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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花妖

写作者:裹尸布     日记本: 约翰的尸体

日期:2005年09月22日  星期  

天气 

心情

   被翻看:546

  花妖
  
  (一) 秦汉
  
  少年秦汉第一次对于灾难的体验是在他六岁的那年。
  天空中残留着农历除夕特有的喜庆气息,鞭炮的炸裂,南绝岭人家隐约的灯火,暧昧而温情。秦汉站在自家大院中,仰着脸看夕阳中逐渐黯淡的云朵,他恍惚觉得他的灵魂被轰然洞开,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袭击了他。他的心变得狂燥不安,他开始在院子中四处转着,然后他奔跑起来,任呼啸而过的风将他的衣衫掀翻。
  秦汉最终在小镇中那条路的尽头停下,他蹲下身去,抓起两手的沙土塞满了双耳,他张着嘴,痴痴地摇着头,面色中露出了莫名的恐惧,和对未来的感知。一群黑鸟扑着翅膀哗啦啦地飞过他的头顶,他挥舞着双臂高声呼喊着,远离我,远离我!他不知道,那时他的身体就像一个苍凉的惊叹号。
  秦汉呼喊着远离我,远离我,然而有些事情最终按照宿命的轨道席卷而至,宛如时光不可替代。
  当父母的身影出现在远方时,秦汉的面容松弛下来,他渐渐恢复平静,面带着微笑向父母的方向走去。但他始终难以为刚才那种不详的预感而释怀,他缓慢地拖着步子,面向那属于他父母的最后彼岸。
  秦汉终于看清楚了,他的父母在奔跑,疯狂地奔跑,亡命地奔跑,背后有几个黑衣大汉正挥舞着刀戈追赶。秦汉愣在原地,他再次抓起两把沙土塞满双耳,他以为这是结束,其实这仅仅是开始。待父母奔跑到秦汉身边的时候,他们被追赶上了,黑衣大汉扬起白刃的刀,毫不犹豫地劈砍了下去。秦汉看见鲜艳的血流染红了白荒荒的漠土,龟裂的土地得到了湿润的抚摩,瞬间绽放出了欣慰的血红色笑容。
  父母面朝着秦汉倒下,他们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只呆呆地望着他,目光中流淌出了太阳的绝望与温暖。秦汉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他不挺地摇晃着头,趔趄地向后退了几步,他嘴里低吟着,远离我,远离我。那个时候,某一只孤独的黑鸟在夕阳残照的西天边发出了低沉的哀号,秦汉低下头去,艰难地思索了一会,他想,它哭泣了。
  这是少年秦汉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他与他们近在咫尺,却连伸出一只手挽留他们的力气都没有。秦汉看着那两张惊恐地张大了嘴、目光惨绝的面庞,他立即能够想到六年前母婴分离的一刻,生命的感知,流血的母体,还有他脆弱的头颅离开了温暖的子宫。秦汉走到那两张面庞前,轻抚着他们伤口边缘的血液,秦汉想,还是来了,这一切终于到来。
  一个黑衣男子走到秦汉身边,秦汉仰起脸看着他,面容中没有一丝愤恨。他突然抓起秦汉的手,目光开始倾泄海水一般深沉的愧疚,秦汉一下子记住了这张面庞,白皙的,瘦削的,秦汉看见他泪流满面,他低吟着,他们没钱,根本没钱。那男子的两腿顿时软了下去,他双膝就如泪珠一般瞬间砸在南绝岭这片神奇的漠土之上,留下了一些铿锵的沙痕,秦汉觉得它们像伤口一样,凛冽而隐忍。
  秦汉的童年就这样过去了,残留了些许的鲜血,些许的灾难。
  
  
  南绝岭是一个坐落在湘西的小镇,四面环山,常年湿润,信息闭塞,与外界几乎失去联系。秦汉在1904年的秋天出生在这个小镇中,对于那个年代,秦汉没有一点感知,他只隐隐觉得,那是命运的轮回,交错,还有宿命的流转。
  秦汉会一直记得他在1910年第一次见到师傅秦楚的那一天,那个不满三十岁的男子面色柔弱,眼神流曳。秦汉偷偷地看他,他的眼角流露着女子的妩媚,秦汉惊叹,他美,他真的美。
  秦汉自此跟着这花旦名角秦楚学习唱腔,秦楚每日花很长时间把自己装扮成女子的模样,秦楚说,你试试看,你可否看到了妲己褒姒或玉环或飞燕的笑容?
  秦汉流着眼泪后退,他大叫着,我不是,我不做这个!然后他疯了一般奔跑出戏班,奔到那条浸过他父母鲜血的路的尽头。
  秦楚冷眼瞧着他的背影,不动声色地说,总有一天,你会习惯这一切。
  少年站在大山的出口处,他仰起头,阳光把阴影投射到他的双眼中,他闭上眼睛,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他慢慢地蹲下身去,抱紧头,面对着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的南绝岭默无声息地哭泣,他的双肩在瑟瑟的秋风中孤独地颤抖。他觉得他别无选择,他觉得他没有退路。
  黄昏的时候,秦汉回到了戏班,他对着师傅磕了三个响头,语气决然地说,我不跑了,再也不跑了。六岁的孩子,言语中已经有了这样的坚定和绝望。
  秦汉十六岁的时候,秦楚正式退居幕后,他每日研究一些歌谱词律方面的内容,深居简出。他看着秦汉这孩子十年来的成长,他只觉得他灵性太高,会镇着他。但他始终默默地帮着秦汉,他期待着他替他创造花旦的奇迹,压了这股邪气。
  是的,邪气,唱花旦的男子必带邪气,必遭诅咒,任是谁也逃不了的。秦楚苦苦地守了多年,抗了多年,最终在他四十岁的那一年遭遇了一切,然后一触即发,覆水难收。
  四十岁的秦楚,依然是容貌绝代的男子,因为花旦的身份,他不敢爱任何女子。他只记得年轻的时候他见过一个穿杏黄色衣服的姑娘,他跟了她半里路,然后那姑娘转过身泪流满面地说,楚,我知道你是楚,你是花旦名角秦楚,只是你我是断了缘分的人,你若不唱花旦,我此生嫁定你,现在却是悔之晚矣了。
  那姑娘在第二日沉湖自尽,秦汉隐约记得,几年以来他的戏台之下,似乎始终有那一片杏黄色的晃动。
  秦楚在他四十岁的这一年遇见了药铺老板慕中阳。秦楚胸闷心烦已有多日,郎中看不出病因,耽误了半年,反倒更甚了。他已略有放弃,只径自去药铺抓一些药来吃了便罢。
  他对药铺伙计讲了病状,说只要安神定气火道稍淡的药即可。谁料有个声音在身后响起,秦先生这病,恐怕非药能够根治的。
  秦楚回过头去,看见药铺老板慕中阳,只知道他早年中过秀才,跟笔墨打交道半辈子,后来走了仕途,命运就此多舛起来,因医药是祖传的,就又操起了旧业,来小镇南绝岭已是两年有余。秦楚道,依慕先生看,我这病可有治?
  先生自己的身体应当比我清楚,自古心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好比一杯茶,我端给你,你喝了它,毋须多言,也就尽了我的意了。旁人断不可随便掺和的。
  秦楚这才仔细看了慕中阳,他面色英武,剑眉挺鼻,一举一动不像文儒,反倒是一派武官的豪气。秦楚感觉心底有什么突然潮湿了起来,面前的这个人,好似一下子看透了他的灵魂一般。他几乎失控地去抓那中阳的衣袖开始摇晃,慕先生救救我,救救我!
  中阳心里只道,这男子,我两年前看他舞榭歌台之上的风情哪里去了?
  关于慕中阳的这段往事,秦楚亲口对秦汉讲述的只有这些,其余的,全是秦汉亲眼所见,亲身所感。他记得师傅秦楚与慕中阳就此熟识起来,来往了好一阵子,关系甚密,直到有一天秦楚突然对他说,你若决定走花旦这条路,就得承受人世间的一切苦,一生都不许悔,并且得断了你的爱,绝了你的欲望。
  十六岁的少年秦汉愣在原地,他不懂得断了爱绝了欲望的生活该是如何,他只知道自秦楚与中阳相识以后,他师傅的面容已是欲发空洞。他在深夜起来给自己泡一杯茶,他痴痴地重复着中阳的那句,我端给你,你喝了它,也就尽其意了。
  秦楚在不久之后坚决地告诉秦汉,以后那慕中阳慕先生断不可再进我秦家门,你替我拦着他!
