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迫辍学
　　
　　咚咚咚……柏笋乡中学内老樟树上悬挂的古钟敲响了，沉闷的声音让几乎所有正在上课的学生亢奋起来。高三.一班班主任小杨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最后两个英文单词便宣布下课。班长凌正橙条件反射般地大声喊道：“起立！”全班同学立即整齐划一地耸立身子，目送身段娇柔、波浪卷发的年轻女教师步出教室。凌正橙将书桌上的英语课本收进抽屉，缓缓朝教室门口走去，他打算去操坪练一会儿单杠。凌正橙今年只有十七岁，是个眉清目秀、皮肤白嫩、脾气温和、听话懂事、成绩优异的农家大男孩。凌正橙的个子不算很高，也就一米七十左右，不过，他的身体比较健壮，肩膀宽阔、手臂肌肉饱满扎实。
　　凌正橙刚刚走出教室，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背略微有些躬的五十岁左右中老年男子迎面走来，他一见此人立刻毕恭毕敬喊了一声：“龙校长好！”这个人是学校分管后勤工作的龙副校长，因为经常找凌正橙帮忙做事，两人非常熟悉。龙副校长停在凌正橙身前，用一种很奇特的表情默默打量了他一下，沉声说：“你跟我来一下。”说完转身就走。凌正橙紧紧跟在龙副校长身后走下楼梯，心里美孜孜的，他猜想一定又是帮学校卸车，他最喜欢干这种活。凌正橙是全校闻名的“神力王”，全校师生只有教体育的周老师敢跟他较量掰手腕，双方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凌正橙并非天生神力，他这把力气是长期锻炼的结果。凌正橙的家住在山上，外祖父是民间中医，他从小就被带去深山老林攀藤、爬绳采摘中草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间断。
　　龙副校长与凌正橙一前一后默默无语地走着，校门口停泊一辆白色小型卡车，这是学校唯一的汽车。接近汽车时，凌正橙赶紧挽起衣袖，准备大显身手。龙副校长忽然停下脚步，神态略显不自然地说：“凌正橙，今天不搬东西。事情是这样的：你们村里托人捎来口信说你家出了点事，让你与洪春花必须回家一趟。学校的车正好要去那个方向，我让王司机送你们一程。”凌正橙心里一阵疑惑，追问道：“什么事？今天不是周末，为什么一定要回家？”龙副校长捋了捋头发，敷衍道：“具体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回去就知道了。快点出发吧，早去早回。”说完牵着凌正橙的手来到车旁，拉开汽车后门将他推了进去。凌正橙抬眼一瞧，妹妹洪春花早已坐在车内，正一脸欢笑地看着他，坐车回家让她十分兴奋。凌正橙到底年长妹妹三岁，虽然两兄妹都是第一次乘坐学校的小卡车，但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家中如果没发生大事龙副校长一定不会用全校唯一的汽车送学生回家。望着龙副校长慢慢离去的背影，凌正橙的心更加忐忑不安，他心犹不甘地问司机：“王师傅，我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司机闪烁其词地说：“龙副校长没交代。”说完兀自启动机车。随着汽车起步，心情大好的洪春花开始喋喋不休述说他们班上的趣闻逸事。凌正橙异常焦躁地闭上双眼，此刻他没有一点心情倾听妹妹的唠叨。
　　这是西南省东部一个偏远山区，县城的名字叫丛原县，凌正橙的家在柏笋乡海拔最高的云岭村。从山腰的盘山公路走到村口大约需要半个小时，村里的人如果没有急事一般不随便外出。云岭村坐落在山顶内凹的一块天然平地上，此处云雾缭绕，终年树绿，溪水潺潺，鸟语花香，前后左右都是连绵不断一眼望不到头的群山。村子不算很大，人口不足一百，其中大部分人姓凌。由于地少田寡，村民多以狩猎、采药、挖山货为生，进城打工、做小生意的青壮年也不在少数。凌正橙的外公是村中唯一乡土郎中，膝下三个女儿，凌正橙的妈妈是长女，下面两个妹妹已远嫁他乡。凌正橙的爸爸名叫洪忠，是外公下山行医时捡回的孤儿，十八岁那年成为凌家大女婿。