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没有听众的歌者,我是一个没有舞台的舞者,我是一个没有读者的作者。30年了,那个曾经孕育我全部诗情的老屋早已坍塌了,只剩下满地的荒草,一年一度春绿秋黄。每当走过这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禁不住潸然泪下,难道我的诗歌也将和这老屋一样颓圮了吗?
以前诗是风光的,诗人也象歌星一样受人爱戴。不可否认,我也是被诗歌表面的浮华和奢丽吸引了,就象今天的“发烧友”、“追星族”一样。我喜欢的不是诗歌本身,而是那种春风得意风光八面的生活。那时写诗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也是我特立独行的唯一标志。
今天看来我并没有写出满意的东西,只不过说了很多痛快话而已。可我以为这就是诗了,精心地收藏着,期待着某天大放光芒呢。由于雷锋走红了,我的日记也充满了豪言壮语,就象那个时代的谎言一样。唯恐成名后别人找不出原因,所以把一行行脚印预先留在了那里,以供后来者瞻仰。
流行是个奇怪的东西,本来感觉很好的东西,转眼就变得奇丑无比了。那时的诗人是言必称艾略特里尔克庞德,下笔便象征意象蒙太奇。因为我家在农村,书的来源太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到今天我也没有看过。其实,不看这些东西也能写诗的,就象我们的祖先虽然没有吃过西餐,可照样活得很好。
乡下空气非常清新,就剩这个优点了。阳光透亮透亮的,穿过疏疏密密的叶子落到地上。在这样的早晨,我搬着家里唯一的椅子,坐在林子里高声朗读。大约有几个月的样子,我就是这样度过的,翻来覆去地雪莱拜伦普希金。这些诗我能看懂的,但和中国古典诗歌的审美感受完全不一样。虽然字句流畅,却没有一点回味的东西,白开水一样。
可大家都把外国诗人作为师法对象了,我自然不敢怀疑它的价值,只怨自己水平太低,理解不了大师的高明。其实,诗是不可翻译的,这是我多年后才有体会的,但我还是把外国老师撂下了。为了坚定我的想法,我还单独做了篇文章,算是对外语老师的祭奠了。
诗是不可翻译的。如果把小说比作讲故事,把散文看成谈天,那么,诗就是情话了。恋人间的私语是不能转述的,必须嘴对嘴说才有滋味。
译后的小说散文还能读出点意思,诗就完全风马牛不相及了,全是译者的自说自话,哪有半点诗意?
赶着八十年代的诗歌大潮,我也狂热过,把普希金雪莱拜伦生吞活剥过一回。遗憾的是,在任何人的译著中,我连一首三流诗歌的意境都领略不到。所谓的译诗,说句不客气的话,一百年来只弄好了一句:即,西风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文化背景的迥异,欣赏习惯的差别,使许多意境很美的诗句在汉语中根本找不到对应的词语。即使有了,也不是简单地拼接一下就可以的。所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一句好诗不知要磨秃多少付笔墨,想要真正地再现是不可能的。古人有“妙手偶得”,这个“得”字,是深得堂奥的。
所谓的“象征”、“意象”,都来源于中国古典文学,中国诗人看不到,还要巴巴地从外国搬回来。要学外国文学,还是尽可能读原著的好。等别人口水是没有文学的。 不同种族的文学理解起来有障碍,就是本民族的,年代太远了,读起来也是毫无美感可言的。再好的诗歌,如果要一个字一个字比照着注解来看,那就毫无趣味了。不是搞研究的,如果想从《离骚》中汲取营养是很难的。这些难以消化的东西没有必要嚼了吧,知道怎么回事就可以了。
同样是一盘青菜,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吃法,外国人有外国人的吃法。一味地争论孰好孰坏孰优孰劣,就没有必要了吧。关键是要有健康的胃,能把有营养的东西消化吸收。不然,吃下了青菜,拉下的菜青,再好的东西也白搭。(《诗是不可翻译的》)
比较起来新诗比较浅白,和我的文化程度般配。不幸的是我的感受还是一样,没有让我惊喜的东西。但我也不敢说新诗不好的,只是对自己非常失望,水平怎么一年二年没有提高呢?也许那时太天真了,以为只要印成铅字了就是伟大作品了,丝毫不敢怀疑这些作品的品质。
其实,对文学的最初感觉往往是真实的,这也是我多年以后才敢确认的。这时我已经把新诗骂得体无完肤了,或许这有点过分,但这是我真实的感受。有时我搞不清是自己太刻薄了,还是自己太唯美了?难道我必须打烂所有东西,才能建设自己的世界吗?
