下办家家的时候,我正在小横堰子的沟里铲草。一整个夏天,我都在田野上铲草。到了中午,太阳晒得地面发烫,我都不肯回家。
  
   我把一满背篓的青草背回家,倒在禾场上,散开了晒。青草慢慢失去水分,变枯变干。太阳偏西的时候,禾场上都是黄蜻蜓在飞,弟弟举着竹扫帚守在篱笆门口打蜻蜓。这时,我和祖母就开始“搅搞把”。“搅搞把”就是把晒干了的草,搅成一个一个的大麻花。这样,等收购牛草的人来了,买卖起来就很方便。“搞把”搅完后,我就把它们堆在猪屋里的搁板上,或者屋檐下的鸡笼旁边。
  
   到了冬天,农场里收购牛草的人来了,父亲或母亲就把“搞把”卖了。卖“搞把”的钱,用来称盐、打油、买洋火(火柴)。有一年冬天,牛头岭农场的人来收牛草,在二队的垱头设了一个点。因为是夜里,他们就把灯挂在田边的一棵榆树上。母亲挑着夏天攒下来的几个“搞把”去卖,我跟在她的身后,跟她作伴。走到生产队牛屋垱头的杨树下时,我们意外地拣到了一个喂牛佬丢失的“搞把”。母亲就像拣到了一块黄金一样地欢喜。那时候,一斤干草只值几分钱,一个“搞把”也就是角把钱而已。那天夜里,我们的干草卖了多少钱,我不记得了,但我一直记得母亲那欢喜的样子。母亲瘦小的身子挑着“搞把”在黑夜的田野上走,“搞把”拖在地上,发出“刷刷刷”的声响。我们离那棵榆树越来越近了,离那盏灯越来越近了,我终于看见了母亲的笑脸。
  
   一整个夏天,我都在田野上铲草。但我对干草换来的钱并不感兴趣,我并不是为了钱去铲草的。我喜欢在田野上铲草的那种感觉。我喜欢青草的清香,也喜欢干草的馥郁。经太阳晒过的干草,与青草不同,它有一种阳光的味道。
  
   实际上,阳光也是有香味的,只不过我们的鼻子不够灵,因而很难闻到。只有凭借太阳晒过的东西,比如麦子、稻谷、干菜、干草等等,我们才能闻到阳光的香味。
  
   时至今日,我离开田野已经很多年了,但我对草的香味仍然非常敏感。一丛长在路边的草,一定会使我感到喜悦。看到一片草地,我立刻就会产生一种赤足在草上走一走的渴望。
  
   我为什么那样喜欢在田野上劳动呢?答案也许只有一个:因为劳动使我快乐。我沉醉其中,当然就不觉得苦和累了。实际上,一上小学,我对读书的喜欢,就远远超过了我对干活的喜欢。一张印了字的纸片,在风中飘来荡去,我看见了都要捡起来看一看的。
  夜色更浓了,田野上的人开始收拾农具回家了。我绕了一大圈,又沿着竹林回到了潭口。回了家的人开始开灯、关门、洗锅、烧夜饭火了。几分钟后,田野就沉寂了。
  
   夜色笼罩着万物,使人觉得,好像什么都不曾在这片原野上发生过,存在过;好像什么都不曾来临过,出现过;没有光,没有声响。一切都消失在无限中,是那种真正的“万籁俱寂”。
  
   一个生长在城市的人,如果从来没有在乡村的夜里住过一个晚上,没有在那里度过一小时春夏秋冬的生活,没有在黑夜里独自行走,看时光在黑暗的田野上奔驰而过的姿容,其实是无法真正理解什么叫“万籁俱寂”的。
  
   因为喜欢田野的缘故,每次回到月亮洼,我都要去看田,就像一个在田野上劳动了一辈子的老农那样。有时候在早晨,有时候在黄昏。因此,一年之中,总有几次,我能看到黄金般的田野的早晨和黄昏。与我那些很难有机会和时间走出城市的朋友相比,我觉得我真是一个幸福的人。这种幸福让我心里存满充充足足的喜悦。
  
