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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化哲学(九)

写作者:闻中     日记本: 思想的谷粒

日期:2003年09月07日  星期  

天气 

心情

   被翻看:297

  第四节 诗与体验
  
  
  
   人孰无心,道不外索,患在戕贼之
  耳,放矢之耳。古人教人不过存心、
  养心、求放心……保养灌溉,此乃为
  学之门,进德之地。
  
   陆九渊:《与舒西美》
  
  
  
   在狄尔泰的本体论的诗的学说中,体验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他曾经较为详细地剖析过诗人的体验的成份和要素。三十多年来,我们的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也是十分强调文学家、艺术家对生活的体验的。但究竟什么才叫做体验生活,似乎并没有完全弄清楚。
   另一方面,体验的问题,又不仅仅是一个关涉文艺创作的问题,也是一个关于人的生活方式、人生诗意化的问题。随着现代技术社会的发展,人们越来越追逐外在的东西,体验问题也就变得突出急迫起来。
   关于体验,狄尔泰的大致看法我们在前面已经有所涉及。这里,我们作一些更进一步的了解。
   狄尔泰关于体验的见解,有两点透辟之处,一是体验与生活的共生性,一是体验的内在性。所谓体验与生活的共生性是讲,体验与生活彼此是不可分割的,体验着就是在生活着,生活着就是在体验着,不可能有那种专门拈出一个体验的动作去造作一个生活,也不可能有一个生活摆在那里,让人去体验。生活就意味着每一个人都在循环往复地体验着它。生活本身就是由命运、遭遇、诞生、死亡、变无、历史等要素组成的,而这些要素也构成着体验的要素。狄尔泰讲,体验就是感性个体把自己的知识与自己的自我在与生活世界及其命运的遭遇中所发生的许多具体的事件结为一体。
   从这一点必然就要推导出,体验必须是从生活着的感性个体的内在感受出发的。体验也就是从自己的命运和遭遇出发来感受着生活,并力图去把握生活的意义和价值。体验本身具有一种穿透的能力。于是,体验与生活的共生性就只是从可能性上来讲的,而并不具有必然性。因为实际上,许多人只是盲目地生活着,并不企求去突破自己生活的晦暗性。也许可以这样说,生活着,不一定是在体验着,但体验着,就必定是在生活着。一种是非体验的生活,一种是体验着的生活。体验需要有灵魂要求把生活的种种关系和基于这种关系的经验结合起来的内在要求,是生活着的反思,或反思着的生活。因而,体验是一种意指向意义的生活。
   诗人的生活必然是体验着的生活,反思着自身的生活。诗人与现实生活的联系是通过一种内在的过程来实现的,它不是一种观察的关系、认识的关系。诗人并不是要观察出现实的某种理论体系,也不是要从中归纳出什么结论,而是溶浸于其中,体味着、拈量着,摸索其中的真味(意义)。这是一种渗透着思想的情感活动。在人类社会中,由于一般社会历史和心理行为的影响,个人的命运也就是人类命运的更为普遍的类型的表现。尽管它似乎表现为一些孤立的、偶然性事件,却蕴蓄着普遍的意义。
   因此,所谓体验生活就诗人来说,就是透视自己的内心情感。诗人自身的内在生活的结构本身,决定了他的体验程度的深浅,也决定了他的内在价值的深浅。缺乏内在感受、缺乏内在精神的人,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诗人,哪怕他会写出华美的诗句,会精巧地摹写现实。诗人之所以能把一件具体的事件提高到真正富有意味的高度,就在于他能从自己的内在精神出发,去透视具体的生活事件的意义。