我以为新诗一百年只写好了一首。也就是那首著名的《再别康桥》,让现代中国人还有一首新诗可读。
五四以来的新诗成就,较之于小说、散文无疑是逊色的,较之古诗词的辉煌是微不足道的。诗歌自盛唐以后一直呈衰败颓势。但新诗这种形式本身,便是五四诗人的最大成就,仅此一点,五四诗人是无愧于后人的。
新诗自三十年代就开始堕落了。在国破家亡的大背景下,诗人除了“冲啊”、“杀啊”,没有喊出新鲜的话语。“愤怒出诗人”,愤怒点燃了头发,扭曲了面孔,使诗歌变得狰狞。
诗歌在沦为工具的同时,也抛弃了美。愤怒象狂风一样席卷一切,这在客观上有助于拯救家国,对诗歌来讲不能不说是一场灾难。于国破家亡之日谈诗论美,好象是一种罪恶。也正是基于这种心态,诗人们把愤怒解释成狂呼大叫,把悲哀解释成嚎啕大哭。
象“国破山河在”这样的沉郁苍凉之作没有了;象“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样慷慨激越之作没有了。诗的规律、诗的美学被嘲弄被践踏。也许这代人的感情是真实的。作为战士,他们让人敬仰。但用人品代替诗品,无疑又是一个误区。况且许多人动机未必高尚,更还有一些投机分子!
新诗在文字上也没有过关。撂开文言,这些老夫子不知如何说话了。很多人还有留洋背景,这好比在半生的米饭中又加了胡椒粉,更难以下咽了。本来,深厚的古文修养和广博的外文功底是难得的,但我看不出有什么好处。吃下了青菜,拉出的菜青。
五六十年代的诗人,一直小心翼翼秉承上意,几十年间只翻唱一句“太阳最红”,毫无廉耻地抄袭政治家的口号。诗人不但抛弃了诗歌,连做人最起码的尊严也荡然无存。而诗美、诗人的良知却成了最大的罪恶,这是时代的错误,也是历史的错误。但是我们的诗人谁也不能说自己无辜吧!
其实,众多“诗人”心中根本没有诗,念念不忘的是领导的意旨。说到底,中国只有政客,没有诗人。所谓的“遵旨文学”,不单是为讨官家欢心,也可趁机往碗里多扒拉几块肉。而平常的功夫,裁判的就只有世道人心了。
挣扎在人欲横流的社会,是很难有什么选择的,但时间会选择的,历史也会选择的。说到底媚官和媚俗一样卑劣,都是为了钱。当诗歌沦为工具的时候,也就无话可说了。所谓婊子出卖肉体,诗人出卖灵魂,也是各有各的无奈吧。就怕是当了婊子,还要立贞节牌坊,那才可恨!
朦胧诗的诞生无疑是对当时诗歌的背叛,是以一个极端挑战另一个极端。这在很长时间都将有一定积极意义,而且至今仍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抒写自我,抒写自己的家国之痛,以自己的心灵观照世界,这也是朦胧诗得以流传的原因之一。
所谓的“伤痕文学”用来描述诗歌也是恰当的,这是那个时代的主题。灯光刚刚打开,诗人就迫不及待展示伤口了,好象从酷刑下解放出来的都是英雄。其实,大多人不过是被动的受害者而已,甚至有相当一部分是做帮凶不成,又沦落为受害者。这时,都以英雄自居了,以时代的见证人自居。
没有人痛定思痛地反思自己,反思那个时代悲剧的真正原因,只是简单地归结为一小撮人的野心,象红头文件一样说得冠冕堂皇。诗歌的喜悲与个人的得失联系得太密切了,诗人作为时代启蒙者的角色早已淡化。而诗句的艰涩,诗意的含混导致了新一代诗歌的堕落。
“现代”、“后现代”的诗人,正如他们的年龄层次一样,在神像被打破以后,已经没有信仰了。面对扑面而来的西方思潮饥不择食,一番生吞活剥之后,便宣称所谓神圣的“主义”。否定古人、今人。如潮的物欲更是让他们变得急功近利不甘寂寞,诗歌成为众多无病呻吟鹦鹉学舌的工具。
如果说以前是政治家把诗歌当成工具,而今天则是诗人别有用心地把诗歌当作承载个人欲望的船筏。在语言的冒险中,诗人变得不知道如何说话。把最无聊的话题弄得高深莫测,把最简单的立意弄得玄奇诡异,象一群群痴人说梦的疯子。诗歌变得无法感受,诗人们也疯狂得不可对话。诗人写的太多了,这使我们的后人将不得不面对如山的文字垃圾。
新诗自诞生以来,诗人就在规范诗歌的作法,就象用鞋子去规范脚的成长。但有谁提供了千古一律的范本?又有谁写出了传唱一时的佳作?诗人把一个充满活力的文学样式弄得不可理喻。诗歌满面尘土,诗歌衣衫褴褛,而诗人却油头粉面春风得意。试问,谁来还诗歌本色?谁能让诗歌自然地生长?