   这喜悦就是我的黄金,是我心中有爱又蒙神爱的一个见证。
  
   我想,如果你能快乐地度过你的每一天,使你的生命像田野上的树一样自然、健康,像田野上的花朵和果实一样芳香、饱满,那么,整个大自然都会来祝贺你。甚至,上帝都会来祝贺你。这是真的。
  
   以前,我常常讲痛苦,思考痛苦。但现在,我要讲喜悦,即便我心怀苦楚时,我也要讲喜悦。喜悦是生命的黄金,是生命的光。只有喜悦才能真正使人富有。人的所需有限,但人的欲望无穷。如果活着没有喜悦,那么生命就真正陷在黑暗和贫穷里了。
  
   感恩赞美能使人喜悦;宽容饶恕能使人喜悦;给予和关心他人,能使人喜悦;少怨天尤人,多自我承担,能使人喜悦;放下心中的仇恨、抱怨,能使人喜悦;停止诅咒,开始祝福,能使人喜悦。我们的身体是上帝的圣殿,我们应该加倍地爱惜它,使它每天都处在一种喜悦的优美状态里。
  
   我听过一个小故事:有一个父亲,带着他的小儿子到朋友家玩。那孩子在玩的时候,把手伸到一个花瓶里,取不出来了。怎么办呢?这是一个很好的花瓶,他们都不忍心打碎它。那个父亲就对他的儿子说,把你的手指伸直并拢就能出来了。但那孩子说不行。因为他的手里有一分钱,他必须握紧他的手。如果他把手指伸直,那一分钱就掉了。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就是那个孩子。为了那一分钱的利益,把自己的手和心给捆绑了,使它们不得自由,也不能喜悦。我们使自己成了这个世界的苦役,我们却还不知道。
  
   我们的心其实就是一块田,你不在那里种玫瑰,它就会长荆棘。喜悦就是使我们富有的玫瑰,贪欲就是使我们贫穷的荆棘。一个内心被各种贪欲捆绑的人,他实际上是这个世界的苦役,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我边走边看,边看边想。到最后,我的看田,实际上成了一个喜悦的看田者的遐想。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
  
   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诗篇23:4
  
   我相信死不是湮灭。
  
   我不认为他是死去,我觉得他是被无限的时间吃掉了。我也会被时间吃掉。时间之口是一个无垠的黑洞,它究竟吞噬了多少实有之物,使他们化入虚空?
  
   究竟是生命被死亡所奴役?还是死亡被生命所奴役呢?
  
   在接到大哥的电话之前,我已经定好了回去的时间,明天或者后天,因为我已经预感到这件事就要发生了。
  
   我几次在夜里梦见了他。
  
   而在白天,不管我正在做着什么,跟谁在一起,我总是克制不住地想到他。只要一想到他,我就非常地悲伤,以至于无心工作。掐指一算,我竟然有半年没回去看他了,而在很多时候,我差不多都忙得忘了他。往年我不是这样的。往年我一月回去一次,往年我天天把他放在心上。这种淡漠也许就是他要在今年离我而去的征兆呵。
  
   这种征兆其实在正月初一就出现了。在我走之前,我只吩咐女儿去跟他说再见,自己竟然没有到他的床前跟他说一声。我跟所有的人打了招呼,却把最重要的人给忘了,仿佛他已经不存在。当他死后,姐姐在火葬场的一棵树下跟我说,过完年她走的时候,爸爸拉住她的手半天不肯松开时,我就觉得我是罪不可赦的。
  
   对一个失语的病人来说,一只手的分量有多重呢?而我又忙了些什么呢?无非是房子、职称,工作、家务,无非是些人生的皮毛。
  
   我不是一个善于叙事的人,那种场景,他的表情,他的眼神,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他在等待,等我和妹妹从武汉回来,等姐姐从襄樊回来,等大弟弟从沙洋回来,等小弟弟从上海回来。妈妈说,他已经七天没吃东西了,只喝点水。我拿回去的香蕉,他非常困难地吃了两口,这曾经是他最爱吃的水果。
  
   是等待维持着他的生命。我知道,他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从我们走的那一天起,他就在等待我们回来的那一天。他是一个执著的人,他一定要把我们全都等到,他才肯死。
  
