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8月13日
今天,妞妞三岁了。
昨天忙了一天,睡得晚,早上起得也晚些。妞妞先醒了,在旁边闹腾,一会儿来摸我的脸,一会儿踩在我身上,我有些不耐烦。竟忘了是妞妞生日,照样吼了她。她爸爸很快把她送到她奶奶那儿去了,因为我照样得忙,没时间陪妞妞。
现在,天黑了,我等着妞妞回来。可脑子里仍然满当当的,休息不了,也轻松不下来。
我究竟忙些什么呢?仿佛都是空穴来风,有时候想想自己说过的话,付出的努力,都有一点儿象空穴来风,不知所自,也不知所终了。
怀着妞妞的时候,我正在看一套《周国平文集》。集子是大学一个男同学寄给我的,在毕业了的那个夏天,突然接到他电话说,要给我寄套书。因为我回了新疆,所以他在毕业留言册上祝福我,未来的楼兰新娘。可是我到底嫁到了南方,并且不忘千里迢迢带上那些书。
我和他并不怎么相熟,但是辗转听说他喜欢读张承志,我也喜欢。但我们在一起却从来没有聊过张承志,因为很少能有机会在一起闲聊。所以我不知道他喜欢张承志的什么呢?我想大抵是他的血性和纯洁吧,因为那就是他的标志。我曾经长时间感叹世间难遇那样纯洁而有血性的男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给我寄周国平这套书,大约也是从别处辗转听说,并且他也喜欢吧。
这套书里我最受震动的是周国平写他女儿妞妞的那一篇。
我为妞妞流了泪。妞妞死于医生的冷漠和不负责任,死于不治之症,死于命运的安排,死于她还不该死的时候。她那么聪明那么美丽那么可爱那么懂事,但是她还是得死不死不行非死不可。上帝啊,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的心疼过,为妞妞,为妞妞的生,为妞妞的死。而我的妞妞正在来到这个世界的路上。
妞妞出生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疼痛。那时,我才认为自己刚刚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疼痛。我并不为我自己的这一次受难而标榜什么,而是这一次受难令我想起了母亲的受难,千万人的受难。
而在我受难的时候,医生和护士们轻松地谈论着各自孩子上学的情况,比较着几个学校的优劣。间或用专业而冰冷的口吻指导一下我,应该怎样尽快结束这场受难。然而到底是无法如愿,原来是难产。我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们要来了我老公的签字,这样就可以放心动用产钳,即使孩子以后有个什么问题,医院也就没得责任可负了。
妞妞大约是很有些灵气的。在我阅读周国平的妞妞的故事时,我想她也已经对这个世界有了一定的感应。她适时地动用自己的力量来到了这个世界,使医生的产钳“叮”的一声落在白铁盘里。
这“叮”的一声为妞妞避免了另一种命运,我也许应该为此感到幸运。但这幸运至今令我惶恐不安,因为这幸运所以为幸运是以不幸为基础的。
一年后我遇到了那不幸的孩子,那无幸听到“叮”的一声的孩子。她比妞妞大一岁,但却不会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且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而我的妞妞咿咿呀呀,在她旁边活蹦乱跳。我极力掩饰着难过,极力把她当作一个完全正常的孩子,因为怕表露出来会勾起她父母的痛处。不幸的孩子!她不幸,只因为她选择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恰恰是一个星期五,医生们都要休周末,只有值班医生。而值班医生已经有一个手术要做,分不开身来做另一个。于是她便只有等,等星期一,等医生休完周末来上班。于是她等来了那只产钳,当然也是在她的爸爸签字之后,因此医院不会负任何责任,也不负有任何责任(?)。
妞妞,你们来了,在父母的期盼里。而在你们向这个世界走来的路上,世界已经向你们展示了它阴暗而冷酷的一面。没有人能够预料,你们到底能走多远,你们将怎样继续这条世间之路。
妞妞,原谅我——现在妈妈给你的,不是祝福的文字,也不是欢快的文字。而我,要怎样忘却那些对爱的诅咒并且教诲你时刻为人祈福呢?
当我面对着你充满活力的生的时候,我想到的是死去的妞妞和永远失去活力的妞妞。妞妞,你是幸运的,你比只能在书里活下去的妞妞幸运,也比对世界失去了感知力的妞妞幸运。但她们也是你,你就是她们,你要永远记住!命运把你们送上了不同的道路,这道路,总须人去走,而所有的苦难和不幸,也总须人去担当。她们担当了,她们是替你担当了,你要永远记住!
我也曾经是一个妞妞,一个长大了的妞妞。世界在我眼中早就面目全非,我只看到自己眼中一条铺满鲜花的道路渐渐露出泥泞之态,所有清纯美好的景象也渐渐露出狰狞的面目。我真怕你也会经历这一切,而我并无力为你抵挡这一切。妞妞,我只希望,能教会你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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