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久前,母亲给我讲到她们学校的一件事。H老师在课堂上发现C同学在开小差,提醒了几次,要其专心听讲。结果不但没见效,C同学反而变本加厉,开始骚挠起邻桌来。老师气极之下,快步走到他旁边,伸手就准备把他拉出座位。不料,C同学见她不过是个刚来学校的小个子女老师,胆子竟突然放大。他没有顺从地从座位上起身,而是极其粗暴地伸手挡了过去。H老师始料未及,加之身材娇小,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几步,一个站立不稳,栽倒在地。落地的过程中,又恰好碰到了身后一位同学的课桌角,人竟当场就昏了过去。
此事在学校引起轩然大波。老师们对C同学的无礼与粗鲁先是惊诧不已,而后群情激愤,皆要求学校严惩肈事者。很多同学对H老师也表示了同情和理解。在这件事情中,C同学似乎处于明显的不利地位。人们谴责的不仅是他的粗鲁,更是他对老师的无礼,对整个“老师”这一称谓的不屑与蔑视。对于一个延缓了几千年“尊师重教”这一传统美德的国度,发生这样“大不韪”的事,是很容易引起人们公愤的。
然而,我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只有冷静,才能清醒;只有清醒,才能抓住事件的本质。弄清本质,才是我对这一事件应该持有的正确态度。只有态度正确,才可能客观真实地反映我对此进行的严肃思考。所以,我下面要做的是分析,而不是轻率地判定孰是孰非。
我想弄清,C同学那天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常举动?一个正常的学生,无论他平时多么调皮,但敢于公开向老师挑衅反击的毕竟不多。有两个方面值得探讨。一是C同学那天受了格外的刺激,不能清楚明白地控制自己的言行,以至于老师提醒几次都未见效。二是C同学调皮多动,确实没把眼前这个新来的“纤弱”女老师放在眼里。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么作为老师,势必就需要对学生做更深入细致的思想了解,并疏导其走向正确的轨迹。如果是第二种情况,我也仍然相信C同学不具备主观上的恶意。他的反抗更应该是对其自尊的自发性维护。只不过,他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结果因为老师的摔倒和昏迷骤然变得严重起来。事后的调查表明,C同学之所以有那天的异常举动,是因为学习成绩长期处于低下水平,家长又多次在家打骂,其自尊心和自信心受到了严重挫伤。那段时间,他对学习早已心灰意冷,只想找点什么茬儿从此告别校园。不幸的是,在这样的心境中,H老师又刚好伸出手去碰到了这团火。
这样说到不是要偏袒C同学。我们完全可以换个角度思考问题。比如,我们可以提出一些假设。假设H老师去拉C同学的时候,并未摔倒,但由于C同学固执的反抗,竟然始终都拉不出来,那么H老师又将怎么办呢?是变本加厉,继续僵持,然后步步升级,愈演愈烈,最终导致体罚的产生,还是自找台阶,草草收场,或者不能蒙羞,气极罢课,还是去找学校领导,挽回脸面?更极端一点,假设那天H老师并不是新来的纤弱女性,而C同学也没有那样特殊的心态,那么情况又会怎样呢?更具体地假设说,如果那天强壮的H老师伸出手去一把将文弱的C同学拉出座位,C同学因为重心未稳,一下子摔倒在地,而倒地的过程中,也刚好碰到了同学的课桌角,所以也理所当然地昏迷了过去,那么事态的演变又将如何呢?