   那是1998年夏天最热的几天几夜,我回去的第二天就下了大雨。看过《新闻联播》的友彬哥在禾场上大声地跟我说,武汉下了大雨,街道都淹了,车都开不动了。他听到了这话,就很努力很努力地转过头,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他的身体在衰竭,但他的意识并没有。
  
   一个人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等待我的解释和回答。这个人已经走到生的尽头了,死亡已经在敲他的门了,但他还要关心那些与他的生死无关的事。这个人就是我的爸爸。
  
   这场雨耽搁了妹妹和小弟弟回来的行程,他的等待变得不可预期。
  
   我终日守在他的床前。天热以后,妈妈和大伯把他移到了堂屋里。下雨之后,天气转凉,雨风甚至会吹在他的床头,我就把大门关上一扇。但是他不同意。因为那扇门关上之后,就挡住了他转过头努力看外面的视线。而他看得到的那个角度,就是弟弟和妹妹回来必定要经过的一个转角。
  
   在弟弟和妹妹回来之前的那几天里,也就是在他还活着还有呼吸的最后几天里,天一亮,他就挣扎着从昏睡中醒过来,转过头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转角。他看着,一直看着。直到累得垂下眼皮再昏睡过去。
  
   这情景,使来看他的安叔发了脾气。安叔站在柿子树下大声说,他们怎么还不回来?他们怎么还不回来?打电话了吗?打了再打呀!他们回来了他好走啊!这样让他等,叫人心里不安啦!在我回家后的第五天傍晚,弟弟和妹妹终于回来了。弟弟抓住他的手,喊,爸,我是宗敏啦。他看着弟弟,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轻轻地点头,笑了一下,然后,他哭了。
  
   他死后,在他的葬礼上,他的干女儿一遍又一遍地哭诉着那同一句话:您天天等呵,等我们来呀。看到我们来了您就笑呵,笑得眼泪直流呵。
  
   这句话令我心碎。
  
   一个人拖着已经衰竭的躯体在死亡的门口等待着另一些人。这个人等了很久,死亡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响,他已经支撑不住了。但是他不肯放弃,他是一个倔强的人,他一定要把他等待的人全都等到,然后睁大了眼睛最后看他们一眼。而我们这些被一个垂死者苦苦等待过的人,活着,是应该到上帝那儿去忏悔的。
  我在一本书里读到,佛教徒每天要放一只小鸟在自己的肩膀上,问,是今天吗?我准备好了吗?我能生而无悔,死而无憾吗?
  
   也许,我们每个人的肩膀上都停着这样的一只小鸟,它向我们报告死亡临近的讯息。只是,我们能够坦然无惧地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吗?我们能够真正接受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死去的事实吗?面对死亡的临近,我们真的能够不留恋、不执著、不恐惧,真的能够“视死如归”吗?
  
   事实上,只要你还活着,你就不知道死是什么。只要你还能呼吸,还能走路,还能打开大门到屋子外面去晒太阳、看风景,你就不可能知道死是什么。
  
   奥修说,死亡惟有在一个所爱的人死的时候才能碰到。如果没有深爱,你不可能真正经验到死。
  
   在日本,天皇问一个叫愚堂的禅师:“人死时向什么处去?”
  
   愚堂答道:“不知。”
  
   “为何不知?”天皇又问。
  
   “因为我还没有死。”愚堂说。
  
   一个人在死到临头时,为什么还不想死?为什么?因为他不知道死是什么。
  
   关于死,庄子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丽姬嫁给晋献公的时候,伤心得把衣服都哭湿了。但等到了晋国的王宫,睡在柔软的床上,吃着四海的美味,才知道自己出嫁时哭泣有多愚蠢。死亡也是这样,人人都怕死,但谁知道死后会不会后悔为什么要生?
  有一会儿,我站在他的床前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这时,我发现,他的眼睛完全是一个婴儿的眼睛,无知、无助,单纯、恐惧。一个非常自我心高的人在死亡临近时会变成一个婴儿,这是我在任何书上都没有读到过的。
  