   当然,诗人的体验不只限于个人的人生体验和亲身的经历,也可以通过了解别人的现在和过去的体验以及可能的遭遇,也可以从某种世界观(哲学的或宗教的)那里取得体验的源水。狄尔泰说,诗人的创造活动的基础包括:1)个人自己的体验;2)对他人体验的领悟;3)由观念推导和深化的体验。所有这一切都可能促成诗人的内在冲动,但关键在于,不管他从什么那里去选取,也不管他去选取什么,诗人的世界观之源必须是自己的内在感受,所谓的“中得心源”,必须是从自己看出去的,从自己的内在性去结构的。他必须以自己的命运感为根据去接触生活中的难题,他只有从自己的遭遇出发去领会一切事物,而这种领会只能是想象和感情的移入的把握,这样生活才会展现出自己的奥秘。这种由诗人本己的内在意识出发去把握着的体验,最终才凝聚为一种中心动机在作品中呈现出来。
   就艺术创作来说,“中得心源”的东西,才是最具有艺术真实的东西。所谓“观察生活”的说法,实际上是不通的。生活是观察不出来的。观察得到的只是外在的活动。所谓下去观察生活,结果成了走马观花,访问生活,却并没有成为自己的命运。这种观察并没有使艺术家把自己摆进去,所以也只能停留在反映的层次上。结果,即使像那些被捧为在我国当代最早运用“意识流”来反映生活的小说家的作品,除了空洞的外壳外。并无更多的内在的东西。
   命运是人自己带来的,生活世界如果没有人,也就没有命运。人造命运,命运造人。没有担当命运,没有与命运碰撞,没有进人自己的内在反思,观察就是过目无心、视而不见、孰视无睹,反映就只是高超的技巧加上浅薄的内容。
   艺术并不仅仅是反映,更重要的是造就一个有意味的世界,人们可以在其中得到安宁的世界。它要求艺术家能够从自己的内在体验(反思)出发,去透视生活。体验生活归根到底是反思自己的生活。狄尔泰讲,诗的创作也可以是从某一哲学的或宗教的观念出发,是因为这些观念本身就是来自于哲人们 ”个人的独特内心体验,而不是来自于虚假的理论上的或逻辑上的设定。归根到底,它是出自内心的东西,而不是外在的东西。
  体验的内在性实际上就是讲,诗人在感受生活时必须有一个先在的意向结构,它决定了诗人感受的方式、向度和敏感性。先在意向结构才使艺术世界的意义构成成为可能。诗人从先在意向结构进入历史,去创造人生的意义,寻自己的根。走出去,作一些外在的观看,结果,作品越浅薄;返回来,作一些内在的反已照察,结果,作品越精深。现当代许多中外著名作家的成败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如今,我们的作家、艺术家最缺乏的恰恰就是自己的内在的东西。看别人,不如多看看自己。
   体验是寻求意义、指向意义的活动。在狄尔泰那里,哲学、宗教、诗的世界观都是从体验中生发出来的。体验就要注入生命,创造意义,使自己的生活变得透明起来。因而,它实际上是一种有意义的生活方式。麻木于沉沦,沉沦于麻木的人,是谈不上什么体验的。麻木的人内心空空如也,没有灵魂,呆痴地承受生活,盲目地顺应生活,所有人之为人的价值、意义、超越等问题,在麻木的人那里,都是不存在的。他们从不考虑自己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要求人们主动进入体验,也就是要求人们反思、体味自己的生活,寻找生活中有意义的情调,而不是在按钟点规定的劳作和空虚的休闲中消磨一生。
   但是,要把浑浑噩噩的生活变为一种有意义的生活,按狄尔泰的思路,则是变为一种哲学式的、宗教式的、诗一般的生活,又不能是盲目接收一种形而上学的体系的虚假设定,仍然还应从个人自己内在的感受出发,从自己内心的体验出发。这有些相当于陆王所提倡的“求放心”、依“明觉”的功夫。朱子那一套存天理、格物致知的道理,实际上是以外在的规范异化人生。
   体验的生活方式就是“求放心”的生活态度,就是依“明觉”的生活态度。它要求人们返归本心,认真体会什么是幸运与苦难、黑暗与混乱、价值与意义,并在内心反复琢磨关心自己的灵魂的去向,它要求人们完全依靠自己对自身的命运、死亡感、遭遇的反省,通过自己的力量,替自己创造出现实世界不可能给他提供的富于意味的东西,它要求人们充分体识内心、充实内心,不致于在习惯中、麻木中、不加思索的理所当然中、固定不变的例行公事中,失掉自己的内在灵性。进入了体验,才能摆脱贪欲与无聊、恐惧与冷淡的约束,才能企望达到一种审美的自由生活之境。解释学后来一再强调“认识你自己、领会你自身”的观点,其用意也正在这里。
  