  中阳来了,中阳还是来了,中阳带着他的茶来看秦楚了。秦汉无奈地将他拦在门外,慕先生,我家先生说不想再见您,请您告辞。
  中阳面色凝重地望了望秦汉,他黯然地拿出他带来的茶,黯然地说,告诉你家先生,这丁忧茶是安身定气的,还可以解暑,这一道玫瑰花茶,色味浓厚甜腻,可以辟邪,但你家先生的身体,不宜多饮。好孩子,替我好生看护着他。
  秦汉抬起头,凝住目光盯着中阳,他在中阳的双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神采,他分明看见什么什么点燃了,又有什么什么熄灭了。秦汉那日已经知道,只是他不敢说出口,这火焰,就叫做爱情。
  中阳走的时候,转过头来又看了一眼秦汉,那样意味深长的一眼过后,又是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孩子,你真像楚,你将来会替他毁了这个丑恶的世界。
  慕中阳就此消失,他的药铺也随着他,牵离了小镇南绝岭。那是1920年的秋天,四十岁的秦楚病情就此加重,他终于死在年末,秦汉明白,他死于爱欲的折磨,那欲说还羞却又欲罢不能的爱。
  师傅过世后很久,秦汉依然被年少时所遭遇的这段往事困扰,他记得师傅病重期间一再告诫他的,莫沾它,莫沾它!秦楚仿佛知道这个“它”指的是什么,却又不是完全清楚,他如从前一样喜欢在心底埋藏一些什么,不愿说出口,也不敢说出口。他怕某些真相会连他自己一并触痛。
  只是秦汉后来还是沾了,他沾了它,并且深刻地沾了它,他替唱花旦的男子第一次这样淋漓尽致地承受了一遭。
  
  
  秦汉最初见到灵异女子西夏的时候,是在宋家为庆祝寿典而搭起的戏台上。他早就听说南绝岭小镇中有这样一个女子,来历不明,父亲可能是满人,长年神色痴迷,给别人做蜡染衣服营生。
  那日西夏伫立在人群中,穿一件桃红色的上衣,样式花色并不繁复,只是看起来刺眼。她身材灵秀,脖颈像白玉兰一般挺得笔直,双目炯直,愣愣地望向戏台上的秦汉。秦汉从人群中把她一眼挑出,秦汉觉得她是一块失了光彩的美玉,眼珠是黑玉,嘴唇是红玉,面容是清亮柔细的白玉。秦汉记住了这张失魂的面庞,他分明看出她的双眼中有情欲划过的流光溢彩,她应当有怎样繁华的过往,她却即将全部忘却。
  黄昏的时候,秦汉和小镇中的富家子弟一起吸鸦片,这是他生命中的另一种需要,鸦片能够叫他洞穿戏曲看到灵魂翩然飞舞的姿态。他开始向周围的人群暗暗地打听西夏,他逐渐知道了关于西夏的更多的事情。
  在这一群男人的口中,西夏以一个媚惑的形象出现。她常年穿着自制的蜡染衣服,满头凌乱的长发披散着,露一脸莫明的笑容,在小镇中苍凉的行走。多数时候她像一只倦怠的猫,面色疲惫,连开口讲话的力气也没有,她带着她满身的华丽,却从骨子里往外倾泄大片的忧伤。但是,毕竟有少数人见过西夏热烈而疯狂的一面,那些男人们,那些纵酒狂歌,那些空度的男人们,对西夏的这们一个反常的形象保持讳莫如深的态度。也许一切,不过是为了证明,这个叫做西夏的血统不纯正的女子,也曾炽烈灼烫地燃烧过。她尖叫着期待这样一种燃烧,一种生命的放纵,她并不知道,她的面庞因为过份的兴奋而呈现一种死亡的绯红。
  西夏的染房在小镇边缘的山岗后,那山岗因为她的居住,因为她彩色的染料废水的灌溉,生长也了一大片色彩纷复、花硕巨大的花朵。那是一些鲜艳得有些诡异的花朵,香气浓郁而剧烈,人闻过以后都会产生奇妙的幻听。这时候小镇中的人们都不知道,这种花朵,就是传说中的可以见到前世今生的罂粟。而小女子西夏,俨然成了第一个把灾难播种进南绝岭山镇的罪人。
  也许所有人都会记得1920年某一个初冬的黄昏,那是一个寒冷晦涩的日子,天边一定会很配合地出现一朵灾难的阴云。身体中流淌着太过复杂的血统的西夏,在那一日干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她脱去亲手蜡染的淡蓝色上衣,脱去了遮掩她隐私的最后一件衣服,而在诸多的男人女人们的瞩目中,疯狂地奔跑于小镇中的每一个角落。西夏的目光如烈日一般坦然而伤痛,她带着她那闪着华美情欲之光的胴体,颇有些骄傲自恋的意味。西夏的身体似一朵丰硕甘美的花朵,向外摇曳着醉人的汁水,男子们为她丢了魂魄,女子们为她断了肝肠。她是雪,更是玉。
  西夏最终在染房旁边的山岗上停下,她把她的身体埋藏进罂粟的花枝中,她恬静地微笑,落日的余辉为她镀上了神奇而美好的光环。她忘记了那是寒风开始凛冽的初冬,湘西的初冬更多了一丝缠绵的阴冷。她不知道她红玉一般的嘴唇已经爬满了黑青的忧伤,她不知道她的双肩颤抖得足以将花瓣震裂。
  后来是一个没有名姓的男子给西夏送了一件衣服。当他将西夏裹紧,抱进染房的时候,西夏酝酿已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男子抱着女子,纯血的男子抱着杂血的女子,一起穿越飞舞着爱与毁灭的罂粟花地,穿越色彩斑斓的蜡染的大块布匹,穿越因为情到悲处而落地有声的泪水,共同走向某一个未知的彼岸。
  这个没有名姓的男子最终远离,他能够给予西夏的温度,不过是过路的时候顺手一件冬衣。西夏依旧是众人眼中的那个神情恍惚、古怪离奇的女子,她掌管着一整片山岗上的花朵,没有人知道药是毒。
  秦汉在事隔四年以后努力回想1920年的年末,在西夏脱去衣服的那美丽的一刻,他究竟在忙什么而使得他错过了这等深情而意味深长的往事?秦汉终于回忆起来了,1920年的秋天,他的师傅秦楚与药铺老板中阳绝决地放手,那一年的年末,秦楚死去。
  秦汉后悔,他真的悔,他剧烈地悔,他悔那一件衣服将西夏裹紧把起的男子不是他。他敢保证,如果那是他秦汉,那么他给予西夏的,将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温暖。
  我的血,在她那更冷的心里,能发烫。我要成为太阳。
  秦汉想起那日在戏台之下专注地将她仰望的西夏,那个明显妖艳却忧郁的女子有着出离人世的神情。她以一个精神分裂者的身份突兀地出现在了小镇南绝岭,她独自守望一个繁华似宫殿的染房,她第一次带来了那种与灾难携音的花朵。她的,她的,这些属于女子西夏的事物,均以奇怪的姿态呈现在了二十岁的秦汉的脑海中。秦汉在上妆的时候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做一个像西夏这样的女子,对任何人来说都将是怎样残忍的一件事情。
  做女子不能如西夏,正如做男子不能如秦汉。这一点秦汉很早就认识到了。
  那一日就在吸鸦片的瞬间,周围的很多男子都在吵闹,秦汉压低了声音轻轻地问了一句,要是想让西夏流泪,你们说我该用什么办法?
  一刹那,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默默地望向秦汉,这眼神倦恋又同情。
  有人说,砸了西夏的染房,她必然哭泣。
  也有人说,西夏天天都在那片花地上睡觉,毁了她的花朵,她一定会悲痛的。
  最后开口的,是宋家面容白皙的三少爷宋玉,他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烟袋,淡淡地说,你去吻她,你让她感到爱情,再感到绝望,她的泪水会为你泛滥的。
  秦汉一下子仰起脸,面色庄重地问,如果我吻了她,她仍旧不会哭泣呢?
  宋玉磕灭了手中的烟,鄙夷地一笑,道了一名,那说明你不是男人,或者她不是女子。然后宋玉站起身,抱紧他削瘦的双肩,像一条失去了重量的黑鱼,轻灵灵地远走。他的长衣长衫在空中苍凉地摇曳不定。
  秦汉立在原地,痴痴地重复着,你们知道,我是,她也是。我是,她也是。
  人群中爆发出了空洞而幸灾乐祸的哄笑。在这样的一种笑声中,秦汉暗暗地发誓,如果不能够叫她流泪,那么就守护她不让她再哭泣,这将是一件同样艰难而伟大的事业。秦汉打算就此为西复成就一项事业,一项他从来没有沾染过的事业。
  宋家是小镇中唯一挂龙旗的家族,本来是汉人,早年老辈人随清军打仗,被满清封了镶黄旗。清军退了以后,为了表示不忘祖恩,仍按照旧式的规矩起居生活,穿着打扮,俨然构造了湘西小镇中一个依旧华富丽的清室世家。
  宋家的人丁一向繁冗,宋玉这一辈中,五个儿子与两个小女儿,个个出类拔萃,神采飞扬,却又分明洋溢着某种怪异的不可言传的气息。宋玉是唯一面容白皙,削瘦不堪的宋姓男子,通 同格律,长歌武琴谱,容貌中白孩子一般的天真绝望。常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走路偶尔会对陌生人露出邪气的笑容。
  早些年宋玉就与秦汉熟识,一个是名牌不正的满清遗腹子,一个是唱花旦扮女子的男子,灵魂中有了那样一点点惺惺相怜的,交流起来多用眼神,流曳的几瞥便已心知肚明。宋玉总是默默地帮助着秦汉,提示着秦汉,他的鄙夷的眼神,嘲讽的话语,不过是始终为了把秦汉隔绝在某一个灾难之外。也许宋玉长久从未习惯的,便是用这样一种将人情冷淡的方法。宋玉的血凉,比玉凉。
  秦汉在为宋家老爷干举办的庆寿戏结束的时候,最后一个离开宋家。他与那个有着郁郁寡欢的神情三少爷宋玉并肩而走,沿着城墙投下的巨大阴影踩出了一路的落寞。
  你决定如何?宋玉抬起头,凝住双眼望向秦汉,问了这样的一句。
  什么?
  我是说西夏。你不会没有打算吧。
  秦汉的身体突然向前趔趄地倾了一下,他停下脚步,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觉得她不会叫西夏,她一定不是西夏,西夏不应当是这个样子的。
  你说,那她应该叫做什么?
  她,应该叫做小妖。
  听了秦汉的这句话,白面男子宋玉一下子靠在了墙边,他咧大了嘴,笑得剧烈而萧瑟,同时面容中闪过几丝不易察觉的阴影。秦汉立在他的面前,呆呆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宋玉突然向前迈了一步,把秦汉一把推开,他只说了一句,你好自为知吧。然后掉转过头,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决绝地越走越远。
  秦汉想他一定又去绝岭峰听云朵破碎的声音了。秦汉知道宋玉的这个习惯,一直都知道。正如宋玉很早就知晓秦汉的性情一样,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会对着镜子把自己妆扮成一个柔媚的女子,一个看起来似正在悲痛伤情的绝色女子。
  宋玉离开后,秦汉一个人沿着这个潮湿的湘西小镇懒散地行走。在这个清离的黄昏,他手心底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感情开始无以复加地膨胀,他感觉他从来像此刻一样深切地思念某个人。他竟然预感到了离别,一种从未发生却注定分开的离别。阵痛以巨大的阴云状的姿态在瞬间袭击了秦汉,六岁时父母被意外杀害,十六岁时看着师傅因爱欲而被折磨死,这些将他的命运带进一个奇幻的轮回的人群都不曾给他如此痛的一种感觉。
  秦汉在心底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小妖!西夏!
  奇迹就真的在秦汉无限期待的这一刻轰然降临了。秦汉恍惚闻见了一股弥散进奇异薰香的花朵气味,他猛然抬起头,竟看见那个身着桃红色蜡染衣裙的女子西夏自他面前奔驰而过。西夏的奔跑姿态是一幅流动得疾速的画面,但秦汉肯定他看得无比清晰,那桃红色的丰硕的摇曳的身体,那在风中美艳却绝望的一张面庞,除了西夏这甘甜而辛辣的女子外,还能再有谁呢?
  秦汉随着这一闪而过的桃红色奔跑起来,他目光坚定地跟着这股腥甜的薰香,他告诉自己,西夏,西夏,我要抓住她!
  混血女子西夏在这一刻猛然停下,她回过头去,眼神中的那一派凛冽令秦汉大惊。她长发散乱,鞋子跑丢了一只,面色痴痴地直望向秦汉,月光倾泄到了她的脸上,便瞬间反射出了苍白的毁灭的光芒。更重要的是,秦汉亲眼看见了,此时的西夏正毫不设防地坦露着上体,她像一樽玉雕的圣女。
  秦汉走进西夏,把她的蜡染衣服为她重新套上,并脱下自己的衣服将西夏裹紧。他抱着她,顺着那被她种满无数罂粟的山岗,走向她的染房,她的浸染灵魂、涂抹爱情的染房。
  一刹那,秦汉的面庞与西夏的面庞贴得如此之近,秦汉抱着这个没有重量的女子,他竟觉得已有前世今生这般长久。他看着她,她眼神惊慌,嘴唇颤抖,他低吟道,西夏,不怕。西夏,不要怕,我是那个注定作为你的太阳的男子。
  西夏的长指甲深深嵌入秦汉的皮肤中,正如她的疼痛已深深根植于秦汉的血骨中,她依旧面容呆滞,脸上的表情凝成了一个灾难的符号。她突然开始在秦汉的怀中托儿所,她撕打着秦汉,用她的双手去抠他,用她的牙齿去咬她,痴人,痴人,远离我!我已许配给了罂粟 ,许配给了染池!
  秦汉的脸在瞬间变得血肉模糊,他用双手去护他的眼睛,西夏一下子掉了下来,沉重地摔在了南绝岭这片神奇的泛土之上。西夏的衣裙再次凌乱,神情再次破碎。她迅速爬起来,担起长裙,甩掉另一只鞋,就如最初那般向着远方激越地奔跑,一下子撕破了整片夜的寂寥。
  在很久很久之后,她的残留在星空之中的诅咒才一点点地传入秦汉的耳中:世间碰我魂魄之男子必遭横祸,世间伤我性灵之男子必得死亡。远离我。远离我。
  秦汉站在原地,吐尽嘴里的血水,恨恨地道了一句:婊子!我的灵魂甘愿被你毁,只是我的这张脸,是我的命哪!
  这一日深夜秦汉回到戏班子之后,辗转反复,怎么也睡不着。他起床,在月色中,对着镜子,往受伤的脸上涂抹彩妆。每一道伤痕之上,他都要深深地画上一笔,他并不知道,他这样做什么也留不住。他趴在窗棂上,仰望苍苍莽莽翻涌着的墨蓝色欲望的夜空,任泪水在他浓妆的面庞上纵横出了肆意的沟壑。
  凌晨四、五点的时候,早起的小童发现了浑身已经冰凉的秦汉。他们将面容似痴了一般的他扶到床上,师傅,你这又何苦,何苦呢?
  没有何苦,他只有甘愿,若问秦楚当年与慕中阳的那一段往事,秦楚又哪里会讲何苦,讲后悔呢?