   我知道他不想死。他一直都在坚持,即使死已经到了门前。他一直就是一个执著于生的人。死亡已经来临,但是他没有准备好。恐惧、留恋,都是由执著而产生的。
  
   也许打败死亡的惟一办法,就是平静地迎接他。让生命去奴役死亡,而不是让死亡来奴役生命。在他死的前一天中午,他浑身抽搐。我们站在他的床边,手足无措。既不能使他的痛苦停止,也不能为他分担。
  
   发作之后,整个下午,他都很宁静,他一直在睡。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我猜想,他已经放弃了他的执著,他接受了“死”这个事实。如果没有接受,人不可能安详宁静地踏上那条去而不返之路。傍晚的时候,大哥开会回来了,他听到了那个从后门响起的渐行渐近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看着大哥,那是他的长子,他看着,一直看着。我无法描述那种眼神。但我感觉那是一个婴儿的眼神。一个弱小无助的婴儿孤立无援地睡在摇篮里,当他感到恐惧迫近时,他看着他的父亲或母亲,就是这种眼神。妈妈要给他换床单了,大哥抱起他。他伸出那只还能动的手,揽住大哥的脖子,揽得那么紧。他还是害怕。
  我们为什么不能平静地坦然自若地直面死?接受死?我们为什么不能把死亡变成一个庆典?把他变成一支歌或一个舞蹈?为什么?
  
   美国有一个社会学教授说,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人没有把自己看成是自然的一部分。
  
   一棵树死了,我们不会悲伤,因为它是自然的一部分。一株大丽花在午后的阳光下枯萎了,我们也不会悲伤,因为它是自然的一部分。鸟在大地上飞。但一只鸟不会永远不停地飞下去,鸟也会死。但我们不会为了一只鸟的死去而痛哭失声,因为鸟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而猫呢?狗呢?一只猫或狗的死去,也永远不会使我们像失去一个所爱之人那样心碎。
  
   我们更不会在乎一块石头的碎裂,一片水土的流失。因为它们的生命,不能被我们放进春夏秋冬的时序循环里去考察。土石的生命存在于更悠远无垠的时间之外,它几乎就是时间的一部分。
  
   如果人能够真正把自己看成是自然的一部分,那么,他就不会那样耽于生惧于死了。因为生是一种自然,死也是一种自然。日本的铃木大佐认为,真正的死,是从我们诞生的那一个片刻就开始了的。从来就没有孤立的死,死的背后就是生,死背负着生。无生即无死,无死即无生。
  
   我在一本书里读到,在北美北极地带的一个部落里,人们至今仍然相信,世界上的一切生灵都有一个灵魂。这个灵魂就是依附在生灵躯体内的原我。当大的躯体死去时,小的原我依然活着。时候到了,它就会投胎,重新诞生。或者到天空女神的肚子里去栖息,等待有一天月亮女神把它送回地球。
  
   我相信那个遥远部落里的这种久远的信仰。
  
   我还听到过一个有趣的小故事。有一朵小海浪在大海里漂流了无数个春夏秋冬,它一直都很快乐。但有一天,它看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它前面的海浪撞在了海岸上,变成了碎沫。它很恐惧,它喊道:难道我也要遭此厄运吗?我们都将不复存在吗?这时,它的身边又涌来了另一朵海浪。这朵海浪对它说:不,你不是海浪,你是大海的一部分,你永远都不会消失。
  
   “你是大海的一部分,你永远都不会消失。”我也是大海的一部分,我永远都不会消失。我们都是大海的一部分,我们都不会消失。
  
   意识到自己会死,同时正视这件事。只有正视它,才能消除对它的恐惧。只有消除了对它的恐惧,人才能平静透彻地活着。事实上,死亡是我们耗尽一生的努力一定要达到的一个顶点。
  大哥请来的木匠一大清早就在屋后的河坡上放树,预备给他做棺材。一棵树在倒下时撞倒了另一棵树,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树香从被锯断的树身里飘起来,顺着风,一直飘到了堂屋里。
  
   10点多钟的时候,他的两个侄子来看他,他的呼吸已经变得短而急促,脸像纸一样白,但他仍然用眨眼和摇头来回答了他们的问候。
  
   我知道他还能听见我的话,我跟他说:“您不要怕,您现在要去的地方,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我们都会去的。您不过是比我们先走一步罢了。很多人都这么说过,很多书里也都是这么写的。”我靠近他,把这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他看着我,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他开始平静。小弟弟在一旁说,他安详多了。
  
