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疯一样的想念沈阳。
阳光下的白衬衣,高举着的写了我名字的木板,护城河上湿润腥咸的风,抚摸过我的头发我的脸颊我的嘴唇的温暖手指,最疼痛的时刻将我紧紧裹起的宽阔的怀……我想念他,宁静的庭院里,寂寞的深夜里,嚣闹的街道上,我爱人平静的呼吸声里,每分,每秒,每个恍惚的刹那,闭上眼睛,他的形象就可以无比清晰地重现。
他浓密的眉,他细长的眼睛,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淡淡的烟草味道,他有点浑浊有点暗哑的声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不敢看一尘的眼睛,怕他会从中看到另一个男人的身影。可是他对我更照顾,更体贴,更细致,这样无可挑剔的好,我深知,不光是为了弥补手术时没有守在我身边的缺憾,更是一个男人对深爱女子的怜惜疼爱。
原来,自诩是月季的林寞也会有玫瑰的爱情啊,只是我的玫瑰注定了不能开。自认永不能燃烧的桃桃,其实就有火种在心底深埋,却不能拉导火索,怕会烧出漫天烈焰。
思念沈阳到极至的一个夜晚,打过传呼给他,很快有回电,而我不接,抱着膝蜷缩在床上,听电话铃响了又响,一声比一声焦灼,一声比一声凄厉。想象他一边皱眉一边抽烟的样子,我捂住了脸,痛哭失声。
那无比漫长的一夜啊,他一直一直一直把电话打过来,我一直一直流着泪听那惊心动魄的铃声。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那一夜,我问自己,问神,问冥冥中安排好了的命运:这一生,我会不会和他一起去看春天的山?仅仅就只是和他一起去看春天的山?
沈阳这个名字,和我小腹上长长的七针一样,成为不可想不可碰触的疼痛。他在我心上也留下了这样的疤,细的,密的,纠结着,痴缠着,岁月再久,也磨不平,洗不去,剜不掉,扯不断……
就在这个九月,沈阳被分配到这座小城的体校做了一名普通的长跑教练。
消息是孟思梅告诉我的。她叹息着说:看见他我才知道我还是喜欢他,没救了。
话锋轻轻一转,似乎是无意地:桃桃,他可关心你啊,一直问我你现在的情况。
疼痛的感觉又回来了……可我只能重重点头,没心没肺地笑:再怎么说那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把我的命当他捡的,能不关心?
孟思梅眼波流转:那起码请你救命恩人吃顿饭呀,我作陪,如何?她笑盈盈地,手指缠绕我的发丝:就算给我重新追求沈阳创造机会,好不好? 我却没有理由拒绝。
谢恩宴,重逢宴,我想,也可以是了断宴。
看见他的那个瞬间,心脏瞬间停跳,脑海瞬间空白,而双手,如冰雪的凉。
一直固执地问:桃桃,你现在好不好?
而我只能冷静地答,冷静到了残酷:废话,当然好了。家庭美满,工作出色,万千宠爱与一身,幸福生活万年长啊。
不敢让平淡甚至调侃的语气中暴露蛛丝马迹的思念,不敢让平板甚至漠然的眼神流淌出清风微云的情爱。可愈掩饰愈觉慌乱,愈深藏愈觉昭显。
有生以来最最艰难的一顿饭。
走出菜馆,竟是初秋淅淅沥沥的雨。
坚持要他送孟思梅回去。目送那辆沉重的摩托车消失在初张的夜幕里,我忽然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我走的很慢。沈阳的形象在脑海里停滞着。一个影子样的男人一直这么印着,印得这么清楚这么长久,挥之不去,这是爱吗?这样的牵绊粘连,到底是心灵的吸引,还是因为我们之间从不能像一对正常的恋爱男女那样,以一种正常的情况相爱?
当然不能正常。也永远不能正常。我是廖一尘的妻子。潘金莲还情有可原,嫁了那么一个不解风情的丈夫,我明明就嫁了自己倾心的打虎英雄,凭什么再去喜欢西门庆?