  第四章 新浪漫诗群的崛起、思和呼唤
  
  
  
   尼采于一九零零年忧郁而逝,带着诗意的人生复回的期望,期望人像火凤凰一样,从自己的灰烬中再生;狄尔泰于一九一一年悄然辞世,带着战胜机器世界,唤回人生的意义的信念。然而,他们哪里知道,随他们归去而来的,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对西方精神世界的摧毁,对西方文明传统的浩劫。如弗洛伊德所感叹的:“世界上美的东西遭到了浩劫。战争不但毁灭了它所涉及到的大自然的美景,毁灭了它蔓延时触及到的艺术品,而且战争还使我们失去了对自己的文化成就的骄傲感,失去了对如此众多的思想家和艺术家的崇敬,破灭了最终克服不同国家和不同种族之间的分歧的希望。……那彼岸世界越来越遥远。战争浩劫了我们许许多多心爱的东西,并向我们表明,在那些被我们所认为是永恒的事物当中,有些已经急剧衰萎。”⑴战争加剧了因资本主义技术时代降临而带来的对不确定的茫然未来的彷徨苦闷。
   整个西欧在一次大战前后都处于这种孤独、忧郁、悲观、伤感的情绪之中。这时,新浪漫派待群崛起了。⑵里尔克、盖奥尔格、霍夫曼斯塔尔、特拉克尔、黑塞等一代新的诗哲更为深沉地唱出了时代的悲苦、哀戚。与此同时,他们又担当起被哲学忘却的天命,开始对深切体验到的时代愁绪进行形而上学的反思。当时,占统治地位的新康德主义哲学继续把哲学思考关闭在对科学认识论的先验前提的圈子里,对历史的境遇不予理睬。对死亡和奇诡的冥思,对无名的和失名的事物的呼唤,又一次历史地由诗人来担当。哲学进入了诗,诗成了哲学。新浪漫派诗群的充满哲理沉思的诗文,构成了德国浪漫美学传统的一个重要发展阶段。个体的感性生命的归依问题、生活世界的价值和意义问题、人与技术的普遍分裂问题,又一次奇异地凸现出来。
  
  ⑴ 弗洛伊德:《论非永恒性》,见《美学译文》,第三辑,第326页。
  
  ⑵ 当今有的学者认为,“新浪漫派”这一用语不甚确切,因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新浪漫派,只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等流派.这算是一家之言。但“新浪漫派”一词在现代德国文学史、哲学史研究中,仍然被广泛采用。参阅鲍尔森编:《现代德国文学中浪漫派的余生》,1969年德文版.上述一家之言见该书第31页。
  
  
  第一节 知者无知
  
  
  
  没有认清痛苦
  爱也没有学成
  死的趋使
  还不曾揭开帷幕
  唯有大地上的歌声如风
  在颂扬,在欢呼
  
   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第一部,第十九首
  
  
  