  小童们慌乱地为秦汉清理伤口。秦汉看着这一群尚且年幼的孩子,他们都与自己一样,因为各种无奈在幼时就开始学唱花旦。秦汉突然疼痛,他对这一帮不谙世事的孩子高声怒吼,莫沾它,莫沾它!
  莫沾它。这似乎已经成了唱花旦的男子问一句传承的言语。它本是一句警告,可是因为没人能够逃得脱,没人能够忍住不去沾,这句话俨然有了咒语的味道。
  西夏,要怎么让你知道我耐不住不去碰你,要怎么让我告诉你我此刻思念你而把我的心思念得要紧的疼痛?
  秦汉就此休养了整整一个月而没有见外人,他只偶尔在戏班子内部露面。因为他的脸,他是绝世的男子,他的脸胜于他的命。宋家三少爷来看过秦汉数次,他们只泡一杯香茗,就可在密室里长谈一夜。小童们一次次听见密室中传来剧烈的争吵声,厮打声,或是压抑的哭泣声,但是在清晨到来的时候,他们又会看见秦汉与宋玉肩并肩地走出来,面色中是一片隐忍的平和。
  宋玉对着秦汉感叹,宿命,真是宿命。当初你家先生就告诫你莫沾它,而西夏自己也提醒你要远离她。你不听,你始终不肯听,你最终忍不住去招惹她,你看你现在的这般痛,是报应,更是代价。
  秦汉低头不语,两手紧紧地抠住膝盖骨,上身轻微地颤抖。他忆起那一片媚惑的桃红色,在星月童话一般的光辉中坦露出赤裸的上体,还有她呆滞的面庞,她满含愤恨的诅咒。秦汉暗想,叫你这个混血女子如此迷离多情,那也怨不得我对你念念不忘,对你处心积虑了。
  宋玉似看透了秦汉的心思一般,他靠在石桌上,耸着削瘦的双肩,讳莫如深地微笑,笑容深沉而内敛。你若不怕那前世的诅咒,那你只管奔到西夏的面前,只是你不要忘记秦楚与慕中阳是怎样的结果,不要忘记你的花旦出身。
  秦汉的面容一下子愤怒了起来,他冲过去揪住宋玉的衣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提醒我是个唱花旦的,你鄙视我对吗?你说对吗?
  宋玉的两行泪水直刷刷地就下来了,我鄙视你?我与你相识如此多年,到头来你只认为我鄙视你?当初是谁说过只有你我能够看到彼此的灵魂?又是谁说过此生也只甘愿被我这样看到灵魂?你都糊涂了吗?你全部忘却了吗?你若是爱那西夏爱到这般不分好歹、难辨是非的地步,我倒不如替你杀了她,免得她再来祸害你!我对你是怎样的情谊,难道你会不清楚吗?
  秦汉愣住,伸出手去揉宋玉那张柔软苍白的面庞,他的脸就像苍茫的海水中被浸泡得肿胀的花朵,有着一种一触即发的破绽的姿态。我懂,我知道,我清楚,我明白,我没有忘却,我全都记得!只是你知道我的艰难吗?我已是被西夏掏空了魂魄的人救不得了,你放了我,你让我去爱她吧。我那样得割舍不下。割舍不得。
  你想做的事情,我哪里有过阻拦的时候?哪次不是一无退路地支持你,我知道西夏美,西夏妖,你恋她。我当然希望你能够好好地爱,只是你别忘记,当你受伤的时候,我这里始终有为你而存留的纱布和药水。你的血,最终还得我来止。
  秦汉不是忘记了宋玉是那个能够将他鲜血止住的人,只是秦汉知道,宋玉自己本就是一个脆弱得血流不止的男子。秦汉不忍让两个人的鲜血流到一处,因为他清楚那样的繁华过后,毕竟有太过苍凉的底蕴。
  一个男子,与另一个男子,是不该有这样的暧昧的苍凉的。
  秦汉在某一个空灵的黄昏第一次去染房看西夏。那是花朵泛滥的晚春,所有的花都绽放成了破裂的姿态,只要轻微地触碰,便会有大片花瓣的尸体铺天盖地。罂粟,只有罂粟顽强地守望在西夏居住的山岗上,时刻翻涌着死死生生的腥红色欲望,肆意而放纵。秦汉在这种死亡之花甘苦而清冽的气息的指引下,一步步地接近被无数男人形容成迷幻曼妙的西夏的染房。
  染房的大院中摆放着几口巨大的染缸,刚好能够没进去一个人,染缸中装着颜色各异的水,色泽鲜艳绚烂,像女子沉迷绝望的面庞,上演各色的受情,秦汉站到高凳子上,把头伸进染缸中去,他分明闻见了同罂粟一般腥甜清苦的薰香。秦汉突然有了一种头昏目眩的感觉,他肯定西夏在染料中用了罂粟。这是一个多么绮丽的怪异的好,希望更多的人与她一道,看到死生的来路,看到前世的纠缠与倦恋。
  染房的一侧用竹竿撑起了数块巨大的彩色布匹,它们在风中招摇交错,蓝的布遮挡住了蓝的天,红的布掩盖住了红的血,黄的布颠覆住了黄的土地。一派到底的奢华。
  秦汉抱紧双臂靠在一颗大树旁,他想象着那个叫做西夏的女子常年生活在这样一个失措的世界。她种毒花,她用毒液来涂抹色彩的纷繁,她看着命运的毒在她的身体中蔓延而没有一丝反抗,只任她的脸庞变得麻木空洞。秦汉想到这些,想到西夏,心底疼痛得几近直不起身,他勉强挣扎着向前走了几步,一步留神,撞翻了一串挂着布匹的长竹竿。一瞬间各色的布匹席卷而至,在秦汉的面前跳起了那一种纷繁迷乱的舞蹈,所谓鬼魅,大抵就是这一幅样子。
  西夏听见了外面的吵动,便从小屋中走了出来。她穿一件蓝色小褂,一边的带子有些错位,下身没有穿外裤,两条如玉石一般光洁冰凉的腿坦露在外,头发凌乱地披散着,睡眼惺松,闪现猫一般慵懒诱惑的光彩。西夏一抬头就看见了她晾晒的大块布匹全部掉在了地上,她眼睛里的瞌睡一下子全部褪去,人疯了一般地跳起来,拽过身旁的秦汉就打。同时口中悲恸的哀号着,我让你这个丧门星来我家,让你毁了我,毁了我的布!你不得好死,你终生得遭诅咒!
  秦汉一句话不说,站在原地,任由西夏的打骂,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眼神中明明闪烁着少女的甘美的女子,心底有如此之多强烈的憎恨与诅咒呢?
  在西夏对秦汉打骂了很久之后,她终于累了,她停下来,抱紧她亲身染色的布匹坐在地上,尖锐而剧烈的哭泣。秦汉想到自己曾经发过誓的要成就的事业;他要让西夏不再哭泣。可是现在他失败了,他对自己感到失望,不过是想要保护一个女子的一点小小的心愿,他都没有能力来实现。这是秦汉第一次对自己人性的鄙夷。
  秦汉走到西夏的身后,按住她因哭泣而发抖的双肩,然后如上次一样,把她紧紧地抱了起来。秦汉的脸再次和西夏的脸紧贴在一起,他轻轻地道,我什么不怕了,我任你来挖我的脸,来咬我的颈。我不管你是否已经许配给了罂粟,许配给了染房,反正我是要你这个女子再许配给我,坚决不可更改。
  秦汉感到西夏冰凉的泪水又滑了出来,只是这一次,是默无声息的,你同意了是吗?你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已经同意了是吗?你允许我来爱你,不再防着我了对吗?西夏,求你开口讲一句话,你说对吗,对吗,对吗?
  不对,不对,不对!你依然不能够来爱我。同我相爱,是件太艰难的事情,得付出你死我活的代价。我不愿意这样,我还有花朵和布匹,我得为它们而存活。
  谁要你死了?哪一个人让你死了?我是要同你相爱的,不是同你共葬的。试一试好吗?答应我你稍微用一点心来试一试,看看能不能爱上我。
  西夏在秦汉的怀中不再言语,这个男子,是她曾经打骂过的,是她刚刚打骂过的。可是她只有他,给了西夏此生最大的一种温暖的感觉。西夏觉得没有把握,觉得若即若离,她心里暗想,我当然肯试着接受你,让你走入我的生活,只是为什么你不是第一个出现的那个人?如果你是,我会毫不犹豫地选你作为我的太阳。
  第一个人,西夏唯一的太阳。因为那第一个男子已经将西夏的心彻底粉碎。而这一切,秦汉一无所知 。
  但是毕竟,西夏已经把秦汉当作一个自己即将要许配的人。秦汉之于西夏,正如罂粟与染房之于西夏,是一种灵魂的寄托,但是永远不可能成为太阳。西夏明知这不可能,然而秦汉仍固执地以为他能够,他能够所以他要尽一切力量,他不怕他这一切力量逼死他与西夏两人中的任意一个。
  秦汉与西夏,就此开始在山岗上的染房中上演绚烂的爱情。在那样一个年代,小镇南绝岭中的人们对此津津乐道,他们怀着莫可明状的兴奋谈论起这两个人。他们时而摇头叹气,时而
  赞赏感叹,因为他们全都无法把握,对于这样两个人的结合,该是一个隐匿的灾难还是一个绯红的太阳。那男子,是戏班里的当家花旦,眼神妩媚,骨子里流淌的是水一般柔软。而女子性情就如她染缸中的彩色布匹一样,变幻多端,精神分裂,无人能够洞察。他们是时代中两个苍凉的手势,以一种不合常人的身份出现,又因一种不合常理的机缘相遇,也许相遇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一生看一回太阳的绽裂。
  秦汉的戏曲就此荒废了很久,每日正午,他都会顶着烈日去西夏的染房。他戒掉了黑色的鸦片,却开始吸食另一种白色的粉末,这是西夏给他的,他以为是药,是那种可从忘掉前世今生的药。
  秦汉看着西夏在染房中劳作,她站在高架凳上,手指的变换间便有繁复的布匹一点点地被染上了色彩。西夏的身体和染缸相比,显得缈小可怜,很多次秦汉都恍惚地以为,那口巨大的染缸将会把她完全淹溺。
  秦汉曾经对宋玉谈起他这样的一种感受,宋玉问他,你难道不知道吗?西夏的第一个男人流干鲜血死在了那口红色的染缸中。因为颜色太相近,直到尸体腐烂后才被发现。你爱西夏,我已不再干涉,但是你得远离那口缸。远离。
  第一个男人?你知道些什么?为什么关于西夏的事情所有人都比我知道得多?
  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没有瞒过你,我所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你了。
  你爱过西夏吗?
  我没有。你应当清楚,这种女子进入不了我的眼目。
  那你爱谁?
  你还用问我吗?你自己心里不明白吗?我爱那个在舞榭歌台上唱花旦的男子,爱那个性灵与我相通,灵魂与我相融的柔弱如水的男子。
  听了宋玉的这话,秦汉愣住,泪水呆呆地往下掉,像他的面庞一般空洞。他突然愤怒,对着宋玉大吼起来,你骗人!你要害我!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再掉进师傅与慕中阳的那个轮回中了,你仍要来害我!我恨你,恨透了你!说完这话,秦汉猛然蹲下,与山岗上一片罂粟剧烈地厮打,宋玉,远离我,我只有西夏,你不要和我来抢西夏,和西夏和抢我!我要你远离我,再不要在我的视野里出现!
  宋玉站在原地,一声不响地望着秦汉,他心时暗暗地说,我从未奢望让你与西夏分开而同我在一起,我只是希望某天你受伤的时候,我能够有能力递上一条止血的手帕,怎么连这样一个低微的请求,你都不允许呢?