那年暑假的结缘也好,暮春里四天的相守也好,都是一种暧昧不明若即若离的状态。就连那几乎要了我的命的宫外孕,都似乎是冥冥中注定了的阻止我和他相爱的强大力量,我们甚至没有缘分一起去看春天的山。
我不能爱他啊。一转念就是要被沉河的命运,就会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再烈的火,都是世俗中的笑柄,再深的情,都是红尘中轻蔑的眼,背后的流言。
一辆红色出租从我身边疾驰而过,飞溅了满身的泥水。蓦然惊觉,雨何时下得大了?我什么时候走到了街道中间?昏暗的街灯下看自己格子长裙上的斑斑点点,淋透的衣服紧紧贴在我身上,冷,而且绝望。比衣服将我裹得更紧更让我透不过气的,是从心最深处生出的悲凉……靠了灯柱,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头埋在膝上,眼泪痛痛快快地落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耳边响起一声悠长的,熟悉的轻轻叹息,有温暖的手环住我的肩,陡然间,我冰冷的,僵硬的身子被拽入一个温热的怀,带着淡淡烟草气息,裹紧了我。裹的那么紧,像要把我完全糅合在他的身体里。是漫天的火焰在升腾,是波涛在汹涌起伏,是盛夏正午灼热的阳光,如无数枝闪亮的金箭,唤醒我,刺痛我,烧灼我……
他把唇贴在我耳垂边,轻轻地说:我把她送回家,就出来追你我想,就只是跟在你后边,远远地看着你回家也好。可是桃桃,你这一哭,把我所有的坚持和忍耐都瓦解了。
我抱紧他的腰,仰脸看他。痛苦的,怜惜的,有两簇小小火苗在燃烧的眼睛。猝不及防地,他吻了我。
我用全部的生命回应他。从细腻到狂暴,从温存到热烈。这样黑暗的一刻,痛苦与欢乐织缠的一刻,铺天盖地的晕眩的一刻。沉河就沉河好了,飞蛾扑火般烧的焦黑又有什么关系?地狱的刑罚再重,有了这一刻也值得啊!
沈阳。我爱你。
这样让我忘记自己的感情。我还可以将它称为什么?
好久,他哑声说:桃桃,我也爱你。比你所能想象的更爱。
——想看你笑,想听你的声音,想亲你眼睛,牵你的手。。
可我不能,桃桃,我怕破坏你的宁静生活,毁掉你的幸福……
我打断他:你已经破坏。已经毁掉。从你从我手中接过游戏机手柄,从你对我说“桃桃你记着,我叫沈阳”,从你在那块木板上写下我的名字,我已万劫不复。
那你离婚。嫁我。
我全身血液都凝固了:你说什么?
离婚。嫁我。
固执决绝的眼睛。严肃到近乎悲壮的语气。
我呆立许久,忽然纵声大笑。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把我扛到医院里,我就要像古代那些女人一样以身相许?这么老套的故事咱们再演多可笑啊。沈阳,你想开了 这样的故事,就像咱们初相识的时候打电子游戏,想玩大可以一直玩下去,但是也只是游戏,随时可以腻,可以关掉。你玩带电子游戏那么娴熟,爱情的游戏就是玛丽的游戏,难道你会当真?
他怔怔地看我,不敢置信地看我,让我心碎的眼光看我……柔情渐渐散去,透心的寒冷。
我还是笑,说连我自己都觉荒唐无耻的话:你也该知道我读书时就什么样的德行吧,我这桃桃的名字是怎么得来的?像我这样的女人说“我爱你”比说“吃饭了”还容易,你还就当真啊!看你和孟思梅那一段还以为你是多能玩的起呢,原来也是这么纯洁的小男生。呵呵,沈阳,我不是不喜欢你,可是你怎么也还没有值得我离婚的能耐吧。要不,我给你当情人?比路柳墙花放心。
他一把把我推开,在我脸上,留下重重的一巴掌。
我笑着,一遍遍在心里说,沈阳,有你这句话,我已知足。
我是鱼你是飞鸟
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
要不是我一次张望观注
哪来这一场不被看好的眷与恋
你勇敢
我宿命
你是一只可以四处栖息的鸟
我是一尾早已没了体温的鱼
5
孟思梅说他最近抽烟抽得好凶,和他在一起一下午就消灭了整整一包;
孟思梅说他又喝得烂醉,全吐在了她的衣服上;
孟思梅说:他抱我了;
他亲我了;
他说他喜欢我了;
他说——他爱我了;
孟思梅说:可我老觉得他心里有一个地方,我怎么也走不进去。
我每次都对她笑:傻丫头,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是你的就是你的。他注定了是你的,你还想那些干什么? 她也笑:我只是觉得他和以前不太一样。有时候粗暴,冷硬,脸色甚至叫人恐惧;有时候又温柔的可以滴出水——但我怎么总觉得那温柔也是心不在焉的?
终于有一天,孟思梅犹疑地对我说:桃桃,我总觉得沈阳爱的是你。那天他看我的影集,一直对着你的照片发呆。我只不过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说那是人家的人,你再看也没有用,他就冲了我大发一通脾气……
我呆了一呆,勉强地笑:你瞎想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几乎没有联络。
她展颜,璀璨的笑容。
当然看得到偶尔的相遇,我和沈阳之间有对客气,多疏远,多冷淡。
谁的就是谁的。不会有比这更完美的结局。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是春天了。
4月27日,在上下班必经的路口,看见沈阳。
人潮缓缓散去,时光缓缓倒流,喧嚣的街道猛然间无比安静,整个世界都停止了呼吸。恍惚又是去年春日……
他捉住我的手腕,以近乎蛮横的方式,认识以来第一次唤我的名字:林寞。你欠我的,你什么时候还我?