   按照江汉平原的习俗,母亲把一本旧书、一把锁和一把钥匙放在他的枕头上,预备在他咽气之际,跟他说:“这是你的,你把他带走吧。”在乡下,这本书、这把锁和这把钥匙,用来象征死者的病。人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害怕死者把这病留给还活着的人。
  
   一个人在活着时,已经被一种病痛百般折磨。现在他死了,我们却还要他继续背负这病痛,在那条不返之路上更艰难地走,更孤单地走。
  
   这种自私而不人道的习俗,是应该彻底根除的。在我的强烈反对之下,固执的母亲作了让步。她没有拿走那些东西,但最后她也没有说那句话。就像在前一天我不能改变我的父亲一样,在今天,我也不能改变我的母亲。
  
   11点多钟的时候,大哥带着木匠们去加工木头了,小哥到蒋湖街上买鞭炮、买纸、买香,买白布和黑布去了,大弟弟到官湖寻大伯去了,大伯是一个善于给死者洗澡的人。这时候,他的呼吸停止了。
  
   但他的眼睛没有闭上。他已经死了,而他还在看着。他的一个侄儿子走过来替他合上了眼睛。为什么“死不瞑目”?为什么?我想,惟一的答案是:他仍然没有放弃他的执著,他是一个那样喜欢活着的人。
  
   妈妈、姐姐和我守在他的床前。妹妹因为害怕退到了外面。我目睹了整个过程,一个生命就是这样结束的。那个场景永久地留在我的脑子里了,但我不忍描述它。
  
   妈妈开始哭。一帮人站在篱笆那儿,等着听我们姐妹的哭诉。但我没有哭。我绷着个脸,一滴泪都没有流。人们不能用哭声来检验我的孝心。何况,我与他们对死的看法不同。
  
   许多场合,许多时候,我们的眼泪其实是为自己流的。因为我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去。我感觉我的内心里塞满了棱角分明的石头,但这些石头是无法用眼泪来清除的。眼泪往往并不能表达真正的哀伤。
  
   一个星期来,我已经流完了该流的泪水。看他躺在床上孤立无助的样子,被病痛折磨时求救地看着我们的样子,当我和母亲为他的事争吵而吃力地摆手示意我停止的样子。尤其是,看他双手抓紧了生命不肯放弃的样子,看到死亡临近害怕恐惧的样子。
  
   看着他因为活着而吃苦,每一次,我都躲进房里,眼泪直流。但现在,他死了,人们等着看我的孝心表演,我的眼泪却干涸了。
  
   现在好了,他终于离开了。不是离开了我们,我们并没有失去他。而是离开了他那个病残的身体,他的外壳以及由这个千疮百孔的外壳所带来的痛苦、烦恼、焦虑和无可奈何。我应该高兴感恩才是。我知道他是一个迷恋生的人。但很快,他就会看见,他只是脱离了他的身体,是这个身体被火化,被埋葬,而不是他。他将被转移到另一个生命形式里。
  
   母亲、舅舅和他的儿子们为他穿上了新的衣服,戴上了新的配有飘带的蓝色帽子。这是按照乡下的风俗特地为他缝制的。他躺在那里,平静,安详,苍白,沉默。他完全换了一个样子,这个样子是我不熟悉的。他在消失之前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在我3岁那年的一天里,大哥背着我去邻村看了一个“死人”,当夜我就发高烧,抽搐,三天三夜,人事不省。病好后,母亲请一个算命先生替我算了一命,说我在15岁之前“犯死人”。也就是说,不能看死人。否则,就有性命之忧。
  
   在我6岁的时候,住在隔壁的三爹死了。女人们哭得惊天动地。在乡下,死了人就像是一个节日,全村的人都要去看那个表演。我被母亲关在屋里。我趴在大门上看,但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只看到了一些密密麻麻的背影,我只听到了一些由死亡带来的声音。
  