  秦汉在那一日带着满面的怒色去找西夏,他并不打算同她对质一些什么,他只是想去见见她,却又无法止住心底这样一种黯然滋长的强烈的感情。
  西夏在染房中配着染料,她的面容是一惯的那种凝痴,她穿着秦汉第一次见她时的那件桃红色上衣,她的面色绯红,染缸里的水在火焰上沸腾地煮着。
  秦汉一下子看到了那口红色染缸,鲜红色的液体在里面剧烈地翻涌。他想起西夏的第一个男人,就在这机关报液体中纠缠挣扎,最终被其煮沸,与其融为一体。秦汉的身体中突然涌起了一丝快感,他仿佛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他觉得这就是他的归路,他与那个素未某面的陌生男子将最终殊途同归。
  秦汉最终没有忍心问西夏关于过去的事情,他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子像诱惑的花蝴蝶一样,在花朵与布匹间绚烂地舞蹈,他明明知道她的孤独却无法将她拯救。他觉得他不能够力挽狂澜,他觉得他没有回天之力,他知道一切已经覆水难收,他没有退路,只能这样子爱着这个叫做西夏的女子,爱到哪一般毁灭的地步他也无从得知。
  (二)清明
  我出生的那一年,我三叔宋玉送了我一个奇怪的名字,他喊我宋清明,全家人都皱着眉头,但毕竟这样子喊了下来。
  宋家的后代中,男子必定强壮健康,女子必定丰满圆润,他们面色红棕,有土地和阳光的味道。只有我与宋玉,是两个例外,面色过价得白皙,似能通过皮肤看见血液流动的方向,双肩单薄瘦弱,发抖的时候会微微耸起。因为太瘦,走路的样子很难看,冬天拿最厚的衣服来填充身体,仍显得空荡。
  似乎三叔宋玉与我,就不该属于这个骄傲的高贵的宋家,我们甚至连门前高悬的伪龙旗都配不起。
  当宋家的所有子孙都为正途而奔波忙碌时,宋玉显得不务正业,他整日沉溺于伤情的诗词歌赋中,与名旦秦汉打得火热。三叔自幼教我识词谱,颂琴律,可惜我心气浮躁,始终难以沉下心去,学有所成。我的性情本根自然接近,从小识得奇花异草,并深深迷恋。我一早就看出西夏那染房周围种得漫山遍野的罂粟,我知道那早晚会毁了小镇南绝岭,但我看守着这个秘密,就像看守着我十几年的生命一样坚定。
  我看着小镇中最瞩目的那个男子秦汉一日日地黑瘦下去,我明白他是中了罂粟的毒,早已上瘾了。但是我更明白,女子西夏与任何一种毒相比,都是最甚的一种。
  我那个造化钟神奇的三叔在我十六岁那一年冤屈地死去,他一定尚未看够人间的风景,一定不愿离去。他得了一种普通的病,吃了郎中配错的药,吐血身亡而死。我去察他的药底子,里面有巨量的罂粟粉,而这种药,只有那个被众人认作神经失常的西夏有。
  当我找到西夏的染房真是一个幻化的世界,在男人们的眼中尤以神秘媚惑的形象出现,鼓荡着千年万年的流曳的情欲。
  见我走进来,西夏站起身,她问我,清明小姐,你要染什么?西夏认识我,我自小在她的山岗上看罂粟,那时我已知道这就是让人绝命的罂粟,但我仍假装问这种花朵的名字,她骗我说叫做虞美人。西夏真聪明,虞美人就叫做小罂粟。
  我的手上没有带任何预备要染的衣物,我凝住眼睛望着西夏,一字一顿地问她,你为何要害死我的三叔宋玉?
  西夏一愣,起初面容中是她常有的那种痴迷的神色,然而这一次很快就变了,她突然诡谲地笑了起来,眼睛中闪过几丝妖艳迷离的光彩,我并不想要害他,我只是不想他来和我争抢秦汉。他自己死掉了,这是他命中的一劫。
  你这个自私狠毒的女子,明明不肯来爱秦汉,却还要霸占着他,阻止别人来爱他。你的罂粟,应当首先把你自己毁了!
  自私?你若不自私那你为何不提醒小镇中的人们小心我的毒花?你难道不是通过我的手来把他们全部害死吗?心术太盛的女子,最终必遭报应的。
  不,西夏,我不是,我保留着你的这个关于罂粟的秘密,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把他献给我最爱的男子。如果他不肯来爱我,那么我就用罂粟将他结束。西夏,你是懂得的,你一定懂得我的意图。
  清明,你我是这样的相像,用最爱的事物杀死最爱的男子,知道吗?我就是让我的他死在染缸中的,先把他淹死,再点起火,将他熬干,熬化。你曾亲见,那是一项多么辉宏壮阔的工程啊!
  我在心底暗祈求,不要,西夏,不要!你不能够叫秦汉这样子死去!他若已因你而死去,那么我最爱的事物,就将无寄托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吧,你懂得,你肯定懂得。
  在我三叔死后,秦汉因把我看成了他生命的一个传承,而同我格外接近。清明,你真像玉,你们宋家,大抵只有你们两人最相像,也只有你们两人,能够听到灵魂的歌唱。
  玉,他这样喊他!这样亲密的关系,这样无间!
  是的,玉,我喊他玉,他喊我秦,我们把彼此看作生命的一个支撑点,借此慰藉。
  可是你至他死也不肯爱他吗?你心里只有西夏,那个疯女子!
  对,我心里只有西夏,我只爱西夏,她是疯女子,是痴人,是神经错乱不可救药的人。可是我爱她,想要与她一生一世,这已是不能够更改的事情了!清明,你可否知道,你三叔都为了我的这份爱而愿成全我,为何你不肯放过我,不肯放过西夏?清明,你莫再追究了,就任我这样子同那西夏一同傻下去吧。放了我,放了西夏,将我们成全,将我们祝福!
  痴人,你们这群痴人,为何我已同你们一般疯狂?只是你不要忘记,你不是西夏的第一个男子,你不会成为她的太阳,你记住,你不会,永远不会!这是我的预言,也是我的诅咒。
  秦汉大约是从来没有在意过清明的这样的言语,他依旧念着西夏,恋着西夏,而只把我当作他那才华横溢的故人宋玉的一个影子。我得向宋玉那样没有重量地行走,顶着一张苍白的面庞穿浅色的衣衫,我更得像宋玉那样握紧纱布与药水,当他为西夏伤了痛了之后第一个冲上来为他缝合伤口,为他舔干血痕。
  秦,请让我如我三叔一样喊你一声,我哪里需要勉为其难地像他,为他?这一切,我本就能够心甘情愿地承受,百折不挠地承受,我再所不辞,我至死不渝。因为,秦,我已打算为你而成就一份事业,这份事业的坚贞,就如你曾经为西夏成就的那样。
  在我通了世事以后,我所见到的秦汉与西夏已经不再是他们年轻时一对碧玉一般的人了。他们都已接近中年,年月在他们的面庞上和心上划出了数道沟壑,他们疲惫地相处了多年,男子依旧是花旦角,而女子也仍是神智不清的染房姑忍受。只是秦汉的脸上已经爬满了过重的苍桑,美艳的眉目不再,一折子戏就能把嗓子唱出血。西夏继续在彩色的布匹间疯狂地舞蹈,她面容中那一种无知而受惊的神情已持续了好多年,但她眼神里鼻翼上透露出来的那一点夷人的气息已磨灭了好多。
  他们大抵真的老了,艰难持续了如此多年,秦汉没有能够成为西夏的太阳。
  他以为他能够,她希望他能够。可是最终,他让她失望了,她为他绝望了。
  当西夏与一个宋姓男子有染的消息在小镇上传出时,秦汉疯了一般地来我宋家门前叫嚣。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他姓宋,你们让她出来,我要问他为何要勾引我的女子!
  我走出去喝他,你大伤了我宋家的名声,你这样地吼叫,你不知道你多像个无赖!你想一想我三叔宋玉就在地下看着你,单为了他与你的情谊,你也不应当这样对我宋家无理!
  秦汉愣住,两挂清泪真刷刷地往下掉。我知道我不该,我知道我有愧于宋玉,有愧于你们宋家。我欠你的债你们让我来还,你们何苦用西夏来伤我?她那样一个女子,哪里还在能容得一点点的伤害?你们放了西夏,让我来替她承受,你们惩罚我,咒骂我,我全都甘愿,我对你们宋家永远甘愿!
  痴人,秦汉,你竟是这等的痴人!你欠的这些债谁说过要让你偿还,你好好地生活,不就是最好的对我三叔的慰藉了吗?
  只是,秦汉恐怕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够好好地生活了,自从他遇见了西夏,生命里的一切都变得动荡不安。他随着那个幻画的神奇的女子一同张扬激烈,把风景从罂粟的苦香中一路看到了布匹色彩的繁华。他记得那样一个冰闵的夜,她赤裸的上体,她类锐的指甲,划过他的脸,她的诅咒,她的厮打,她剧烈的挣扎,她的泪水涌出来时的苍凉,她失神的面孔与无助的双眼。秦汉记得,秦汉全都记得,那个把他命运改写的西夏,给了他这样一番不一样的生命体验。他当初若料到只是因为几个眼神的纠缠,就注定此徕她随如此重的爱恨,他甘愿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让他瞎了眼目,永生不得见西夏的美艳灵异。可是他毕竟见了,他见了并且从此念念不忘,从此恋恋不忘。西夏啊,你这个小妖,小细腰,怎是这般轻易地勾掉了我的魂魄?
  秦汉又想起某一个年月中他不曾见过的一缸深沉的红水,那是榨干了一个男子的鲜血与肉骨而制得的。这是西夏的第一个男子,这是西夏信仰膜拜的太阳,他以他的光辉温暖了在苍茫之荒奔跑的西夏。他温暖了她于是她甘心被他捕获,他捕获了她于是他甘心为她焚烧,甘心拿他的鲜血作为她的染料。秦汉每每想到他与她,想到这个男子与女子,就有一种关于幸福的陈痛袭击了他,秦汉是在为他们祝福还是在将他们憎恨?秦汉自己也想不明白了。
  这一日我是第一次见秦汉掉泪,他说起我宋家,说起我三叔宋玉,流了脸愧久的泪水。可是谁稀罕他的愧久,那些心魂被他撞翻的人,哪一个期待的不是他的爱呢?只是在秦汉看来,当生命中的一切过往都被磨平了痕迹之后,只要依然有那个叫做西夏的女子醒目的地伫立在他的记忆中,那他为此所付出的一切都已值得,他不遗余力地爱,他毫不剩余地爱。宋家的子孙啊,请原谅我秦汉此生的关于爱的亏欠。
  那一日秦汉站在南绝岭的顶峰,他面对着祖祖辈的鼓荡着死生气息的大山,记忆中的很多事情变得混乱不堪。他忘记了那血肉模糊、母婴分离的生命最初的一刻,他忘记了他的父母在黑衣男子的乱刀下血染黄土的场景,他甚至忘记了离他最近的师傅秦楚与宋家三少爷宋玉的离奇死亡。他只记得罂粟花地与纷繁染池中的上一般爱恋,一场男女的倦恋,一场灵魂的追逐,一场爱情的放纵。
  秦汉想西夏,我都为你已这般了,你却仍负了我。你最终沾染上了宋家的人,我爱的人与我欠的人相互沾染,你说我该如何?我该向哪端追讨?
  当秦汉在南绝岭顶峰迎风而站的时候,他一下子想到了一个词,放逐。对,放逐这是放弃,更是了断,解脱。秦汉没能实现他最初许诺给西夏的事业,她没能爱上他,他没能成为她的太阳。但是秦汉准备用另一个诺言来替代,这将是他最后献给西夏的礼物,秦汉将其称为一项放逐的事业。
  当秦汉做出这项决定之后,他面容坚定地去找西夏。他在一个似曾相识的黄昏中疾速行走,穿越了小镇中观望的人群,穿越了一群受措的蚂蚁。我靠在我家的木门上看着秦汉,他像一条逃亡的红色,带着明显的心惊与不舍。那个时候我若知道他做出的决定,我会放不犹豫地挽留他,用我能够付出的一切挽留他,阻止他。因为一旦当秦汉这最后的事业实现,也就意味着我的另一项事业的破灭。我的用最爱的事物杀死最爱的男子的事业。
  秦汉在那一日第一次用坚硬的语气对西夏讲话,他做了此生唯一的一次与西夏的对质。我知道我失败了,但还是忍不住问问你,你可曾爱上了我?是一点也没有,还是多少有那样的一点点?