华山论剑,一凡论诗。本来这嚣嚣诗坛,没有我置喙余地的。但我不求名,不求利,只为自己痛快,旁人大概也奈何不了什么。我就索性来个乔老爷乱点鸳鸯谱,彻底砸烂孔家店吧!(《我以为新诗一百年只写好了一首》)
我的诗都是悲凉激越的那种,这实在是源于我的生活。我出生在江西一个贫因的农民家庭,祖代都靠种田为生。在这样的环境里写诗自然得不到任何理解,更谈不到支持了。我必须和父母一起下地干活,回到家还得帮着操持家务。农活很累人的,一天下来,骨头都散了。奇怪的是,无论是锄田割禾,还是挑把打场,我满脑子竟然都是诗。今天想想那会儿也真够狂热的。
农村自然没有什么娱乐,听听收音机是我唯一的精神生活,一下地我就挟到田头。不过那时节目实在太单一了,整天到晚都在说教。即使文艺节目也是直奔主题,没办法我还得听,除了这种东西没有别的了。就象天天要喝的粥,虽然大家都不喜欢,但就靠它度命了。
锄草是个很辛苦的活,夏天本来就热,即使躲在树荫下不停摇扇子也会出汗的,何况是呆在没有风的花生地里,那更象是进了蒸笼。不过,太阳越烈,锄田效果越好,所以想躲也躲不掉的。夏天穿的衣服少,叶子拉在臂上火辣辣的,一不注意还能划出长长的血道道,汗水浸上了钻心地疼。
老实说,这种日子让我很绝望,可读书已经与我无缘了,我失去了唯一赖以改变命运的机会。难道我真的要接过父母的扁担,在荒天黑地之间奔命吗?也许这就是宿命!在这种环境下我实在写不出什么激昂的东西,我象条受伤的狗一样,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舔舐自己的伤口,而诗歌大概就是我的哀鸣和呐喊吧!
不觉得生的可喜/就无所谓死的悲哀/是朝阳/还是黄昏/是刚刚升起/还是早已落下/我没有烈火的壮观/也无所谓死灰的孤寂
没有恋爱的甜蜜/就无所谓被抛弃的痛苦/是恋人的手/还是枯干的树枝/是疯狂如潮/还是冷漠如冰/男人胸膛浸满的是女人泪水/而自己只能有深沉的眼睛(《胸膛是用来坚强的》)
伤感,一直被认为是不健康的情绪,仿佛生活在社会主义金光大道上只能是情绪高昂欢呼雀跃似的。产生这种情绪,用不着别人指责,自己在心里早已经判一万遍了。教育的功能是强大的,当所有思想都被统一,人性的脆弱,人性的犹豫,便是毒蛇猛兽了。
有的活头虽然不累,却非常缠人。象给稻田放水,要出动几十口子沿途看护,打狼似的。即使这样,一不留神坝子就被挖了。毁坝容易,几锹就扒开了。重做就难了,尤其是水流着的时候,连救是救,别人的田也满了。水是用钱买的,偷东西谓之盗,偷水却明目张胆的,还理兜兜的。为放水我没少打架,头打破的都有。人在气头上,手里又有家伙,少不得就往身上去了,轻啊重的就没数了。
下秧则整天要人看着,父母有别的事,弟弟要放牛,这看麻雀的任务就是我的了。这算是父母对我的照顾,多读了两天书,父母也觉得种田委曲了我,所以轻活就派给我了。农村没有舒服的活,天一亮就必须踩着露水,提着板凳,守在田里了。我必须比麻雀到的更早,不然稻种就被吃光了。找根竹竿子,梢上系条二三尺长的塑料皮。麻雀来了,拿上竹竿乱舞一番。
早上虽有一窝一窝的蠓虫,基本上还是舒适的。九点钟以后就难过了,日头毒得很,虽然打着伞,也晒得浑身冒油。时间长了汗没了,皮肤火烧火燎的,针刺一样。晚上则要等麻雀归窝才能回去,蚊子早就起来了,一拨一拨的,你顾得了头就顾不了脚,顾得了脚就就顾不了头。左手赶走了右手的蚊子,右手便赶不了左手的蚊子。
为了图凉快,我只穿了汗衫裤头,母亲一再劝阻我就是不听。一天下来皮便褪了一层,手脚还收获了许多红疙瘩。第二天我学乖了,用不着提醒便长裤长褂武装得整整齐齐的。这样虽然又闷又热,总算可以应付了。因为田不在一处,所以各家看各家的,枯坐着无聊得要命。说句话要哽着嗓子,跟吵架似的。烈日下烤了半天皮都褪了,哪有心思聊天。