   在所有新浪漫派的诗人中,里尔克的哲理沉思色彩最浓,也极大地引起了当时和以后的一些著名哲学家的注意。⑴里尔克从小生性敏感,性情十分内向,喜欢静独沉思,却又没有进入哲学的地域,只在诗情的起伏中感领孤独、忧郁的时代情绪。他酷爱美术,迷拜罗丹,曾给罗丹当私人秘书。后来,他长期隐居在意大利亚得里亚海滨的杜伊诺和瑞士南部的一座古堡里,在那里,他完成了被誉为哲学绝唱的《杜伊诺哀歌》和《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两部诗集。诗中交织者忏悔、怨诉、祈颂的音响,冥思生与死、爱与灵的奥秘。他在诗中所表达出的对爱与死的关系的见解,受到许多哲学家的重视。“里尔克以无情的敏锐把对世界的茫茫陌生感和不可理解感表达出来,把个人存在的整个不稳定感表达出来,人愈来愈暗淡无光,变成没有自己的群在的情形使他深为忧虑。正当那把人引向生活的高峰的东西刚刚显露出意义时,死却在人那里出现了。这死指的不是‘一般的死’,……而是‘巨大的死’,是不可重复的个体所完成和做出的一项无法规避的特殊功业。……在里尔克那里,形而上学的意味进入了诗。”⑵
   首先,我们来看,里尔克究竟为何感到孤独、忧郁?为什么他要说,谁在这样的时代如果还没有房屋安身,就不必去建筑;谁在这样的时代感到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或者,在林荫道上徘徊,体味当着落叶纷飞时灵魂不安的苦涩?他显然是在拒斥什么,以此来救护什么。
   在他前期所著的长篇小说《布里格随笔》中,他提出了这样一个命题:“我是虚无。”为什么讲我是虚无?因为,人类虽然获得、拥有了数千年的文化知识,但实际上却仍然是一无所知。
   里尔克是这样说的:虽然人类已经有了几千年的时间去观看、沉思、记载,但人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认识过、说出过真实的和重要的事物;人们虽有发明和进步,虽有文化、宗教、智慧,但一直停留在生活的表面;全部世界历史都被误解了,一切真实对人来说都等于乌有,人们对少女谈得最多,但对少女也一无所知。人们老是谈论群体的人,个体变得生疏起来,甚至可以说已经死了。世界、人生、命运、幸福一直是不可把握、不可渗破的死寂,人们一直没有领悟到这有如两片荒漠间的十字路口,这一条冷落而悸惴地傍着屋宇前去的通衢。
   这就是知者无知。人们虽然有了文化知识、科学知识,有了书本,但却对人自身切关紧要的一切——人该成为怎样一个人,人该如何去生活——毫无知识。在此,所突出的哲学意义是,究竟什么叫知识,是不是有了关于自然实在的知识、社会状况的知识,人就算有知识了,就可以满足了?人固然是要有知识的,人天生就要去知道一切,但最关紧要的知是什么,知什么?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自己何为一个人,何为真挚的爱,何为人生的命运,何为灵魂的归宿,只知道实在是什么,技术是什么,交易是什么,买卖是什么,竞争是什么,人能为自己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吗?
  
   啊,朋友们,这并不是新鲜,
   机械排挤掉我们的手腕。
   你们不要让过度迷惑,
   赞美“新”的人,不久便沉默。
  
   因为全宇宙比一根电缆、
   一座高楼,更是新颖无限。
   看哪,星辰都是一团旧火,
   但是更新的火却在消没。
  
   不要相信,那最长的传递线
   已经转动着来日的轮旋。
   因为永劫同着永劫交谈。
  
   真正发生的,多于我们的经验。
   将来会提取最辽远的事体
   和我们内心的严肃溶在一起。⑶
  
   在里尔克看来,人们对外在世间的东西知道得越多,对自己的内在、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归宿就知道得越少,这必然会带来人的虚空感。几百年来,人们总是沉浸于实在利益的幻想,不断榨取自己、榨取世界,结果,使整个世界和人生日益陷入金钱的交易中,并把这种活动发展成为一种知识,一种精神。人的意志变成了意欲占有、意欲盘剥:
  
   众人把破碎的王冠铸成钱币,
   当世的主人占有了它们,
   烈火中造就了机器,
   隆隆效命于他的意欲,
   但它们没有带来幸福。
   乡思的矿石执迷着
   要从钱币中离去,从那
   引导它驶向生命之迷津的铁路上离去。
   它傲然回绝了工厂和金库,
   没有被卑微地熔化,而是
   复归于坦荡的群山,
   随后,群山将又一次关闭。⑷
  
   意欲占有、盘剥的知识,变成了技术性的盘算,在历史和社会中无限蔓延。人的人性和物的物性都分化成了计算出来的市场价值。这样一来,人的生存就被置于荒野。人的心灵、内在就冥入黑夜:
  