  西夏对着他痴痴地笑,她一点也没有预感到离别,一个男子用与另一个男子相同的方法上演离别。西夏把红色染缸下面些点旺,加进去了几块红色染料,然后抱着双臂在一旁,燃烧起来的火焰把她的面庞照得绯红而生机跌宕。秦汉凝住眼睛望着她,等待她的回答,西夏只是笑,莫明地笑,偶尔轻轻摇几下头,她将长发散开,在风中狂乱地飘舞。
  不是这个样子,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秦汉觉得他信仰了很久,他看得比一切都重的爱情不应当如此无情,如此绝望。他要在最后放逐的前一刻得到一个答复,不管是否是他满意的,但必须得是一个确定的真实的答复。秦汉走到西夏面前,瓣过西夏的双肩,突然开始猛烈地摇晃,你说你爱过我没有?你说,你现在就说!我只要你这一句实话,我听你说完这话就立即离开,再不会纠缠你,再不会纠缠了!
  西夏挣脱开秦汉的手,像她曾经一次、二次,曾经无数地那样与他厮打,用长指甲究他的脸,他的勃颈。你这个疯子,痴人,我没有爱过你,一点一点也没有!我早就告诉你不能,我心里住着别人,我不需要一点也不需要你来作我的太阳!
  秦汉松开了她,趔趄地向后退了几步,没有是吗!一点也没有吗?一点点也没有是吗?
  西夏靠在一棵大树旁,沿着树干身了慢慢地向下滑,你这又何苦?你何苦要问我,何苦来逼我说?有些事情,你明明是清楚的,你不要怪我,要怪也只怪你不是我第一个遇见的人。老天不要你来做第一个,老天非要等到我的心已死后才肯派你出场,秦汉,这是你我的劫难,你我逃脱不得。
  秦汉摇晃着空荡的身体,释怀地笑了,我只是要你说出口罢了,你亲口告诉我,我信了你,自然甘心地告别,放心地离开你。现在我知道了,终于知道了,这样长久,这么多年,你竟然是真得没有爱过我。我只是想要知道这些,我知道就好了,没其它的意思,真的,没什么,没什么,一点也没什么。
  秦汉说完这些,他与西夏两人都不再开口,他们静静地坐在染缸边,等待里面的水煮沸。那一缸红色的水从黄昏烧到了夜晚,烧到了星月争辉,烧到了夜空寥落。原来一切都是这样艰难而漫长。
  红色染缸中的水最终烧开的时候,西夏顺手抓了几朵罂粟扔进沸水中。红色的花朵翻涌在红色的液体中,瞬间出腥红色的欲望,灼烧的热浪。罂粟花瓣只在染缸中泛几下,随即便被煮化了,几分钟前的明艳夺目刹那葬送了芳花。西夏仰起面庞在一旁轻笑,你看生命的折裂,就是这般轻易。
  之后西夏转身去抱大块白色的布匹,秦汉在那一刻迅速爬上染缸旁的高架凳上。待西夏转过身的时候,她看见秦汉的半个身子已经爬进了滚烫的染缸中,她只听见他最后说了一句,是的,轻易,我要让你看看我这生命的毁灭又该是怎样的轻易。
  秦汉的这句话说过错,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那口巨大的红色染缸里,发出了血水涌的空洞声的。西夏手中抱着的布匹落在了地上她缓缓地向前移动,似乎不肯想念刚才发生的事情。西夏爬上高架凳将头探进染缸中,一股灼烫的热蒸气迎面而至,她在恍惚间只看到了红色的液体的翻滚,她安慰自己没事,没事,幻觉罢了。然后她开始高声呼喊,秦汉,秦汉,你去了哪里?你快回来帮我浸染布匹。
  她再一低头,突然看见一个人体的开头在红水中起浮,那个她熟悉的男子的面庞在水中若隐若现,他的双眼紧闭着,一派痴迷的神色。西夏的心猛烈一惊,泪顿时涌了下来,她只说一句话,你怎么这样,怎么能够这样默无声息地死亡?之后他的身子向后失重地倾斜,人一下子从高架凳上摔了出去,砸在地上,发出铿锵的一声响。
  秦汉和西夏在第二天的清晨,被我宋家的孙子发现。我走进染房,煮水的柴刚刚烧尽黑灰与黑发飘了漫天,染缸依然湔烫,在缸仙的底部残留有一些浓重的红的液体,上面寂寥地浮着几根烧变形的骨头。西夏浑身汗湿得倒在一旁的地上,头磕破了血。我扶她起来的时候,她像一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人一样,大声叫着,你怎么这样?怎么能够这样呢?
  我搂紧她,西夏,别怕,是我,我是清明。你快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啊!西夏合拢了哀号的嘴,她定了定神,四处看了几下,低低地道了一句,是你,清明小姐。然后她一头扎到我的怀中,惨烈地恸哭。
  西夏,好姑娘,都已过去了,终于过去了。一切会重新开始。你将有新的生活。
  我不好,是我不好。秦汉憎恨我打他,他不得已走了这条绝路。我不好,我千不该,万不该啊!
  不,西夏,他并不憎恨你,他只是绝望,你始终不肯爱他。
  他这个痴男子,我若真的不肯爱过他一点点,我又怎能与他在一起十年之久?
  你承认了,你终于承认了,你是爱他的,你爱过他,一点点一点点也算爱过。只是你为何不早说?为何不让他带着你的爱上路?除了你他该是向等得孤单?秦汉到死也没能知道西]夏爱过他,他最终只能是孤单绝望地离去。这也上总有太多份不被知晓的爱,秦汉,我三叔对你的爱,我的爱,你都感受得到过吗?秦汉对于他二十岁那年与西夏的相见记忆犹新,正如我对于在秦汉二十岁那年与他的想见记忆犹新。秦汉在戏台上唱《救风尘》的时候,我已先于此知道这个眉眼俊秀的花旦是男子出身。幼时的我自那时就羡慕我三叔能够亲密无间地同他讲话,我发誓有一天我会取代我三叔,我要有最被他重视最被他放心的地位。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一切的最都是不重要的,只有最被他爱,一个爱他的人才能享福。
  众人看得到秦汉与西夏晦涩而张扬的爱,也都知晓我三叔对他的眷恋。只有我,只有我对秦汉的这一段感情被掩了过去,包括秦汉,都没有能够察觉。
  秦汉的葬礼举行得极其简单。正如他仅剩下的几块贵骨一样简单。西夏终究是感情的女子,在葬礼上哭得昏天暗地。这女子,早知如今这般悲痛,当初为何不肯让他知道你对他爱?哪所知葬礼过后我和西夏躲开了繁冗的人群,一同蜷缩在他的染房里进行了两人惟一的卓有成效的一次长谈。我们从黄昏谈到夜晚,西夏说,好奇怪的天空,竟然同秦汉死去的那日一模一样。
  西夏向我讲述了他的第一个男人,那个人在人群的口中已经被幻化为太阳的男子。最终是西夏把他逼到了染缸里,将其淹死,看他的面庞一点点沉溺于红色的液体中,没有一丝不舍与挣扎。西夏珍异她这第一个太阳,唯一的太阳。
  关于爱,无论是哪般西夏都愿意承受,就连那个男子带着刀子的爱,她都甘愿。她为了维护这份爱的圆满不得不顽强守护,于是当那个男子要背叛时,她只得让他死。她爱他,或许死亡在爱的典册中是一种最好注释。
  清明,你可否知道,这第一个,永远最重要的,永远不得忘记。他将影响我永生永世,只要我活着,我就会记得我爱过他,记得我杀死了他。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懂你,真得懂你。我也爱过一个男子,我的第一个男子。不同的是,我此生无法用我最爱的方法将他主宰,赐于他死亡。他不欠我的,他不甘心就此为了我而断了终身。
  待我说完这话,西夏神情怪异地笑了,你爱秦汉,原来你真的爱秦汉,看来我竟然猜对了。你始终站在我的身边,望着我,同我争夺秦汉,对吗?你说对吗?我明明察觉,却不愿追究你,我不知道我为何要这样对你。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是罂粟,你是虞美人,你我同根生,你我殊途同归。
  西夏说完,看也不看我,就冲进彩色的布匹中,将自己一下子包裹起来,然后她拖着各种颜色的鲜艳的布匹,沿着我的小镇南绝岭失措地奔跑。我喊她,你要去哪里?西夏,你回来,你的染料,你的花朵都还在这里呢,你不能够丢下它们而独自离去!
  西夏头也回地断续奔跑,她的脚步慌乱,长发飞扬,身后的布匹卷起了大片白色的黄土,漫天漫地,让我瞬间有了宿命席卷而至的感觉。在飞卷起的黄土落了之后,西夏的声音缓缓从路的尽头传了过来,我的染料已经耗尽,我不再是纷繁的彩色公主。我的花朵全部送你,你用它救人或害人都随你意。你只要看护好罂粟,把它们当作灵魂,同它们对话。我已可以放心地离去,我已应该放心地离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见西夏的声音,她斑斓的背景随着那声音逐渐模糊,消逝。她像一条拉得过长的伤口,从皮肤的绽裂深入骨肉的疼痛,让刀光剑影一点点抹淡褪色,最后她以一个等待的方式出现,一派苍凉的风景也终归没能看到尽头。
  西夏就这样在秦汉葬礼过后的第二天离开了我的小镇。南绝岭啊,你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多少人都已见惯了这样的离别?你麻木得而只肯为她翻涌起一片漠土作为殉葬。西夏的染房就此荒落,几口巨大的染缸孤单地伫立,里面的液体经过长年蒸发,又不时有降水的补充,竟始终保持了最初的色彩,让人误以为是它们的主人仍在劳作着色。一口红缸,一口蓝缸,一口黑缸。我每次爬到高架凳上,看这三缸长年守望的死水,总会感伤一些关于过往的旧事。
  西夏,秦汉,宋玉,我错过了你们交织的爱情。我多不甘,我愿意在当初和你们一同飞扬跋扈,一同激烈张扬,我愿意,我多愿意哪怕任爱的绚烂与毁灭一同袭卷而至。我是你们中最甘心承受的一个,让我爱,让我伤痛,让我那与第一个男子的爱情萌发生根,你们可知我是怎样的心甘,怎样的情愿?