我带了本《中国历代名诗名词选》,有八九百页的样子。反正没有别的事可做,干脆背下得了。带本诗词是有原因的,如果是看小说的话,别说是麻雀了,就是水牛抵到跟前也未必看得见。诗词就不一样了,扫上几眼就可以默念了。既不耽误撵雀子,也能顺利背诗。
背诗和看诗不一样,默诵几遍意思自然明了,更能在绝美的意境中神游。就象是吃橄榄,要嚼几遍味才悠长。背诵古诗词是很享受的,常常有意想不到的惊喜,曾经苦思不得其解的东西,突然间就融汇贯通了。从此以后我发誓不懂外语绝不再碰外国诗歌,这使我终于从长长久久的误区中解脱出来了。
生活中我常常不知所措,写诗时我是英雄。可在诗和生活之间,我始终找不到切入点,总是沉湎于个人的得失和悲喜中。写的多,扔的也多,就这样过了几年,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诗。
那是一个清冷的冬夜,月亮早已落下去了吧,灯还长久地亮着,妈妈一遍又一遍地催着。不上学再熬灯费油的,妈妈很恼火,一斤煤油三毛五分钱呢。妈妈也不是当真心疼那几分钱,关键是看得再多也没用了。“装龙象龙,装虎象虎!”父母对我始终不肯正视现实很是忧心,“既然考不上学,就安安心心种田吧。过两年讲个媳妇就是一家人了,象这样稂不稂,莠不莠,谁肯跟你!”
那晚我拥被而坐,正狂书一篇小说。一旦进入状态我是很疯的,脑子里跑马一样充满了铿锵。别人说什么我也听不到,谁也无法进入我的世界。我飞快地舞着笔,很怕一慢下来灵感就飞了。可写到一大半,我却写不下去了,我无可奈何地放下了笔。那一夜我再也没有睡着,满脑子都是汹涌的激情。冷静下来发现满不是那回事,但开头一节极为流畅。
太阳还是这么照着/这么暖洋洋地照着/五千年了/它就是这么照着/照着这古老的土地/照着同样古老/而又苍凉的故事
太阳升起又落下/故事结束又开始/胡萝卜一年一年/编成辫子挂在檐下/红薯干熬成的岁月/吃粥便看到自己模样/炊烟弯弯象是佝偻的腰身
都说历史在前进/人们却以同样的姿势/跟在老牛后面/重重的鞭子不停地抽打时代/沉沉的叹息悬挂在门前/似节日的红灯笼/又似没有文字的标点(《山村,吃粥便看到自己模样》)。
农忙是非常艰苦的,它远远超出了生理极限。夏天烈日似火,冬天朔风如剑,这已经不是什么劳动了,分明是坐牢嘛!我好象没见哪个女人年轻过,放眼看去无一例外都是面目焦黑形容枯槁的瘦条身子,仿佛一出生就老了。连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也是一付没有发育的模样,要胸没胸,要臀没臀。
那天,我刚拖的几车禾把还散在场上,天却阴了下来,不时还稀稀落落丢下几点。必须赶在下大之前把禾堆好,不然会发霉的。所谓“稻上场,上堆。”只要堆好了,下个三五天也没事的。等到雨下大了,我们也开始收顶了。这是最后一道工序,禾把不隔雨,必须用稻草封住头。
我的头上身上全是草屑,眼上也沾了不少,模模糊糊的,根本看不清东西。好歹这活不需要眼神好,只要有力气,往上举、举、举就行了。淋了雨的稻草更重,妈妈是递不上去了,我便一钗一钗往上送。父亲站在顶上,一钗压一钗地扇好。我那时二十二岁,正是有力气的时候,就是这样也觉得吃力。
总算在下大之前完工了,指着彼此的狼狈样,我们大笑着。谁都知道自己眼中的别人,也是别人眼中的自己,但还是忍不住要笑。生活是快乐的,笑别人,笑自己,在笑声中麻醉自己。老天是善变的,我们刚刚把麦子堆好,可太阳又出来了。为了不耽误工时,我又把禾放开。虽然费了二法事,但没人敢和老天赌气的。
黄色的土地/生长着土地一样黄色的人们/没有性别/未曾年青就已老了/牛一样沉重/风一样轻松
总是在疯狂的雨季后/大地开始受孕/古老的故事/又有了听众/一代一代/因循着祖传的脚印(《农人》)