   因为一个迷信,我从3岁起就被父母家人保护起来。因为他们的精心保护,我一直长到15岁,才看到死的发生。其实,真正的死我仍然没有看到。我看到的,是因为这个死而诞生的一个庆典。在乡下,死亡不是一件个人的事。死亡是全村所有人的事,大家都要来参与,来观看,来庆祝。在奥修的哲学里,死亡就是应该被庆祝的。
  
   庄子鼓盆而歌,实际上也是对死亡的一种庆祝。在庄子看来,生命本来来自于自然,人之死,不过是归于自然罢了,所以应该庆祝。
  
   既然死亡是众人的结局,是每个活着的人都必须要亲自经验的一件事,不能逃避,不能超越,也不能彼此替代。那么,我们就有足够的理由,把它变成一个庆典。一个全体参加的有歌有舞的庆典。
  
   7月26日中午,送葬的时辰到了,从渔薪镇上请来的电子乐队开始演奏哀乐。他们的三个歌手唱了整整一上午的流行歌曲,那都是亲戚和乡亲为他点的。一支歌10元钱。村支书一次为他点了10首。有个堂姐夫要为他点一首《哭父亲》,但没有。这个乐队没有为我们准备哀伤的歌带。
  
   从夏场赶来“吊孝”“哭灵”的师傅在屋后的柳树林里等待了一上午,现在他们要登堂表演了。闻讯而来的人们挤满了堂屋、大门口、台坡、禾场,很多的人我都不认识。听说,已经有很多年人们没有看到“吊孝”,听到“哭灵”了。
  
   母亲带着我们姐妹以及他的干女儿、侄女儿、舅侄女儿若干人围绕着他。母亲、姐姐和他的干女儿、侄女儿们放声地哭诉着。看哭和劝哭的女人们越来越多,堂屋、台坡和大门口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棺材抬进来了。他的儿子、侄儿子,女婿、干女婿、侄女婿们,都扶棺跪下了。
  
   “吊孝”的女师傅这时开始了放声高唱。这个女师傅唱得哀怨动听,催人泪下,无可挑剔。但是,天气太热了,人又太多了。大哥果断地制止了女师傅的表演。大哥不是怕我们热坏了,而是怕他热坏了。
  
   现在,他被抬进棺材,抬上了灵车。孙子、外孙子、侄孙子们举着花圈走在灵车的前面。他的长孙抱着他的照片,他的那个做医生的舅侄儿子捧着小弟弟的朋友献给他的一个硕大的菊花花篮,他们是专门开车从武汉赶来的。灵车要开了,但他的一个侄女儿拽着车厢哭着喊着不肯松手。这样的哀伤感动了许多在场的女人,她们拉她、劝她,陪她流了很多泪。
  
   我的丈夫、弟弟、表妹和他们的朋友开来的车,以及请来的鼓乐车,一共七辆,跟在灵车的后面,慢慢地上路了。他的子孙后代,他的亲戚朋友,他的乡亲邻里,走在车队的后面,走在七月的太阳光下,慢慢地走,走过禾场,走过菜园,走过池塘,一直走到了田野里的大路上。
  
   鞭炮一架接一架地放,纸钱一叠接一叠地丢,鼓乐手们在鼓乐车上非常卖力地吹吹打打。村里人说,蒲潭从来没有过这么热闹的葬礼,乡下不能跟街上比呀。在乡下,一个人死了,能被送得这么体面、热闹,就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他生前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荣耀。他是一个农民。但我相信他看见了今天的这一切。因为我相信,他还在,死去的只是他的肉体。在火葬场的一棵树下,我问姐姐,我说:“他知道吗?知道我们为他做的这些吗?”姐姐说:“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过了一会儿,姐姐又说:“入棺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睁开了一点点,眼角还有泪水。他如果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呢?”姐姐说的,其实我也看到了。只是我无法相信,一个人怎么能够用他已经死去的身体来表达他的情感呢?
  