  西夏留下的那一片罂粟花地就此开始哀默地生长。无论它们换了哪个主人,他们的灵魂都只有被洞穿,才可安然地绽放,安全地绽放。
  我继续保持着这个关于罂粟的秘密,没有人知道它们是毒,它们会上瘾,它们将是未来的南绝岭的一个巨大的灾难。我将罂粟小心地制成了药粉,少量地服用可以帮助严惩的鸦片吸食者逐渐戒除毒瘾。它们同时可以麻痹伤口,并且我用它麻醉爱情,为如我这般怎也爱不得的男子女子疗伤。
  那些时日我在南绝岭以一个巫医的形象出现,我脱下宋家的传统的为缅怀大清而保留的旗装,我用西夏留下的布匹做成了一些奇异的衣物,穿着它们张扬地穿梭于我宋家高傲的大门与山顶神秘的云雾中。
  三十年代的小镇,我依然被人们称做清明格格。我守在罂粟花地,低低地哭泣,告诉我,告诉我,要怎么让他知道我这样深刻地爱他。我抱着大捧的花朵回到宋家,一个人躲在屋子中配药,开始为很多人看病,看死了很多人,但没有怪我,我让他们平静地死亡,没有疼痛,他们感恩我。
  最终人们发现那种让他们不再伤痛,忘断痛苦的神奇药粉来自西夏山岗上种植的妖艳的花朵。他们开始缅怀西夏的好,西夏手指间变换出的美丽布匹,西夏的染房中飞舞着的入骨的香气,甚至是西夏带给小镇中闭塞的男人们几丝大胆而晦涩的幻想。他们把那一种花朵看作神,已经有很多人家开始荒废掉土地,而大面积种上了这种媚惑的花朵。渐渐地人们都懂得使用它,他们放弃了气味剧烈的鸦片,而迷恋上了这种白色温情的粉末,他们吸食它,在伤口涂沫它,像吃大米一样贪婪地吃它。
  那些时日,小镇南绝岭的人们眼睛中都出现了一种异样的光彩,人们早就忘记了他们那日益黑瘦的面庞,清瘦下去的身体。他们以为吃的是粮食,是生命的灵药,他们不知道他们正在把自己一点一点地葬进了一个灾难中,一个毁灭的圈套,一个轮回,宿命的放逐。
  当我站在南绝岭的顶峰看见了我的家乡正被大片粟花朵袭卷的时候,我已经预感到了我的命运,整个家乡的命运。西夏在十几前年把这样一个阴影深刻地埋进了家乡的土地中,然后躲在一旁笑看着我这个白面瘦弱内心激烈的女孩一点点地成长起来。她看透了我面容中的空洞与衣衫里的坦荡,她将我看好,看定,她只等我长大之后由我来把那个深藏地下的阴影揭出,她叫我成为众矢之的,她叫我遭受千夫所指,而她自己,只带着两上男子的血骨开始放纵的逃亡。
  西夏,你这样看中我,你竟真的这样看中我。
  当我和我的花朵在小镇中以神的形象存留了一些时日后,这个甘美的梦幻很快破灭。庄稼毁灭土地贫瘠,开始有更多的饥儿在漠土地上呻吟挣扎。我从他们身旁走过,用我斑斓的长衣长袍抚过他们的面庞,我搬开他们的嘴,喂进去几粒大米。他们吐了满嘴,摇着头后退,一下了跪倒在我的面前,低低地呻吟着,给我白面,我只要白面!
  我最初在这些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用白面喂饱了他们的肚皮,喂饱了他们的梦幻,直到把他们的灵魂掏出他们都不曾发觉。南绝岭你是怎样一片神奇怪异的土地,为何你生养出的子孙后代都要这般痴迷。
  那一年的春天,气候反常的寒冷,再加上人们的无知,对罂粟花的肆意地破坏,三月到来的时候,所有花朵都没有如期开放。四月罂粟连根烂在泥土中。小镇中出现了一片呼天喊地的场景,多少人为此而消瘦死亡。粮食匮乏,这个灾难同时痛袭了我那些忠实的人民,他们终日在漠土之上奔走哭号,哀死者,悼未出世的儿。
  我常常在人群中被认出,几百几千的人民朝我跪下,清明格格啊,你救救我们,救救这一片土地!他们朝拜我,信仰我,把我看作穿着奇异衣饰,播种神花的圣者,他们以为我带得来光辉,带得走毁灭。
  我的南绝岭之上的芸芸众生啊,我愧对了你们。我毁了你们,毁了你我共有的这一片土地。我是南绝岭的罪人,我该替大山来承受死亡。
  我在某一个毫不出众的日子再次跑到西夏的染房。那里被闲置了好多年,荒草杂生,只有三缸染水依旧鲜艳而刺痛般得耀眼。我举起斧子,朝着染缸剧烈地劈去,它纹丝不动,我就再劈,再再劈,直到它们破裂,直到那些永不干涸的染水全部倾泄。最后一个被我劈碎的那口红色的染缸,我看着它的轰然倒塌,看着那混淆着血水与染料的液体汹涌地奔跃,我终于露出了胜利者的苍凉的笑容。我靠在树干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斧子应声落地,砸断了我的三个脚趾头,瞬间鲜血飞渐,一派腥甜的气息。
  那些时日,整个南绝岭的白色漠土之上都呈现出了一种奇异的色彩,它们甚至感染了小镇中人们的面庞,人们的内心。又有谁能够想到,这样强烈的色彩,仅仅是混血女子西夏存留的三缸染水。西夏的东西一向灵异,她的罂粟,她的染水,她的男子,都在日后以灾难的形象兑现了她的初衷,惨烈而覆水难收。
  那一日我同时毁灭的还有整片的山岗的罂粟,我点了一把大火烧了干枯的花枝,顿时有一种清冽的苦香年天盖地。小镇中的人们拼了命的闻这样一种混淆着前世今生,混淆着泪水血水的薰香,他们恍惚地以为他们再次被白面填饱,他们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与罂粟接近的生命体验。
  这一场颠覆的大火窨烧了几天几夜我也不得而知。我放了那一场大火之后就直奔南绝岭的顶峰,我躺在那一块冰凉的玉石上沉睡,我任我的周体失去知觉,我把我的四肢坦然地展开,最后一次听鸟语缠绵的话语 。
  在我走下山的那一日,我见到了一个陌生的与记忆里完全不符的小镇。一片烧焦的黑色铺满了大地,龟裂的土地,倾圯的房屋,干涸的流水,还有人群绽开了口子的皮肤。我裹着红色的布匹伫立在他们之间,我问他们怎么了,怎么了?我的家乡呢?我的南绝岭呢?
  老人们的泪水流到了伤口的隙中,他们缓缓地回答我,清明格格,难道不是你毁这南绝岭吗?你放火烧了它,你不记得了吗?
  我痴痴地重复着,我记得我记得。我想烧掉的,不过是罂粟,我不过是为了能够根除这种毒,妖冶的剧毒。
  自我一把火烧了罂粟的花地,烧了生我养我的小镇南绝岭之后,我的祖父及叔叔们把囚禁在了家中,限制着我,也保护着我。那个时候已有讨杀我的声音响起。
  除了我三叔,我宋家的男子都是武将。当年我爷爷帮满人打了胜仗,被封了镶黄旗后就携带家眷从遥远的北方搬入了这个湘西的小城。他的顽强勇敢的儿子和秀美如花的女儿是他最大的骄傲。我爷爷最是鄙视文人,所以当他的三儿子宋玉以一个伤情墨客的身份出现时,他眼闪过了几丝不易察觉的阴影。他一面暗自庆幸宋玉的早死,一面对我越发怪异的成长表现出警觉,他不希望他宋家毁在一个白皙瘦弱的女子手中。
  所有人,包括我爷爷都没能料到会恋上植物,并且用了这样一种奇异的手段将南绝岭卷入一个颠覆的灾难中。在我被禁闭的时候我爷爷对我哀叹道,毕竟你骨子里仍是宋家的人,敢做出烧毁南绝岭这等豪壮的事,同我宋家的子孙是一样的激烈坚韧。我不怪你,你比你三叔有志气多了。
  那个时候我张开了嘴却讲不出一句话,泪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不是要烧南绝岭的,这是我的小镇我的家乡啊!我憎恨的是罂粟,我不能够再让它来伤害我家乡的土地,我家乡的百姓。
  只是大概没人能够理解我的这个想法,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了一个叛乡贼,一个毁灭者。我注定是那个给他们带来罂粟又将罂粟夺去的女子,是那个为他们创造幻觉又打破幻觉的受罚者。为了那一场梦幻他们付诸了人性里的一切美好和一切代价,现在,它碎了,他们向我追讨它,他们要审判我,惩罚我。
  小镇中的男女老少在一个黑夜里全部聚集到了我家的正门口,他们依次点亮的火把蜿蜒着向后伸展成了一个龙的图腾。那猝然点起的亮光让黑色的去朵有了空兀之感,它烧破了一片黑沉沉的夜空。
  人群叫嚣着,把宋清明交出来!也是灾星,她毁了我们的乡土,她该死!
  宋清明,宋清明。我已从不久前的圣者、清明格格,被降格到了任人践踏遭人咒骂的灾星。这流转交错的命运,摇曳不定的轮回,将我覆灭,一无余地。
  我爷爷在此时面色凝重,步履沉稳地推开了巨大庄重的铜门,身材本就高大的他站在台阶上,他在此时更显高人一等。他目光准峻地环视了一遍人群,黑压压的一片顿时哑然无声,火把也似受了惊一般,火焰颤抖,明灭不定。我爷爷古钟一般洪亮而陈旧的声音在此时响起,有我在这里,就没人能够将我孙女宋清明带走!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我的罪孽,我的自小的妖异,开始被这些人如数家珍。我想到芸芸众生这个词,一低头,泪水便瞬间涌了出来。我被紧捆着双手,爷起头就朝窗户上的铁栏杆撞,让我出去,把我交给他们,我甘愿受罚,我有罪 ,让我去死!
  这时已经开始有人把爷头,砍刀通过高墙扔入我宋家大院,那一张张因为饥饿而愤怒的面庞在黑夜里逐渐露出狰狞的本色。这是我的土地上的人群,是我用罂粟亲手喂养的人群,用我的血来换他们的生,我再所不辞,再所不惜。
  人群的叫嚣依旧一浪高过一浪,宋家老爷子,只要你放了宋清明出来,我们马上走人,再不会为难你们宋家!我们只要宋清明,让她出来,宋清明!
  我爷爷的面容中有一丝阴冷的神色划过,他的背影依旧坚强高大,只是我分明看出了几丝颤抖的痕迹。我不顾他的为难而哭号着,把我交给他们吧,我该死,我不怕死,我想要死!我将头朝向周围任何一个尖锐的地方去撞,血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流。我爷爷揪住我的衣服,一巴掌扇了过来,我叫你再敢说这等不知轻重的话!你给我记住,宋家即便所有人都死光了,你,宋清明,也得完好无损地活下来!
  我趔趄地倒退了两步,一下子荒凉地坐在了地上。他的那一巴掌把我打得清醒了过来,他说我得活下来,他说我配活下来!一个关于生的希望,似又这样子轰隆轰隆地燃烧了起来。
  爷爷见我安静了下来,便锁上里屋的门,径自走入了堂屋。外屋我宋家人匆匆来往往的脚步声,焦急的谈话声,还有无奈沉重的叹息都不绝于耳,昏黄的烛光下人影的晃动,树枝的摇摆,更为这样的一个日子凭添了几多忙乱的气息。
  当宋家大院外又轮一骚动掀起的时候,我爷爷再次推门而入,他松了我的绑绳,替我抹掉了额头上和唇边的鲜血。随他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我爷爷将我交给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婉柔的语气对我说,清明,同他走,放心地同他走,走过后再不要回头。好好地生活,替宋家好好地生活。
  我愣愣地望着他,他一把将我推向了那个陌生男子,他牵着我的手,从后门向外走。我回去看我爷爷,他凛烈的面容中竟然对我绽露出了笑容。在日后,我无数次地忆起那一个笑容,每每想起则刻骨疼痛,那样的一种绝望而坦然的笑容,对未知生命的完全把握。
  在我迈出宋家后门的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爷爷所做的决定,他要带领我的叔叔们在乡亲父老间杀出一条血路,而只为了掩护我的逃离。当我想到这一切时我在宋家的最后一步已经迈出,我回头去望那一片我的土地,我看不见它此刻上演的刀光剑影,我听不到它悲伤的哀号,它无助的哭泣。我和它最后的灾难错肩而过,我和它同生,却注定不能够共死。
  离开宋家的那条路不知道走了多遥远,我的每一个伤口都在流血,每一根发丝都在断裂。清明,清明,你替你爷爷好好地生活,你替你宋家好好地生活。这也许不能够成为你的信念,但这是你的使命,你这一生最沉重最深刻的一个使命。
  (三)中秋
  我在很久之后听人对我谈起宋家遭毁的那个夜晚的事情。那一夜我宋家的男子死得壮烈豪迈,我爷爷穿上了他年轻时的铠甲,他拿着长刀推开了铜门,身后跟着我的五个正值壮年的叔叔。
  我的南绝岭的饥饿的人民因着对我的憎恨而模糊了双眼。他们忘记了我家那展骄傲了高悬了多少年的镶黄旗,忘记了我的身尊位高的武将爷爷,他们用刀与剑一同刺向了任何一个宋姓的男子或女子。宋姓的老者的或幼童。他们红着双眼疯一般地吼叫,交出宋清明,宋清明,我们只要她的鲜血!