出生的不平等,淡化了个人的奋斗,使许多努力变得毫无意义。有人觉得自己生来就是高贵的,这样看来农民天生就是下作的命。雷锋曾把自已比作“钉子”,不管社会如何赞美,我只看到渺小和无奈。对于我来说做自己想做的,做自己喜欢做的事,那是多么遥不可及啊!而个人作为社会这个巨大机器的一个卑微的零件,永远被固定、永远被忽略……
装饰了别人的目光/便无法装饰自己的忧郁/曾经握着灵感的手/如今捧着卑怯的目光/到处兜售自己的虔诚
悲剧是与生俱来的鸿沟/无法填平无法超越/终其一生/只能作为听话的观众/为他人欢呼落泪
平淡的不仅是水/生命有时不如一株草/没有冬衰夏荣/没有春华秋实/冥冥中无法抗拒的是命(《诗人之死》)
人是渺小的,你甚至想象不到个体的卑微。没有翅膀,便在翅膀阴影下挣扎。热爱绿草,便要热爱绿草的宿命。(《咏兔》)。出生的优越就是永远的优越,象历代的王孙公子,象今天的红色贵族。他们并不比别人聪明,他们并不比别人努力,却活得奢华浮糜,极尽人间之淫乐。有天空的,没有翅膀。有翅膀,却没有天空(《鹦鹉风筝》)。我不是没有努力,也不是不想努力,但结果都一样。我不断地扇动翅膀,却发现没有空气(《土地的狂想》)
如果周围都是麻雀,那你也得叽叽喳喳(《苍鹰》)。“从众”与其说是心理上的需要,还不如说是生存的需要,人是不能超脱环境而独立的。冬天是个闲得发慌的季节,漫长而又清冷。除了挑河挖沟,大多就是躺在草堆根晒晒太阳了,唠些张家长李家短的。更多的是聚在一起赌钱,几十口子围在一起,呼天喝地的,场面煞是壮观。没钱的或输光的,便守在旁边助战,谁也不肯提前退场。
置身在这样的环境,我显得多余了。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如今连句话都讲不上了。他们除了报道些本村新闻外,便是总结昨天的牌局,找出失误和欠缺之处以期提高。热烈时连桌子都敲破了,个个都觉得真理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正是我厌恶的地方,所以不想和他们混在一起,怕玷污了诗歌的圣洁。
夜晚的农家更是一片死寂,高远的天空,寂寥的星辰,飘忽的油灯,几步外就难见光亮了,一眼望去天与地的分别也模糊了。乡里人歇息得早,鸡上架,鸭进圈,大多就上床翻腾了,熬灯费油的肯定是心有不甘了。结了婚的便架起了古老的把戏,这是百读不厌的,比任何书都销魂。我虽然没有这样的运动,想象中的却更加瑰丽。
我没写过爱情诗,最直接的原因是我没有爱过,而所谓的初恋,说白了就是单相思。这不是因为我长得难看,也不是因为我没有才学,而是家里太穷了。在很长时间这让我很自卑,也让我很屈辱。我的婚姻也不是爱情的产物,只不过是穷人组合而已。
阿花是云哥的女人/云是阿花哥的女人/阿花有月一样的情人/云有情人一样的月亮/一样的月亮/一样的情人/一样的故事在继续/哥是新郎/妹是新娘
没有观世音神话也消失了/活生生的只有冰凉的指爪/剥去少女的衣衫/剥去少女的贞洁/占有这个夜晚/便占有这个人一生/今宵今夜明朝明日/哥哥不再是哥哥/妹妹不再是妹妹
爱与不爱已不重要/捆在一起就是幸福/眼泪和挣扎都是徒劳/占有是最堂皇的承诺/白刀劈不开的沉重/红烛照不透的黑暗/当一轮红日呼啸而出/孩啼如雄鸡高扬/是结晶?还是罪孽(《阿花妹妹》)
没有姐妹可换的,那就只有买妻了。很多穷男人在当地是找不到老婆的,于是只有从更穷的地方买了。这些婚姻幸福与否已经不重要了,买卖本身已经够惨痛了。男人买到了发泄的对象,女人卖到了吃饭的地方,好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啊!你不要说我残酷,当你看到一个半老男人提着床单上的血迹炫耀武功时,不知你作何感想?这使我突然想到了梅花,那娇嫩鲜艳的朵儿怎么就非得开在苍老哀朽的枯枝上呢?