   这村里站着最后一座房子,
   荒凉得像世界的最后一家。
  
   这条路,这小村庄容纳不下,
   慢慢地没入那无尽的夜里。⑸
  
  如今,人们已知道了许许多多的科学知识,当今世界已经出现了数不尽的学问。开不完的学术会议,写不完的学术论文,可竟然少有人知道,有谁在这世界上的某处无端端地哭、无端端地笑、无端端地走、无端端地死。这是世界上最为严重的时刻。人们表面上用无数实在的知识把自己装扮遮盖起来,仿佛自己已经衣冠楚楚,住有高楼。但实际上,在灵魂的顶上没有屋宇,雨水滴落在心头。为此,诗人里尔克能不感到孤独、忧郁和虚空?在《诗人》一诗中,他唱道:
  
   哦,时辰,你离弃我而远去,
   你那扑打着的翅膀使我遍体鳞伤
   只是,我该如何来打发我的歌喉
   我的黑夜,我的白日?
   我没有情人,没有房屋,
   在我活着的地方没有位置
   我被捆缚在所有的物上,
   这些物膨胀着把我吞噬。⑹
  
  这就是里尔克的“我是虚无”的真实意义。但是,这个虚无的我开始了哲理的冥思。冥思什么?死亡的奇诡、爱的幽秘、无家可归的彷徨无计、生的价值和意义。里尔克吁请世人返回内心,提醒世人,虽然他们已经很有文化,却还没有学会爱,也不知道死,更不知道灵魂是否应安放在一个地方,安放在哪里。知识不仅应该包括关于爱、死、生命的归依的知识,而且首先应该是关于它们的知识。一个不知道、不了解自己的灵魂的人,再有多少外在的知识,也是枉然。那不会使人类社会有质的生成。知者无知在提醒人们,他必须起始去做这件被耽误了的事。
  的确,作为一个人,尽管他已经学会了用计算去称量一切事物,但仍然无法回避里尔克的询问:
  
   噢,谁知道在自身中那不可称量的究竟是什么,
   是温存?是惧怕?是一瞥勿匆?是心绪?是书本?
  
  ⑴ 海德格尔写了著名的《诗人何为》的长文,阐发里尔克的思想,鲍勒诺夫则写了解释里尔克的诗的专著。顺便提及,德国浪漫哲人颇为喜欢,通过对著名诗人的作品的解释来发挥自己的思想,狄尔泰、西美尔以至马尔库塞,都是如此。
  
  ⑵ 沃尔夫冈:《现代德国哲学主潮》,1978年德文版,第152页。
  
  ⑶ 引自《外国现代派作品集》,第一册(上),第46页。
  
  ⑷ 转引自海德格尔的《诗人何为》,见《林中路》。
  
  ⑸ 转引自《梁宗岱译诗集》,第75页。
  
  ⑹ 引自《印象主义、象征主义、青年风格诗文选》,1977年德文版,第188页。
  
  
  
  第二节 诗人何为
  
  
  
  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我赞美。
  但是那死亡和奇诡
  你怎掉担当,怎样承受?——我赞美。
  但是那无名的、失名的事物,
  诗人,你到底怎样呼唤?——我赞美。
  
   里尔克:《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
  
  
  
  
   苦闷、孤独、忧郁的情绪笼罩着所有新浪漫派诗人的心灵,他们的诗作都带有悒郁、沉重的情调。孤独、死、痛苦是他们吟咏的主题。使人们很容易觉得,他们是在散布消极的悲观的思想。
   诗人特拉克尔唱道:
  
   哦,人的形象多么腐败,
   冷酷的金属拼凑而成,
   笼罩着莽林的黑夜和恐怖
   动物的焦渴的兽性把人牵连,
   灵魂已风一般地归于寂静。⑴
  
   实际上,我们应该说,新浪漫诗群的情绪,表达出当时仍然坚持不懈地爱护人灵的知识分子对人的灵性的丧失,对资本主义技术时代初期中的非人化现象的极大的不满,并对人变成了机器和兽欲不断提出挽歌式的抗议。他们并没有失去梦想、希望和追求。相反,他们在痛苦中坚持追求神性的东西,渴慕梦幻中的美景。他们的心,像可怜的、迷失了方向的舟子,在星光惨淡之夜,在没有幸运的星辰的引导下,彻夜不眠,漂泊天际,追寻春的的树木和碧天。他们隐忍着时代的痛苦,默默地努力摸索通向神性世界的方向。
   黑塞唱道:
  