  最后这一场为了一个女子的战争以我宋家长辈的血尽命绝为结果。我无从知道那一场乡邻乡亲的战争在何时结束。无从想象那么多人的鲜血将泅成一朵怎样的莲花的形状。我只是在很久之后的都始终保持着一个习惯。我会趴在任何一片或白或黑的泥土中,努力嗅闻与那个夜晚我亲人的血液接近的一种味道。我想念这种生命的息息相联。它叫我每走一步都格外疼痛。历为我不得知而知我即将近出的这一步,是否会惊据了我地下的亲人的魂灵。
  我后来知道那一夜带我离去的年轻男子是秦汉的徒弟,叫做中秋,他们与秦汉一样,自幼学习花旦唱腔。秦汉在离去之前对我爷爷说了他的愧,他对宋玉的愧,他愿意让他的徒弟中秋在日后为我宋家成就一件大事,不惜鲜血与生命来成就。我爷爷在最后把这个机会用在了我的身上,他要中秋节我安全地远离,要他死也不得要我死。
  中秋牵着我这整个南绝岭人眼中的家是艰难地行走,他远离了他的戏班,就此放弃了好那种明艳平和的生活。他的命运被秦汉注定,他为了秦汉对我宋家的那一个诺言面晃得不看扩我,照看我,同我隐姓埋名一生,同我见不得人一世。
  我们始终不曾远离小镇南岭绝,这里是我的根祖,这里葬着我的亲人我的爱人,这里被我用灵魂灌溉过花朵,这里绽放着我的伤口生长着我的忧伤。我翻山越岭,我飘洋过海,我用一生的时间来同它告别,我用一世的光阴来将它远离,可我仍做不到把南绝岭这三个字从我记忆中抹掉。我爱它,就算我被血液堵塞了面庞就算我不得呼吸我也要吃力地爱它。
  我的南绝岭中生活的人民,我的百姓,让我们忘记各自的亲人的告别,忘记曾经共同经历的每一遭苦难,而就此相亲相爱,泪流满面地诚挚地相爱。
  中秋同我潜藏在南绝岭边缘的某一个小镇上,在我思念我的那一个小镇思念得要紧的时候,我会一个人跑到山上去,在山顶听呼呼的风声吹过,看炽红色的云朵的破裂。中秋是一个稚气的孩子,他大约小我三四岁,喜欢坐在石板上发呆整整一个下午,偶尔伸出手去抓面前飞舞的柳絮。他一定怀念他戏班生活,人的双眼中常常闪过女子一般的繁华的情欲,流曳妩媚。
  我劝中秋重回戏班,我自己一个人,完全有能力生活,他不必为我担心。如果实在不放心,可以定期回来看我。
  中秋不肯,坚决地不肯,这是我们戏班子欠你们宋家的,注定由我来偿还,我得做到。我不能负了我师傅秦汉,我此生负了谁也能够负了他。
  欠?没有这么宿命,你不能够如此说,不能够。如果要真的说欠,那也只是
  你家秦先生亏欠我三叔宋玉,对于这两个已死的人来说,偿还又有什么意思呢?你走了便罢,上辈人的俩我不要你来替他偿还,我也不愿接受这种偿还。你这无辜的孩子,我不能够将你卷入这样一种爱恨情仇的纷争。
  中秋没有听到我的这些话一样,依旧坐在石板上,呆呆地望着远方。他突然跳起来,满面红光地追赶悄然飞过的一朵杨花。中秋,中秋,我喊他,你若真的决定留下来,就从今天开始同我去山上采药,我们拿到小镇中去卖。
  中秋一下子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我,双眼中闪现着惊喜的光芒,清明,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要我走,我知道,我一早就知道,你需要我留下来陪你,照顾你对吗?
  一个孩子。我只能这样评价他,一个留恋华丽情欲,本性却又亲近自然的孩子。
  中秋常常会和我说起一些些关于秦汉的过去,秦汉的唱出了鲜血的声音,秦汉夜间的哭泣,秦汉肆虍虐无常的脾气,秦汉的秦汉的秦汉的,全部是秦汉的。他甚至和我谈到了秦汉的死,他谈秦汉沉溺于染缸滚烫的染水里的一刻,一定难过的得泪流满面,他到死也不能从西夏的口中兑现的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他这样子绝望的了。
  那一日夜里,我在冰凉的露水与纠心的鸟鸣中忆起了
  秦汉,我爱过的第一个男子。他或西夏或我,都是固执得只肯回头看的人,不懂得往前走,以为爱过的都永远是最好的,以为第一个太阳都永远是最温暖的。
  我身上的一些伤口开始骤然疼痛,我双臂抱紧头,在地上剧烈地翻滚,你怎么就不肯爱我?要怎么你才肯来爱我?
  中秋被我的叫声惊醒,他跑到我的屋子中来看我,他紧紧按住我 的双肩,清明,怎么了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快醒醒啊,我在这里,我守着你!
  我猛地从坐起身,上衣被自己扯掉了大半,汗湿的头发垂到面前来,挂了满脸冰凉的泪。我用头发去抹泪水,我问中秋,我刚刚又闹了吗?我都叫喊了什么?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这个样子的。
  清明,好好坏休息,没什么事,你刚才好好的,我只是不放心才过来看看的,我看见你做噩梦,我就叫醒了你。别想那么多了,什么也别再想,你将开始新的生活,一切都是新的,同过去彻底告别,你将是另一个宋清明,一个生命崭新的宋清明。
  第二日我与中秋一同去山上采药,我看柔韧的虞美人,想起了它的另一个名字,小罂粟,一
  下子颇有些触动往事的意味。我对中秋道,这罂粟最是好东西,只是用它的人们都太沉迷,只有一味地投入,没有迂回的余地。
  中秋自顾自地笑了,沉迷?你难道不是这样的女子?你们应当懂得惺惺相怜的。
  不要再说!昨天是你告诉我要开始崭新的生命,现在就不要再同我讲过往!
  对不起,我并没有打算提醒你,你是如何地爱过秦汉。中秋神色怪异地对我讲了这句话。
  我心一惊,愤怒地把面庞转向他,中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要表达什么?你再向我暗示什么?你又打算让我回头看,将我置于宿命的某一个轮回中吗?
  没有,我没有。我只是想要你对过往麻木,想要你彻底忘掉秦汉。
  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么久了,让我魂牵梦系的,仍然是那个叫做秦汉的男子。这感情的强烈,正如我对小镇南绝顶的爱,永远大于杀亲之仇。
  永远不可能吗?你不愿意尝试另一种生活,另一种人吗?那西夏在最后都说,她爱过秦汉,一点点也算爱过。你只要向西夏那样为那所爱你的人付出一点点爱,他必然甘心了。
  但你不要忘记,西夏毕竟已把她终生的幸福葬在了第一个男子身上。西夏与秦汉注定是悲剧,诸如我与秦汉,诸如西夏与他的第一个男子。这样的悲剧,我甘愿为了秦汉承受。
  你若忘不了他,你的生命就永远是陈旧,你永远得不到解脱。但我也甘愿为了你,拥有一段同样的悲剧。清明你知道吗?现在我是这样地爱你。
  中秋的这话出口后,我愣住,凝过眼睛去看他,中秋,中秋,这样不行,这样不能够,我们爱得太交错纵横,我们都会为此承受巨大灾难。我不要再承受灾难,我承受不起了,你过我,我自会寻找到平静与安全。
  中秋不再言语,黑眼睛垂了下来,从侧面看他灵秀细腻的面庞,像个出神的女子。那一日我们静静地走回山下的小镇中,一路的落寞,我们都没有采药,两个人都是背了两筐的花朵下山的。我们把花朵堆砌到屋子中,顿时清冽的香气覆盖了那股长期在我心头血腥气息,我恍然间有了一种重生的错觉。我和中秋对着彼此微笑,我说若是生活如这般,始终只有花朵,那该有多好?
  是的,只如花朵,不如泪水,不要疼痛。
  中秋从此不再,我和提关于秦汉的任何事情,我也不再提。我们居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小镇上,两个人共同守护那一点小小的幸福。一些接近自然的生活,看花朵的盛放,听鸟语的鸣叫,很多次我竟以为我是大山的女儿,被他用甘甜的泉水喂养,我知足幸福。
  深夜的时候,仍然会有不知所措的梦境的到来。我的惊呼叫醒了中秋,他不再用言语安慰我,只是搂紧我,陪我掉一通眼泪,我自然会好起来,再次安静地入睡。
  秋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整整一个月,躺在屋子中不得动弹。病好了以后留了后遗症,每每过度思考的时候,右眼主举剧烈得疼。我偷偷地采摘另一种毒花曼陀罗来止痛,它们麻木着我的疼痛,摧毁着我的神经,我一向是吃惯了甘甜的罂粟的,从前在花地里可随时抓一把塞入口中,顿时被一种迷幻的错觉所包围。现在这种花却已在我的家乡中绝迹,只剩下刻着宿命的生生死死的巨浪汹涌而至。
  我的南绝岭的人民,在上一年春天的时候几乎遭受覆亡。他们有的因毒瘾发作而自杀身亡,有的因饥饿而死,还有的在我烧起的那场大火中被焚毁了面目。整个小镇中的人丁减少了至少一半。在那个春天之后免遭动难的人群偶尔再相见,只互相眼神交流一些生的气息。
  在第二年春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我一早就开始为我宋家祖辈的一周年亡日而准备祭祀。我得为我宋家成就最耀眼的一份祭品。
  那些时日我终日奔跑,我心底有一种莫明的感情肆意膨胀,它让我不安,让我的右眼红肿疼痛。我有预感,当我宋家的祭品成就的时候,必然以小镇南绝岭的再次覆亡为代价。我的漠土之上隐忍掐扎的人群,我得再次将你们背叛,把你们辜负,与你们鲜血分两处流淌,任你们哀号怒吼要将我讨杀。
  我几乎每日都要跑到山岭去眺望我家乡的变化,看看树木吐芽没有,看看庄稼萌发没有,看看烧焦的漠土可否能够再次变得潮湿而肥沃。当我看见了邻镇的田地一片一片得绿了起来的时候,我家乡仍旧呈现出一派茺芜凄凉的景象。我几乎不敢想象又该有怎样的乞儿饿妇瞪大了惊恐的双目,我怕他们一张口又要向我乞讨白面。
  我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后,再次爬上山岭。我裹了一身的泥土,单衣湿透,紧贴在身上,长发被树枝挂得凌乱,开始一根根地断裂。我望向那片将我牵绊的漠土,一刹那有了 一种被灾难与幸福共同袭打的沉重感,我竟看见漫山遍野的罂粟花朵在一夜之间猝然盛放。
  那日我直到黄昏才下山,我在春日狂烈的暴雨中浸泡了整整一个下午。夜里又有怪异的幻像入梦,我流着泪抓紧中秋的衣服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我不是已将罂粟全部烧毁了吗?它们又回来了,它们怎么能够再次回来呢?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的小镇中的人们为这罂粟的盛开而兴奋不已,他们甚至已经懂得把这做为财源。他们不仅自己吃食粟,当作面粉一样吃,而且将其加工卖到周围的村镇中,这是一种属于中国人自己的干净的鸦片。
  人们有了罂粟,有了金钱与粮食,更有了美好的梦境,及对未来生活的希冀,期待。他们以为这就叫做拯救。他们以为,他们可以就此被拯救。他们早就忽略了他们时而神采异常时而黯淡无光的双眼,忽略了他们消瘦的身体和黑黄的面庞。他们不知道,毁灭的花朵已经在每个人的心里开烂;沉重的阴云也早就开始在天边酝酿。欲念的爬升,灾祸的泛滥,宿命的覆水难收。
  我对中秋说,我得回去,得拯救我的百姓,我的南绝岭,得将那些罂粟再次焚烧。
  中秋一声不响地找来了麻绳,将我捆紧,对不起,清明,我不希望你再同过往纠缠。
  我靠在墙面上,面无表情的流泪,关于地往。秦汉的尸骨混着鲜血被煮沸,熬干,西夏裹着一块巨大的布匹穿越脚下的罂粟,最后一次激越地逃亡,还有我宋家祖辈与子录共同泅成了花朵形状的血液。我再想到我痴迷的人民,煊烂的花朵,无以复加的美丽与苍凉。原谅我,我南绝岭的人民,我得为我的宋家准备最奢华庄重的一份祭品。
  我走到油灯跟前,伸出双手将麻绳烧断,然后点了火把,在离开了一年之后再次回到南绝岭的土地。我在黑夜中面色凛然地高举着那支火把,偶尔与我错肩而行的乡邻忍不住多看我几眼。他们试探着喊我,清明?我并不回答,只坚决地向前行走。南绝岭,我要同你了结,不管是你死还是我活的方式。
  当我把炎把扔出的一刻,我对自己说,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来烧粟花地,最后一次拯救南绝岭的众生。
  我这次又没能够看见烈火颠覆花枝的场景,因为我每次下了这样一个决心都要将我的气血耕费干 尽,我得睡觉,几天几夜地长睡不醒。
  我醒来后中秋对我说,你又做了,你终于还是做了。
  我 这才知道,这一场大火,彻底烧毁了小镇,烧死了所有的人群。包括中秋戏班的师兄弟们。那些贪婪的人群抱着满怀的罂粟花朵不肯离开,他们以为这是他们的命,是他们的归途。只要面对罂粟,任何人的欲望都永远不能够被填满。
  中秋泪流满面地望着我,面色青紫,嘴唇颤抖,你怎么能够这样,你怎么能够再次这样呢?你可否知道,你已害死了多少人?那一片将你生养的土地,已被你彻底摧毁。
  已被我彻底摧毁。已被我彻底摧毁。我甘愿它被我摧毁,也不能让它遭受罂粟的沦陷。
  痴人不可救药的痴人!中秋第一次这样怒吼我,我知道你念不忘,你无法释怀,你忘不掉秦汉,你挂念着西夏,你根本就不愿意从过去中走出。
  中秋,中秋,我是真的无法从过去走出,无示忘记秦汉,你放弃我吧,你现在将我放弃仍来得及。你可以远离我,你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不用再同我一起穿越血的迷乱了。我知道你已经厌倦了我,厌倦了这种生活。你走吧,我让你走,我放你走,哪一个说已经厌倦了,哪一个说谎要离开你,为何你总分不出谁对你亲疏,谁对你爱憎?