那是个月白风清的夜/白得象情人年轻的笑容/洞房,少女羞涩的甜蜜/一任疯响的爆竹撕得粉碎/黑夜连同黑夜般丑陋的身躯/压向少女憧憬一万次的圣洁
包裹了丝绸的柔软/便再也走不出刚强/红蜡烛不容抗拒的浪漫/让所有爱情都饱含热泪/三月的桃花潮/一谢便没了春天
田头灶头小毛头/脸盆脚盆牲口盆/自从名份解开了衣襟/便再也不能扣上/一年一年喂养着/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山花一回一回艳着/野火一明一明远了/秀发再也梳不出内容/扯草般撕几下就美了/影子连着昏黄的油灯//镜子寻着混浊的眼睛
欲望一口一口喘息/岁月一寸一寸抚摸/男人揉搓过的乳房/又成了孩子的美食
/烟草味爬满全身/吵闹声压弯肩头
当第一缕阳光惊现/头发白了乳房已然干瘪/松软的腰身风一样摇摆/衰老颤巍巍地攀上座椅/一声尖利的二拜高堂/结束了刚刚开始的故事(《被拐卖少女的一生》)
人的一生要想活出点尊严是很难的,尤其在贫困的农村。而爱情就显得太娇嫩了,谁能养得活呢?现在的婚姻也许能反映年轻人的意愿了,即使这样又有多少爱情可言呢?在温饱都难以解决的情况下,又有多少选择可言呢?少不得凑合过呗。反正是要结婚的,顺眼就行。
好多年我一首诗也没有写,也许是激情有了倾泻的目标,我不需要再通过诗歌来排解心中的压抑了。以后,一切变得更加琐碎而又繁杂。为了的一个笑容,我拼命扭曲脸部的肌肉。为了的一声呼唤,我千万次地重复一个词汇。可我并没有觉得这与诗歌背离了,我觉得这就是诗,这就是我的绝唱!
我家祖代都是农民,其实,做“官”和做生意没有本质的区别,不过是从被“人”役变成了被“物”役罢了。被“人”管是被动的,被“物”役却是主动的,是心甘情愿的,甚至是不择手段的。
我不是个安份的人,没有一样事情能让我干得长远。倒是写诗我特有长性,10多了我从来没有变过,可诗歌从来没有给我带来一分钱的收入,相反我却花费了很多,更不用说为此耽误多少事情了。我前前后后干过十多种职业,却始终没能改变窘迫的境况。当然,我也没有做过什么大事,都是为嘴忙活,为了生存而奔波。
做生意是撵着市场走的,所以我始终没有一个固定的住所,而且我也没有能力买房。后后前前我搬了七八次家,却都是在别人房子里搬进搬出。我是多么希望有个家,一个有房子的家(《家》)。把家背在身上/就不算流浪吗/搬得太快/走得太慢/是没有家/才到处搬家/还是时时搬家/便处处为家(《蜗牛的家》)。这是我第七次搬家时作的一首诗,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是无法理解其中的辛酸和尴尬的。我是一个30岁的大男人了,不能养父母吗?活得真羞啊!