事实上,师生双方如果以强势和弱势而论,从总体而言,强势肯定是在老师一方。因此,从更普遍的角度上看,防止老师对学生的压制比防止学生对老师的反抗更具现实意义。
二
得出这样的结论,当然不是随随便便地信口开河。我想到了七年前,那时我刚分配到GY中学任教。学校座落在离小镇不远的一个山坳里。操场前面是一大片农田,四周均是连绵起伏,不见首尾的大山。山上分布着稀稀落落的农家小院。这所学校的学生大部分都来自那些散布的院落。像中国所有的乡村学生一样,这里的学子们每天都早早地起床,在母亲们的千叮万嘱之中,踏着蜿蜒曲折的山间小道,穿越浓浓的晨雾,匆匆赶赴学校。母亲们对儿女的希望便在寥寥的炊烟中开始升腾,慢慢地飘向高空,飘向群山之外那个广阔无垠的世界。
从学生到老师身份的骤然转变,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加上大学期间我学的专业又并非师范类,所以要一下子站到讲台上,独自去面对那几十双眼睛,总有些心虚。从知识的角度而言,我相信自己是完全可以对付的。但对于教学教法这一套,我的的确确还算是个门外汉。这所学校虽然地理环境十分偏僻,却一直不乏众人眼中的好老师。每年中考,学生成绩都位居全县一二。学生考出去的多,老师调进城的也不少。这样无形之中也给我内心增加了一些负担。在强手如林的教学队伍里,我不想自己比别人差很多。
于是,我就打算虚心向原来的老师请教,看看他们在教学上有什么好方法可以值得借鉴。我准备去请教的老师姓Z.Z老师三十出头,虽然是女性,但行为干练,办事果决,无论教学工作,还是日常生活,从来都不拖泥带水。她在学校是公认的教学骨干。她所教的班级,学生单科英语成绩每次中考总是位居全县第一。
白天大家都要上班,于是我选了个比较空闲的晚上准备去Z老师家拜访。她家在教师宿舍的二楼。那时候的教师宿舍还不是单元房,而是像筒子楼一样的简易房。中间一条过道,宿舍分排在两边。当我穿过长长的过道,来到Z老师家门前,正准备举手敲门时,却一下子愣住了。
透过薄薄的木板门,我听到房间里传出清晰地“啪啪”声。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脆。这时候学生都在上晚自习,老师们有的在教室里辅导,有的在家里休息。四周显得十分静寂。在这样静寂的环境里,房间里的“啪啪”声就更清脆得令人窒息。每响一声,我就觉得自己的心随着猛跳一下。这声音不像是孩子玩耍时弄出的,也不像大人做家务发出的。因为它那么富于节奏,那么有规律。儿时挨打的经验闪现在脑海中。那时候,母亲的梳妆桌上总是放着一根长而宽厚的竹蔑片。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母亲挥动蔑片朝我摊开的手掌拍下来时,内心里仍然无法抹去那一丝胆颤心惊的恐惧。
房间里的拍击声持续了很久。我似乎都能听到有个稚嫩的声音颤栗地跟着拍击的节奏数着“一、二、三……”但那数数的声音那么倔强,仿佛永不服输。尽管他强忍的痛感伴着模糊的呜咽都快冲出了嗓子眼,但他仍然努力地使自己显得平静,堪于忍受一切。
终于,我听到了Z老师的声音:“上课还开不开小差?”我想一切都得到了证实。我等不及里面那位学生的回答,便匆匆离开了那扇木板门。离开时,我发觉自己眼里模糊一片,下楼梯还差点摔到在地。我感到了痛,刻骨铭心的疼痛从手心向四周漫延,直至遍布全身每个脆弱的毛孔。
从此,我再也没有了向Z老师请教的兴致。有时路过那扇木板门,我仍然能够清楚地听到里面发出的“啪啪”声。然而这并不影响她在人们心中的光辉形象。她所教的班级,仍然以优异的成绩,成为全县教育注目的焦点。在我离开GY中学不久,她便调到了县中。
有时候,我感到很庆幸,庆幸自己实际上只做了两年的老师。因为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做老师的,更不适合做一名优秀的老师。
三
Z老师体罚学生的事情,无论学校领导、老师,还是家长、同学,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同时几乎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学生觉得自己虽然挨了打,但成绩上去了,来学校学习不就是要考出个好成绩吗?所以虽然心有怨言,但终于还是隐忍不发。家长当然心疼自己的孩子,然而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把孩子交到老师们手中,就指望着他们好好去教育。至于老师们采取什么方式教育学生,那是他们的事情,犯不着自己再去多嘴多舌。老师们也有自己的理由,从古自今都是“严师出高徒”,所谓“不打不成材”啊。学校领导呢?他要的是升学率,虽然有时候也会觉得老师们有些过火,但学校要发展,升学率才是硬道理呀。他们可不想“得罪”了教学骨干,万一逼急了,来个撒手不管,那岂不是更乱了套?