   我爱那白色的浮云,
   我爱太阳、风和海,
   因为她们是无家可归者的
   姐妹和使者。⑵
  
   更为重要的是,面对时代的衰败,新浪漫派与早期浪漫派诗哲一样,提出只有待能担当人类的苦难,只有诗能拯救人的沉沦之心,也只有待能陪伴着他们自己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盖奥尔格写道:“诗才是最高的最终的表达,但它不是对一个已成熟的思想的再现,而是对某种情绪的再现。”⑶这情绪在寻找思,一种真正能反思人的历史困境的思。
   诗人之职,诗人之天命的问题继荷尔德林以后,又一次突出出来。面对时代的迷茫,人心的张惶,诗人究竟该怎么办?该干什么?
   诗人是否只应是抒写自己而已,是否只应是反映时代的迷乱而已,是否只应是唱一曲归隐之歌而已?
   新浪漫派诗哲的回答是,诗人应该成为勇于探险的人,成为勇敢地探寻走出历史迷宫的路径的人,成为呼唤这个世界上应该有而又没有的东西的人。
   荷尔德林曾经唱道:
  
   诗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
   在神圣之夜走遍大地。
  
   他是在赤着流血的双足,去寻访神灵隐去的路径。
   而新浪漫派的诗人则要求的是,诗人应该去追问,我们人的生存何时才会成为一首歌。这歌不是随处可闻的声音,而是真正的歌唱,它的歌并不缠绕着那些偶然得到的东西,而是在自己的声音中销魂。如里尔克所说,是在真理中唱出的歌。
  
   在真理中歌唱是另一种呼吸。
   它不为一切,它是神灵,是一阵风。
  
   新浪漫派诗哲们坚持着浪漫美学的传统,即诗化的人生如何可能,诗意的世界如何可能。越是在人灵迷失之时,诗人越要担当起历史的失误,承受着孤独、痛苦,坚持追问那更高的存在的世界。
   特拉克尔唱道:
  
   窗外雪花轻盈地拂扬,
   教堂晚祷的钟声沉鸣殷殷,
   屋子早已打扫装饰完毕,
   迎宾桌上摆好了丰盛的筵席。
   漫游着的人们,稀少的几个,
   从阴暗的道路上走到门前。
   挺秀多姿的大树泛出一抹金黄,
   吮吸着消融在泥土里的寒露。
   漫游者悄悄地迈进门口,
   痛苦已把门槛变成石头。
   一片清澄耀眼的光明,
   与满桌的面包和红酒交相辉映。⑷
  
   这是一个诗意化的世界,天、地、人、神聚合在一起的世界,“雪飘”、“窗子”、“晚祷钟”、“桌子”、“漫游着的人们”笼罩着一片神秘的光彩,呈现出一个灵魂的寄所。
   海德格尔后来曾总结说,贫困时代的真正的诗人之本质就在于,在贫困的时代中,诗的活动在他身上成为诗的追问,他必须把自己诗化为诗的本质。只有诗性才适合于这个年迈已衰的世界的命运。海德格尔问道:“我们今天遇见了那如此常常急促地奔向深思而且被许多半吊子哲学家所掩挡了的诗人吗?”⑸他回答说,遇上了,他们就是里尔克、特拉克尔、盖奥尔格。
   里尔克十分明确地提出了诗人的使命,这就是成为大地的转换者(transformer),把陷入了历史迷误之中的大地转换成诗意的大地,把可见的东西转换成不可见的东西。它需要诗人的爱的奔涌焕发,需要诗人投入全部生命。他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年里给友人的一封信中写道:
  
   ……我们的使命就是把这个羸弱、短暂的大地深深
   地、痛苦地、充满激情地铭记在心,使它的本质在我们心中
   再一次“不可见地”苏生。我们就是不可见的东西的蜜
   蜂。我们无休止地采集不可见的东西之蜜,并把它们贮藏
   在无形而巨大的金色蜂巢中。⑹
  