在父母看来写诗是不务正业,眼里诗歌更是万恶之源。于是我只好象做贼一样把所谓的爱好藏匿起来,只能在没人的夜晚拿出来凭吊一番。好象掏摸小便的东西,必须背住人。我真的想不到写诗也要偷偷摸摸的,老鼠一样,把吃的喝的想的做的都拖到背人的暗处。
二十年了,我一直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下写作。压抑得愈深,爆发得愈烈。在我以为写不出的时候,灵感再一次汹涌,而且呈现得异常热烈异常辉煌。虽然还是没有地方发表,但已经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这时我写了大量怀古伤时的作品,在众多文人多蹇的命运中,我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悲哀和无奈。
只要有一次日出/便足以击碎/几千个黑暗的谎言/照亮我汹涌的灵感/挑战泰山的高度
饱满的泪滴/只有在我的眼睛/才显得如此悲壮/巨大的句号锲入十万里天空/那是我一生最漂亮的拼写
于是在一次辉煌的坠落中/开始了属于我自己的日出(《杜甫:谎言的高度》)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我恐怕连一个饮者都做不成了。因为穷的缘故,对烟酒我一直深恶痛绝。令我不解的是有许多人饭都吃不饱,却要拿出每一分钱去抽去喝去赌,而我的诗歌甚至连这样的地位都争取不到。我排遣苦闷的唯一方式就是睡觉,这是不妨碍任何人的,也不需要任何成本的消遣,太好了。2000年,我作了《诗论》,它是我对诗的全部理解,也将是我作诗的标准。
写诗10年了,可我面对的始终是什么是诗,诗是什么的问题。写得越多,糊涂越甚。想下定义是不可能了,但有几点还是可以体会的。
诗是自然。爱情不需要富丽的婚床,同样,诗歌也不需要深情的谎言。如果想把诗歌做得象红灯笼一样喜气洋洋,那肯定是徒劳的。实际上这时你已经摒弃了诗,诗不是节日的爆竹,也不是灵前的嚎啕。大河落日,这时的壮怀激烈是自然。明月幽窗,这时的浅唱低诉是自然。诗在性情的自然流露中诞生,任何矫情都是诗的敌人。所以说诗人面对欢乐比面对悲伤更可怕。
诗是美。美就象太阳一样眩目,你可以感受她的温暖,她的明媚,她的美艳,却不可以拿在手里把玩。鸟只有飞在空中才是鸟,鱼只有游在水里才是鱼。那份鲜活,那份灵动,也只有在此时此地才生机盎然。占有,是对诗的毁灭。
诗是孤独。其实,诗人一生都无法看清自己的脚,也不知道去向何方。诗人一生大多在徘徊中度过,脚下是磨得发亮的石头,秋叶一样凋落的乱发。而在会意的一瞬间,诗人便长出翅膀,扶摇三万里。所以说模仿是不可取的,也是可笑的。当别人说你象谁象谁时,你已经死了。就象达摩面壁,你我看到的是石头。诗的辉煌,往往注定诗人一生都要生活在黑暗之中。诗人从不依赖别人的光亮,诗人只照亮别人。
诗是追求。追求永恒是诗人毕生的信念,短暂和永恒是诗人一生无法调和的矛盾。用短暂铸就永恒,这种淬火方式,在干将投身火炉的一刹那成为绝唱。项羽用剑把诗写得慷慨激昂,李清照用泪把诗写得凄婉悲凉。诗歌是最昂贵的投资,你必须流血才能收获血,你必须洒泪才能得到泪。
诗是激情。是因为有了火,人类才开始有诗。“飞流直下三千尺”是火,“杨柳岸晓风残月”是火,“采菊东篱下”是火。火是喷薄而出的朝阳,火是疾谢而没的流星,火是排山倒海的狂澜。狼烟只能搏取庸人一笑!诗,拒绝烟!大火过后和狼烟过后都是灰烬,于是便有人小心翼翼收集,尽心尽力包装,然后便有了大量的“诗”,然后便有了大量的“诗人”。其实,大火之前和大火之后都没有诗。火的明亮,火的灼热,火的激昂,只是过程,一经诞生,便已永恒。就象美酒流进愁肠,就象子弹贯穿耙心,就象流星划过夜空。诗在惊鸿一瞥中倾倒,诗在彩虹乍现时跳跃,诗在午夜梦回时孤独,诗在高山深渊旁长啸。把繁琐留给小说吧,把哲理留给散文吧。诗是仗剑夜行的侠客,只在力贯前胸的剑刃上永生,一滴一滴逼视美艳的桃花。
诗是形式。再美的胴体都需要衣饰来体现。美的衣饰与美的躯体是唯一的,用一种衣饰去套一万个人是愚蠢的。不能认技巧的重要,但技巧不是目的。再精美的鞋子,也不能规定脚的成长。再豪华的路,也得有一个指向。否则,在迷宫里寻寻觅觅跌跌撞撞,还以为是探险呢!古诗词太完美了,所以她死在形式里了。新诗在脱下旧衣的同时,却没有找到合适的新衣。可她太急于展示自己了,所以就光溜溜地出去了。其实,美是需要含蓄的,赤身裸体的,那是野兽。
强调内容,就诋毁形式。强调形式,就贬损内容。人们总是机械地把内容与形式对立起来,其实,真正伟大的诗篇都是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
在电脑上“作品”和“伤口”敲击的按键是一样的,当我想打出“作品”二字荧屏上跳出的却是“伤口”。我电击一样地呆住了,仿佛看到了自己巨大的伤口血淋淋地展示了几十年。我才活了30年,便觉得不可忍受了,可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我的祖祖辈辈却都是这样活下来的啊。他们是无言的,可他们也痛苦啊!我突然觉得我的祖先一起走到笔下,争相诉说他们的苦难。
我从来不曾拥有路/我拥有的是我的双脚/也许好走的路不会留下脚印/荒棘中的血才是永恒
然后我在乱石中倒下/然后长路在我身旁耸起/然后小草激愤的双臂狂走碑面/凿出我辛酸的经历(《绝唱》)
诗有时候会成为预言的,如果哪天真有这样一块墓碑兀兀地矗立在我的坟前,我也会含笑九泉的。可我不是为了后人的眼泪活着的,再说了我活着都没有人欣赏了,难道还能指望死后的哀荣?那一片荒草荒坡,将不知有多少孤魂野鬼!谁有耐心去辨别哪个生前写过诗!