  中秋,我们不要再争吵,你不走我现在不要你走了,我们一起去采药,一起去看花发好吗?我们把南绝岭的事情全部忘掉。我们从此好好地生活好吗?你说好吗?好吗?这些全都好吗?
  他面色冷然的望着我,你明知道自己不能够做到的,你做不到,你根本就做不到。
  我呆呆地仰起头倒退了两步,泪滚了下来。为什么要提醒我呢?为什么从开始就要让我知道我做不到?
  五月的时候,是我宋家覆亡一周年的祭日。我站在南绝岭那条路的尽头,望着没有人烟的小镇和荒芜焚黑的土地,我对着我宋家的亡灵长跪不起。我终于毁了南绝岭。我报了灭家之仇。
  那时南绝岭在旁人看来,已彻底成为了一块蛮的土地,它与春天开满罂粟 的那一份美丽多情错肩走失。夜晚鼓荡起的黑风席卷着灰烬与漠土漫天张扬,像一个痴怨的女子诉说着伤情的往事。这片土地养育了我,可我最终将它颠覆,我的迷惘在的天空中四散激荡,我的宋家和我的南绝岭。我只能选择一个将其爱尽。
  中秋始终说我是恋着过往的人,但是他毕竟同我一样,不愿意迈向未知的前方,而只把心沉迷于昨日的繁华与伤痛。它大概忘不掉他戏班子中柔情妩媚的那些年月,忘不掉他的师兄师弟与罂粟共焚的那一场鲜血。他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来面对我,他的爱恋与他的憎恨,在那道目光中交织成一把利剑,时常不留情面的刺穿 我的皮肤。通透我的心脏。他时而喊 我小妖精,时而喊我毁灭者,我更会记得他将面庞藏匿于我的黑发中的那
  一次,他只喊我的名字,他说,清明,清明我的清明。这 是一个纠结着多少暧昧牵绊着多少孽缘的称呼啊!
  我终究没能搞清楚,我曾经爱上过中秋没有,有时浸透了泪水的两张面庞相对,冰凉而坚定,我竟会产生产一种这就是我所渴求的幸福的错觉。我看着中秋,总能想到我的第一个男子秦汉,我起他顽固地要求做西夏的太阳时的神情。想起他亏债我三叔宋玉的爱,想起他为他长喝当哭,想起他在染缸中将灵魂洗涤蒸蒸。秦汉用一种奇异的方法将他的影子葳进了中秋的双眼中。我看一眼中秋,我就要心底呼喊一声秦汉,那一种内心隐忍着凄楚的放纵的感情。像火一样灼痛了我。
  我有时甚至怀疑,也许我爱的不是秦汉,只是第一个,第一个叫我恍惚地以为能够做为我太阳的男子。他的葵花一般的脸庞。叫我看见了生机的跌宕。
  或许是由于积恨,中秋在一个黑寂的夜里,将一把刀架向了我的脖颈。他在黑暗中对着我痴痴地笑,一些前尘旧事如浪涛在他脑海中汹涌激荡。熟睡中的我被那把刀刺骨的寒冷所惊醒。我睁开双眼时正看见了中秋那双绝代的面庞划过了冷色长秋。
  我要杀了你,我只想杀了你,你不肯来爱我,你毁了南绝岭。你毁了我。你该死。
  你没有权利来杀我,我的生命不是为你而存活,我要为我宋家而长久地生活,好好地生活,我要为我的第一个男子来继续焚烧罂粟。你什么也不是,你不配杀我!
  中秋面色狰狞地对我笑了,那要不要试试,让你看看我怎样把你杀掉?
  当中秋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从床头摸出了剪刀,我对他说,你试试吧,咱们两人一同试试。然后我握紧了剪刀,对准他的脊背插入。
  中秋的身子一下子僵挺起来,目色呆直,他握着那把刀趔趄地后退了几步,然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从床上坐起,看着他,低吟着,中秋,中秋,我不想这样,真的不想。
  他手里的刀咣地一声砸在地上,他转过身去,后背依然插着我的剪刀,一片殷红,中秋四肢僵直地向我的屋外迈去。我一下子奔过去,抱紧他的双腿,跪在地上给他嗑头。中秋,我给你找纱布,我给你找药,我要救你,我不要你再流血!
  中秋回过头来,面色粲然地对我微笑,同时有两挂泪水直直地从眼框中涌出。他低低地说,你明知道我舍不得杀你,你仍这样对我。这话说完后,他轰然地仰身倒下,那把剪刀穿透了他的胸膛。鲜血从前身流出。
  这一刻我想起了一年以前,他拉着我的手从南绝岭乡亲的诅咒与刀斧中逃出的场景,想起了他坐在石板上,伸出手去抓一朵飞落的杨花。
  中秋并没有立即死去,我每日为他换药,清洗伤口,他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甚至有一段时日能够下地走路。只是他从此不再同我讲任何一句话。他神情里的绝望凝在了被我刺伤的那个夜晚。
  我采来大捧大捧的花朵,把它们堆满了中秋的小屋,中秋从前最喜欢温情的事物。现在他只要看见这些花朵,就开始拼命地撕打,他面无表情地将花瓣揉裂,花朵哭泣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屋子。我搬着小凳坐在屋外为他熬药,通过门缝偷偷地望着他,他常常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上一整天。我总是以为他死了,以为而已。
  中秋像我从前那样,会在夜晚大声地哭泣,他只在梦境里肯同我讲话。他一遍一遍地喊我的名字,清明,清明,我守护着你,没人能够伤害你。清明,清明,我明天就会好起来。再不让你采药。再不让你受累。清明,清明,你快把剪刀扔掉啊。这多危险,它会伤着你自己的啊!
  我不敢走上前去亲吻中秋,安慰中秋,同中秋对话。我怕一旦把他惊醒,他就会不再理我,像白天那样将我冷淡。我躲在他的门外面替他疼痛。中秋,傻孩子,你怎是这样痴迷,这样不肯回头的傻孩子呢?
  中秋的情绪始终不能够稳定,频繁的剧烈的动作让他的伤口难以愈合。我每日从他的身上取下裹满了血水与脓血的纱布时,都胆颤心惊地不敢言语,我甚至发现他的伤口已经烂得越来越像一朵罂粟的形状。
  我怀疑伤口的溃烂是由于内伤引起,我想要请郎中来看看。中秋强烈地拒绝。中秋的小屋中开始散发出一股愈来愈浓重的尸体腐朽的味道,我插遍了香草来掩饰这样一种死亡的味道。在白日中秋的精神更加呆滞,在夜晚中秋的哭泣更加哀痛,他每哭一声,他的伤口都会裂大。我想到我握着剪刀深刻地捅入他的背脊的一刻,我的心底就泛起了不可扼止的要紧的生痛。
  白花花的口子,淋漓的鲜血,还有男人顽强挺住却最终轰然倒下的背影。这些事物均以噩梦的形式痛袭了我,叫我没有一刻能够感到安心。
  一日我去山上采药,看见一个裹着彩色布匹的女子蹲在小路旁哭泣。我停下脚步,站在她的身旁望着他,她仰起头,也望着我,刹那间那个多年以前走失的染房的女子西夏的形象跃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高声喊她,西夏,西夏,是你对吗,你终于肯回来了!
  那女子不理会我,慌忙地站起身来,将身上的布匹裹紧后就向远处奔跑。我追在她的身后看那同几年前一模一样的布匹,还有她露在外面的两截玉石一般的小腿,我敢肯定那是西夏。我最终没有追下去,我默默地说,西夏,我毁了你的染房,毁了你的罂粟,你应当来惩罚我。
  回去后我对中秋说,我再次看见了那个被秦汉爱过的叫做西夏的女子。
  中秋对我露出了鄙夷的笑容,你再想她也没用,你永远都不会和她拥有一样的身份地位。那秦汉宁肯死,也不会愿意做你的太阳!
  就在这样的一个夜里,中秋在和他溃败的伤口抗衡了很久之后,终于死亡了。他在深夜里默无声息地吐了满床的鲜血,我这才知道,他的内脏早就被扎伤,他忍着那最后一口血,这一口血吐尽,他的生命也就绝了,亡了。
  在过了很久之后,中秋居住的那间房子中仍然氤氲着尸体体腐朽的气息和血液腥甜的味道。我夜晚从那里经过听见穿堂而过的风声,我竟多次以为仍是中秋在梦境中呼喊我的名字。我茫然地走进那个屋子,在黑暗中搜寻一点点他的气息,中秋,中秋,不要怕。我是清明,是你爱过的第一个女子。我有纱布,有草药,让我来帮你止血。
  在中秋死后的第二年春天,小镇南绝岭的漠土之上没有如我所料的再次开出罂粟的花朵。
  仍然是那一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的南绝岭却已变成了春风吹无生,这里真的变成了一片死亡的土地,黑色的山岗,烧焦的砂砬,连孤独的黑鸟也不愿停留。
  后来人们常常见到一个失神的女子,她赤裸着上体,在南绝岭每一寸荒废的土地上行走。临镇的一些老辈人将她认出,他们说,她不就是宋家的那个失踪多年明清格格吗?她当年是个圣者,是个花神,但同时是也是南绝岭的罪人,毁灭的缔造者。她竟仍旧活着。
  是的,我竟然仍旧活着。当那些与我流有相同的血液的人,与我相爱的人,与我厮杀的人全部远离之后,我仍旧活着。也许我惟一的使命,就是替他们来记录这一场场灭亡的旧事。一场场二分之一的爱情。
  

完成时间:2005.09.22 21:4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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