   一个月后,我回到老家。那张他睡了几年的床已经被搬走,那是他生病之前自己动手钉做的一张床。但在那间屋子里,我仍然很强烈地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当然我看不到他,但我坚信他还在那里,他并没有离开。
  
   火化,然后土葬,精致的骨灰盒装在粗糙的原木棺材里。棺材上的黑漆是他死的当夜,小弟弟在柿子树下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涂上去的。
  
   入土为安之后,他的儿子们捧着他的照片回来了。女儿、干女儿、侄女儿们和媳妇们,按年龄大小,依次跪下,大女儿接过儿子手里的照片传给小女儿,小女儿传给小媳妇,小媳妇传给大媳妇。最后,由长媳把照片安放在灵位上。这个仪式象征着把死者接回家。
  
   到了傍晚,“哭灵”和第二轮的点歌开始了。“哭灵”的师傅跪在灵位前唱得声情并茂,汗流浃背。按规矩,孝子贤孙们都应该在灵位前依次跪下,他们唱多久,我们就应该跪多久。但我们都没有跪,或只跪了一会儿就起来了。我坐在柿子树下,能听见新旧两种完全不同形式的表演。有些人从禾场上跑到堂屋里,又从堂屋里跑到禾场上。堂屋里的观众在抹泪叹息,禾场上的观众却在拍掌欢笑。我的女儿点了一首《潇洒走一回》,又点了一首《千年等一回》。唱这歌的女歌手是唱花鼓戏出身的,根本就没有唱出流行歌的味道,但听歌的老婆婆们却说,这个小姑娘点的歌真好听啊。
  
   天黑以后,上了年纪的妇女们都散去了,酒后的男人们开始自点自唱,也就是卡拉OK。在寂寞而空旷的平原之夜里,歌声可以随风传到很远的地方,甚至可以传到河那边的村落里去。
  
   至此,这个哀伤的葬礼,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庆典,一个真正有歌有舞的庆典。
  
   葬礼之后,我们在几个不同的时间段里为他举行了悼念仪式,“五七”,大年初一“烧亲香”,惊蛰节“插青”,“过周年”。亲戚们拎着纸钱、鞭炮、香火,从各方结伴而来。年轻的,在堂屋里打牌、说笑,年长的,在廊檐下谈着家常,孩子们在台坡上嬉笑、打闹、玩耍。没有人哀伤,更没有人流泪哭泣。有个堂姐说梦见了他,接着有个表妹也说梦见了他。她们梦见他的病好了,梦见他在路上走。然后她们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一直说到酒菜端到了桌子上。
  
   喝酒、吃肉。然后上坟,在坟前放鞭、装香、烧纸钱、烧阴钞。在“冲天炮”震耳欲聋的响声中,大家高高兴兴地散去。
  
   这一切,仍然是那个庆典的延续。在乡下,讲礼性的人家,要把这个庆典延续一年,甚至更久。
  有人说,生命是一本厚书,有无数以至无限的章节。你的这一生结束了,只意味着书中的一章结束了,但那本书并没有结束。你只要翻开下一页,另一章另一世便又开始了。
  
   我再打开一本书,又读到了这样一句话:人在垂死的时候,可以看到自己的来世。
  
   在午后的熏风中,这个说法给我很大很大的蛊惑。整整一天一夜,甚至更久,我迷恋着那个片刻——站在死的门口,观望我的下一世。
  
   无论什么人,都想知道死后的生命。当我们从这个世界消失,我们又去了哪里呢?
  
   如果生命真的是一本无限的书,那么,他的下一章他的下一世,我的下一章我的下一世,又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命呢?
   好书连载:《花满朝圣路》
  
  
2005年12月22日09:12 [补记]
    由冰心图书奖得主华姿的写作的《花满朝圣路》,是在城市喧嚣越演越烈的时候,借宗教情怀抚慰都市心灵,用最纯的文学抵抗几近疯狂的快餐文学。
  作家华姿用纯粹的文字让湖泊、土地、花草树木等自然万物散发出迷人的魅力和哲思,宣扬爱的广泛、宽容的可贵和悲悯的意义。华姿以爱为基点,在充满喧嚣的城市之外为我们构筑了一片心灵的栖居地,埋藏在地里的种子是微笑、光明、挚爱、体恤、敬畏、谦恭和神圣。正如著名作家刘醒龙所言:“华姿用她的文字散布宽厚,宣扬达观,标记灵性。在那些看似省人省世的背后,是一个不凡的书写者,重新回到普通人位置,与越来越猖獗的物欲横流所进行的个人阻渡。”

完成时间:2005.12.22 09:5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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