由于天生愚顿加之念书不多，洪忠一直未能学会凌老中医的半点医术，只知道采摘中草药。凌老中医原打算将聪明伶俐、头脑灵活的长外孙凌正橙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怎奈凌正橙对这一行没有兴趣，经常借故逃进深山躲避学习，凌老中医只得作罢。凌正橙的父母没有文化，可凌家三兄妹人人会读书，个个成绩好，凌正橙在班上从未掉出前三名，洪春花总是年级第一，小弟洪春明也一直名列班上前茅。以前，凌家在云岭村属于生活较富裕的家庭，凌老中医经常下山云游四乡八镇替人看病，洪忠夫妇与儿子凌正橙总能采到名贵中药出售，附近山上有许多天然药材，如天麻、杜仲、白芷、黄柏、当归、半夏等。前年春上，凌老中医在山下一户病人家饮酒时突发脑溢血不幸病逝，家中经济来源急剧减少。由于凌老太太一直有病，常年卧床不起，加之家中有三个需要住校读书的中小学生，凌家的经济状况渐渐窘迫起来。
　　阳光透过树梢射进林间上山小道，各式各样的飞鸟唧唧喳喳在身边窜来窜去，近处尚未散尽的云雾若隐若现，远处飞流直下的瀑布在寂静的山岗荡起巨大回响。时值中秋，身穿单衣的凌正橙对身边这些烂熟于心的自然美景毫不领情，昂首低腰疾步前行。容貌俊美、身材苗条的少女洪春花与哥哥的情形大相径庭，一路都在欢唱。暑假过后，离家住校的时间并不长，但回家总能让人兴奋不已，洪春花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最疼爱她的爸爸，心里特别舒畅。洪忠是上门女婿，因此大儿子凌正橙随了母姓，好在凌家并不贪婪，下面两个孩子依然跟爸爸姓洪。凌正橙作为凌家唯一的接班人自然而然要受到外公与妈妈的偏爱，对此，洪春花并不忌妒。洪春花比哥哥有心计，她寻思：“虽然我得不到妈妈与外公的宠爱，但我能在爸爸面前极力讨好卖乖，能得到爸爸的关爱也比谁都不重视的小弟强。”老实、厚道、本分、善良的凌正橙没有一点妹妹的这种思想，他爱家中所有的人。
　　攀上山冈走进山凹，云岭村映入眼帘。稀稀拉拉的房舍，坑坑洼洼的村道，三三两两的家禽，小山村显得空荡荡的。凌正橙越走越纳闷，怎么平时在屋外沐阳的老人、聊天的妇人、乱窜的幼童统统不见了踪影？他吩咐妹妹说：“春花，别再嘻嘻哈哈了，家中一定发生了大事。”洪春花实在想不出家中会发生什么大事，不过，还是眨眨眼、点点头，跟着哥哥朝家的方向走去。凌家拥有一套带院子的砖瓦平房，红瓦白墙、房屋数间、门窗整齐、色彩鲜艳，在海拔这么高的小山村实属不易。院中站了许多人，挂了不少白幡，既有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又有吹吹打打的乐器响。还没走进院子，凌正橙便心头一沉，洪春花也禁不住颤抖起来，兄妹俩均在第一时间想到慈祥的外婆，是不是她老人家过世了？一个脑袋很大的矮个中年男子正准备出门，看见凌家兄妹回家，不由大声吆喝起来：“正橙、春花，你们可回来了。你爸昨天采药时绳子断了，从崖上掉了下来。等我们赶到时人已经没气了。你们俩赶紧进去磕头、换孝服吧。”说话的人是村长凌大头，他跟凌正橙有一点远亲关系，论辈分凌正橙应该喊他表舅。听完表舅的话，凌正橙只觉得双腿一软，脸颊顿时麻木起来。原本兴高采烈的洪春花在得知最疼爱她的爸爸已不在人世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两兄妹身不由己冲进堂屋，双双扑倒在爸爸的棺木前哭的死去活来……
　　在村里乡亲的帮助下，洪忠的葬礼办得还算风光热闹，吹吹打打、和尚超度、盛棺福地、精碑良坟。丧礼过后，乌云立刻笼罩凌家上空，家中为办丧事已耗尽所有家财，三个孩子同时上学念书将变得不切实际。洪忠的妻子凌艳默默思忖：“老娘患慢性疾病长年卧床，我是一个挣不到多少钱的女人，如今只能让十四岁的洪春花与十一岁的洪春明辍学回家，变卖部分家产力保大儿子凌正橙完成学业。”经历丧父阵痛之后的凌正橙似乎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他已打定主意，辍学去省会成府市打工。外公去世后爸爸成了家中顶梁柱，现在爸爸没了，该轮到他站出来了，谁让他是男子汉呢。他心里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参加高考，班主任小杨老师说他考上成府大学不成问题，对山里孩子来说，考上大学是走出深山的唯一出路。他酷爱读书，梦想成为一名大学生，然而家中的现实不允许他继续读下去，他是长子，必须为母亲分忧挑起生活的重担。