   里尔克在这里提出的“可见”与“不可见”的概念是指,可见的东西即人们意欲占有的物质的东西;不可见的东西,即心灵内在的东西。从“可见”转人“不可见”,就是回归内心,扭转人们那种一心意欲盘剥世界和生活的脾性,使人的意向转人心灵空间的最为内在的不可见上去,从而,诗意的世界才向我们敞开了柴扉。“只有这样保持在我们心中的,才是我们真正凭心而知的。在这种内心性之中,我们是自由的,我们超脱了与那些建立在我们周围看起来似乎是在保护我们的对象的关系。”⑺
   这样一来,诗化的人生也就是可以指望的了。有限生命的超越,与无限的意义的同一,也就是可能的了。因为,感性个体的“短瞬的生存处处都浸透到富有深奥意味的存在中去了,从而,此时此地的生存的所有形式就不再仅仅是以时间限定的方式出现,而是能够安身于我们所能分享的绝对意义之中。”⑻这里的绝对意义,里尔克强调指出,不是就基督教的含义上来讲的,而纯粹是从尘世的意义上来说的,从深沉的、极乐般的尘世意识上来说的。也就是说,它不是在一个超逾于生活世界之外的意义上来讲的,那种东西只是用阴影来笼罩大地,他所说的,只能是在整体之中的全,一种现实的转换。显然,里尔克在此继承了浪漫派坚持不放弃感性个体的生存的思想,始终关心有限生命现实的超时间的可能性。在他看来,人总是在自然和事物中生存并使用它们,自然和事物都是易朽的,任人摆布的,但只要人们在这里存在着,它们就应归属于人的内心,与人亲密相处,分享人的苦恼和快乐,正如它们曾是我们祖先的知己。在我们心中,大地成为不可见的。我们的秉性中有一部分禀有不可见性,它使我们能在此生中不断把握不可见性。只有在人的心中,从可见转向不可见的内在的、持续的转变才可以不再依赖于可见性、有形性来完成。况且人的命运不断在促使人向不可见性生成着。
   在《杜伊诺哀歌》第九首,里尔克充满激情地唱道:
  
   大地,你所意欲的难道不是——不可见地
   在我们心中苏醒?你的梦想难道不是
   有朝一日成为不可见的?大地!不可见的!
   如果不是这种再生,你急切的呼唤又是什么?
   大地,亲爱的大地,我渴慕,我要!
  
   作为诗人,如果完成了大地从可见到不可见的转换,使大地摆脱了技术的盘剥,把大地从技术思维的度量中拯救出来,那么他就是天使。在《杜伊诺哀歌》中,他热情地讴歌了天使,并在致友人的信中一再强调指出,他绝不是基督天堂的天使,而是诗人。“哀歌中的天使是这种造物,在他那里,我们所致力的从可见到不可见的转变似乎已经完成。哀歌中的天使是这样一种存在者,它肯定了在不可见中认识到那更高的实在。”⑼
   因此,里尔克讲,最可怕的是,由于诗人自己的不称职,自己内心性的丧失,使得普遍之中的所有事物投入到不可见中去成为泡影,使人生转换为更为深邃的存在归于失败。
   诗人的使命是重大的,它迫使每一位诗人必须反躬自问:自己在想什么,自己的内心性是否尚存?
  
  ⑴ 引自《德国现代诗文选》,1978年德文版,第253页。
  
  ⑵ 引自《德国诗选》,中文版,第485页。
  
  ⑶ 引自《印象主义、象征主义、青年风格诗文选》,第130页。
  
  ⑷ 引自《哲学译丛》,1983年第二期,第47页。
  
  ⑸ 海德格尔:《诗人何为》,见《林中路》,第249页。
  
  ⑹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附录之四,1939年德、英对照本,第159页。
  
  ⑺ 海德格尔:《诗人何为》,见《林中路》,第273页。
  
  ⑻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附录之四,1939年德、英对照本,第158页。
  
  ⑼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1939年德、英对照本,第160页。
  
  
  
  
  
  
  
  
  

完成时间:2003.09.07 12:5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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