我所在的学校,像Z老师这样的“教学骨干”,多年来实施着特殊的“教学手段”的老师并不止她一人。说得夸张一点,差不多所有出成绩的老师都与“体罚”一词有牵连。当然,体罚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并不唯一。轻一点的变相体罚可以是让学生“蹲马步”“跑操场”“做腑卧撑”,严重的直接体罚可能是用“特制”的工具击打学生的手掌心。这些都还是在理智的范围之内实施的。老师们也不是时刻都保持着清醒的理智,有时候被学生气急了,或者本来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因为学生的执拗和倔强,老师又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与权威,结果事态愈演愈烈,到最后,可能老师的巴掌忍不住就扇了出去,或者就一脚踹了过去。
很多年过去了,一拨又一拨的学生来到这所学校,一拨又一拨的老师也分来了。但这种特殊的“教育手段”从来都没有从这里消失过。奇怪的是,即使到了后来教育法制越来越健全,也越来越深入人心,无论老师、家长、学生都知道体罚是极其不正确的行为,大家也仍然我行我素,而且还可以相安无事。这样的结果,我一直很困惑,后来慢慢也想通了。我想原因大概有两个。一是家长们对老师的指望与信赖是无可比拟的。这是一所乡村中学,学生们是否可以顺利的走出大山,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几乎唯一的希望就寄托于这些老师们的教育了。二是老师无论采取了什么样的方式与手段,但结果是尽人皆知的——升学率长胜不衰。相对于农村孩子的前途,老师们的打骂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哪一个老师又会无缘无故地体罚学生呢?既然他那样做了,就一定有他那样做的道理。总之,他的所有行为的出发点总是为了学生的前途着想,哪怕这行为有时候看来起是多么地不合逻辑,也多么地残忍和不人道。
成绩,是啊,成绩!因为成绩可以决定学生的前途,所以成绩最终也就成了“合法体罚”的通行证。我突然想到,如果Z老师们没有那么大能耐使学生们大批量地走出群山,那么结果又会不会有所不同?
四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会像Z老师一样走运,既体罚了学生,又得到了升迁,而且还可以不遇任何反抗的危机。离我所在的学校不远,有另外一所乡村中学,有一位L老师就遭到了学生激烈的反抗。这位学生是名副其实的差等生,又因为与校外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纠缠在一起,所以学校早就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让其离校了。然而,L老师偏偏就不识时务,硬是要逼着他学习。逼来逼去不见效,老师就火了。火了就动手,一动手就罢不了手。不是L老师罢不了手,而是这位学生自尊心极强,坚决要与老师对抗到底。直至后来竟在校园里对打起来,成为当地一桩不堪一叙的闹剧。
体罚这样的事情也往往不只发生于差生群体,因为再好的学生都有失误的时候,或者有学习不专心的时候。但好学生面对老师的体罚,是绝对不会反抗的。他们似乎更相信,隐忍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然而,面对体罚,隐忍真的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吗?
又想起了母亲学校的那件事。如果H老师不伸手去拉,又或者即使老师去拉了,C同学可以顺从地站起来。也许事情的结果就完全就会是另外一番样子。很多时候,矛盾便是在相互之间你来我往的对抗之中不断升级恶化的。但我马上又想到,即使C同学顺从了老师的意愿,谁又能真正担保H老师就不会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呢?因为我们已经看到太多并不任何反抗的体罚先例了。
我感到有些头疼。学校被很多人看作是洁白无瑕的象牙塔,学生们在塔内尽情地享受着老师和煦的教导。那是一幅多么迷人,又多么感人的画面啊。温暖、神圣的阳光映在孩子们求知若渴的脸上,那是希望之光,是老师们施予其间的智慧之光。可是为什么,在那圣洁的光芒之中,竟隐匿着一对坚硬、冰冷,仿佛永远都无法化解的矛盾呢?很多人知道这矛盾的存在,只是,他们不像我,他们不说。
【编者按】或许是因为曾经太多转学,我也遇到了太多的老师,见过太多的教学方式。回首时,才发现作为老师,教书为次,育人才是真。一个分数,一个名次总是浮华的,经不起岁月的大浪淘沙,而真正影响我们一生的老师,是那些用人格魅力无声感染我们的人。而现实中,教育的门面化刺痛着多少人的心。象牙塔里矛和盾碰撞出的火花,还不能影起我们的重视吗?那样,终有一天,会在那些纯真的求知若渴的脸上,留下无法磨灭的烫伤。慷慨的文字间,我轻轻感叹,深深思寻。肃然起敬间,真的有幸,看到巷陌老师这样言其不言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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