　　凌艳将三个孩子招至堂屋，准备力劝老二、老三放弃学业，力保大哥高考成功。三个孩子都是她十月怀胎所生，但凌正橙无疑是最重要的一个，因为他姓凌，肩负继承凌家大统的责任。尽管早已将要说的话背好，但凌艳还是难以开口，手心手背都是肉，那两个孩子的学习成绩也十分优异。十一岁的洪春明在异常聪颖的姐姐点拨下知道了家中的严峻形势，妈妈一定会让大哥继续读书，他与姐姐只能辍学回家帮妈妈干活。姐弟俩已想好对策，不惜一切代价苦求妈妈让他们上学念书。凌艳喝下一口家乡的云雾茶，将心一横，把早已想好的话说了出来。洪春花与洪春明听后眼泪飞溅，双双跪在妈妈面前苦苦哀求让其继续读书，他俩准备利用课余时间捡破烂，自己养活自己。弟弟妹妹这番话让凌正橙心里一热，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在是大哥，怎能让那么小的弟妹去干这种事？凌正橙坚决果断地向妈妈说出他的决定。凌艳一把抓住长子的手臂，脸涨得通红，她非常气愤地命令洪春花、洪春明不准再闹，否则就打他们。洪春花早就料到妈妈会让她与弟弟辍学，因此才联合弟弟一起抗争。洪春花知道自己的处境，如果不能继续念书，不出三年就会嫁给别人当老婆，这辈子永无出头之日。眼见妈妈决心已下，洪春花只能抓住哥哥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她跪爬到凌正橙的身边，抱住他的左腿放声大哭，边哭边喊：“我要读书！”洪春明见状也跪爬过去，抱住大哥的右腿哭喊：“我也要读书！老师说不读书的人将来只能当农民。我不要当农民！”凌艳被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气得七窍生烟，满屋子寻找扫把，准备抽打老二与老三。凌正橙见势不妙，奋力摆脱弟妹的纠缠，一把抱住妈妈，对弟妹说：“你们如果在三秒钟内起来就继续读书，否则就回家帮妈妈干活。”两个小孩听大哥这么说，赶紧站直身子，溜了出去。
　　品学兼优的高三.一班班长凌正橙因为家中巨变打算辍学的消息很快在柏笋乡中学传开，师生均感到十分震惊。凌正橙为人和蔼、热情、学习成绩好，他的照片长年挂在校门旁的宣传栏中，没人不认识他。龙副校长在得知凌正橙不再读书的消息后心急如焚，不但阻止凌大头拿走凌正橙的行李物品，还于当天下午带着班主任小杨老师乘坐学校的小卡车赶往云岭村劝阻。对学校而言，大学录取率是检验教学效果的唯一尺度，凌正橙的辍学对柏笋乡中学的影响十分巨大，为此，校领导决定减免凌家兄妹的学杂费，龙副校长还准备接这对兄妹去他家居住。
　　凌正橙委托去乡里办事的凌大头拿回他的行李，他还向凌大头借了两百元路费。吃过中饭，凌正橙告别家人，背着异常简单的行囊独自下山，准备搭乘长途客车去县里，然后再转车去省城。凌正橙在盘山公路上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等到一辆去县城的客车，还好，车内乘客并未坐满。凌正橙在最后一排寻到一个座位坐下，怔怔地望着车外流动的山川河流发呆。凌正橙五岁的时候，外公带他去过一次省城，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他对此行的前景心里没底。对面盘山公路上驶来一辆特别眼熟的白色小卡车，凌正橙的心不由怦怦跳了起来，这与他们学校的车一模一样。凌正橙没有想到这辆车就是他们学校的车，车内坐着准备接他回去上课的龙副校长与小杨老师。十分钟后，两车交汇插身而过，凌正橙没有看清小车有色玻璃内的乘员，他扭转头颅，从客车后窗玻璃中盯视渐渐远去的小车，心里不是个滋味。两车插肩而过，凌正橙也非常不幸地与读书的机会插肩而过，他将走向一条充满艰辛、充满快乐、充满故事的打工之路。这一去究竟命运如何？他能否在繁华的大都市找到工作、能否站稳脚跟、能否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