写诗都希望有读者的,那怕是伤了心的也需要倾诉,我的诗也不是写给一百年后的人看的。我读不懂所谓现代诗人的大作,更写不出那样的东西。因为文化程度的原因,我更写不出高深晦涩的东西。我的诗无论是慷慨悲壮的,还是苍凉激越的,本质上都是直抒胸意痛快淋漓的。
我写诗快10年了,可几千家刊物中竟没有一个属于我的角落。唯一的退稿信还是97年,就是这封信也让我激动好长时间。后来我又参加过几次所谓的函授,但竟然没有一个诗人看到我的努力。其实,我并不是想从中学到什么,我只把它当成捷径了。这个时代做什么都有明确的目的,我想走捷径,可函授是为了嫌钱。
我还开过一次笔会,出发之前我满腔热情,以为这是踏上诗坛的绝好机会呢!令人失望的是,诗人也象明星一样,忙着给崇拜者签名留念呢!哪有工夫和你做什么交流!当我虔诚地把诗作献给在座的诗人,诗人还以为我也要签名,看也不看就在空白处落上了大名。有的还亲切地问我叫什么,写上“与某共勉”的话。
我也曾试着把诗作送到编辑部,当我诚惶诚恐地捧上了,老师看也不看就扔在一边了。不甘心这样被打发了,我便迟迟不肯离开。见我不走,老师便教了我投稿的法门。“你应该先在县里投,可能的话再投市级的。我们是省级的,是大型期刊!”我听出来了,令我不明白的是这投稿怎么也象提拔干部一样,要一级一级往上爬呢?
为了出名我做过许多努力,甚至做了许多蠢事。我一直以为自己写得很好,我认为自己缺乏的不是天才,而是机会。可这么多年了,别说是出名了,连发表都是那么艰难。2001年,我实在受不了寂寞,我把诗作印成小册子,在大学里找了个学生,给他五百块钱,请他发给同学看。我是期待奇迹出现的,想象着雪片一样飞来的信,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就象什么都没做过一样。
我知道自己做了蠢事,结果也证明我确实愚蠢,这件事我今天想起来脸还发烧。我知道别人会说什么,不过说什么已经无所谓了,我听得太多了。在这本小册子中我煞有介事地写了序,它把一个诗歌狂人形象活画出来了。这篇序到今天我还保留着,我不想就此扔了。可它就象一条鞭子,时时刻刻抽打在我身上。可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吗?古代不是有所谓的“诗圣”、“诗仙”嘛,我就做一回“诗狂”吧!
年轻真好,可以说许多狂话而不用负任何责任,太痛快了。就象官员的屁股,一翘一个屁,反正不要兑现。不过,比起村村放卫星的神话,我这点牛皮算不得什么了。不象跳高比赛,你过去了,我没过去,人人都会裁判。特别是诗歌,你说好,他说坏,千百年来没个定论。
2002年又一次触目惊心地横亘在面前,我的窘境也越来越甚了。生存?还是死亡?象个巨大的问号耸立在眼前!对我来说选择诗歌,也许就是选择死亡。可我把诗歌扔进厕所了,前途就会一片光明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走了,天啊!谁能告诉我路在哪里啊?
不管怎么样我必须把诗歌放一放了,父母是无辜的,我不能把他们的幸福也随我的诗歌殉葬,有我的青春已经够隆重的了!诗和诗的光环将成为我整个青年时代的绝响!永别了,我的诗歌!永别了,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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