欠了思念吗?欠了真诚吗?欠了深情吗?欠了我的心吗?沈阳,我不欠。我生命中唯一说过“我爱你”的男人,我不欠。
努力扬眉微笑,让自己冷静到可恶:
你是说那笔手术费?廖一尘当时不就给你了吗?
他微一用力,攥疼了我,恶狠狠地说:你明知道我不是指的那个!
逼近我,沉痛的烧灼的眼睛——你忘了去年的今天吗?林寞,去年今天你答应要陪我去栖霞山的,你做到了吗?
——我是要去的。只是情况有变,谁也无法预料。
——反正你没做到!你欠我!他忽然固执而无赖起来:你敷衍我也好,当游戏也好,既然你许诺过我,我就有权利要求你实现!
他的眼睛里渐渐充满了柔情:桃桃,马上就是五一了,陪我去吧。回来以后,路归路,桥归桥,我再不想念你,再不纠缠你不会再有任何的奢求和渴望。
我无力地站在那儿,与他的眼睛对峙,与自己的欲望抵抗,任思想挣扎,挣扎,挣扎……
——原谅我。沈阳,这次我做不到,我还是做不到。
——算我求你。桃桃,我从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哪个女人!
——我抱歉。
他无声地笑了,带着认命的无望,深深的悲凉,有一点孩子气的,我无数次怦然心动的笑容,而此刻却是受伤的小兽自我的舔舐。我真想伸手去摸他黑发的头,去吻他的眼睛,去把他揽了怀里,可事实上,我只是木然地,软弱地站在那儿.
他冷冷地说:我真是不长记性。伤口还没长好,就硬要再把疤揭下来。
我几乎要狂喊出声:不是啊,我没那么残忍,没那么绝情,只是我们没有缘分罢。
就在上周,仅仅就在上周,那个像母亲一样慈祥的赵医生温和而又严肃地对我说:你体质不太好,和那次手术间隔的时间也不够长,怀孕了更要注意身体呀,三个月,是最容易造成流产的时期……
沈阳,我抱歉。那个自由飞扬的桃桃,现在只是一个沉静平淡的妇人。我不光是廖一尘的妻子,更是一个正在孕育着生命的母亲。
是终于不在长错地方的小苗,在我身体里那个小房子里熟睡。我对他,充满了怜惜。
无缘至此啊,甚至不能陪你去看春天的山,哪怕仅仅是看看春天的山。
隔日是周六。一尘在午睡,我蜷在客厅的沙发上翻一本无聊的杂志。
我永远都记得孟思梅推门进来的那一刻脸上古怪的表情。一向进来了就大呼小叫的她居然一言不发,就只是眼巴巴地望着我,眼神仇视而又凶悍。
给我倒杯水,她往我身边一靠。
一口气把水喝下去,她忽然说:
我和沈阳上床了。就在昨天晚上。
我一时有点回不过气来,再抬眼看她,她还是在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反应中找出什么。好久,她笑了:
你好像不太对劲?
我惊跳起来:你怎么了?发神经?你们男未婚,女未嫁,上床那也是两相情愿,扯我身上做什么?上床,上床,亏你是女孩子,说话这么没遮没拦的。
她把玩着杯子,脸上几乎毫无表情:昨天晚上我去体校找他,他说心情不好,要我陪他喝点酒,我们都喝的有点高了,他就抱住了我,然后……孟思梅笑得惨然,直视我:你知道我爱他!我甚至不会在乎他能不能娶我!可是那是我的第一次啊,他居然抱着我,喊出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
她看我,有仇视也有轻蔑:你想不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沉默许久,她把手中的杯子猛地摔在地板上,极清脆的一声响……我的心似乎也跟着碎裂了。
——你为什么不装着不知道?那样我心里也会好过一点,起码让我知道我最好的朋友没有欺骗我!可是,你们什么都瞒着我,骗着我……他把我当成你,叫我桃桃,桃桃,那会子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忽然咄咄逼问:笑得惨然,直视我:你知道我爱他!我甚至不会在乎他能不能娶我!可是那是我的第一次啊,他居然抱着我,喊出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 忽然咄咄逼问:告诉我实话,你们是不是一直都有来往,要不,那种情况下,他怎么会喊你的名字?
不是,不是!我急急分辨:你这样想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沈阳!
侮辱?她尖刻地笑:那你敢说你和沈阳一点关系也没有?林寞,要是廖一尘和你做爱的时候喊出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你会怎么想?
我发现自己已经百口莫辩。
忽然呆了一呆:廖一尘?我怎么忘记了,我正在隔壁睡着的丈夫?
孟思梅还是在说着:桃桃,不管你们以前怎么样,求求你放掉他,让他对你死心,好不好?毕竟我们是那么多年的好朋友,再说你有廖一尘,你和沈阳不可能有结局……
卧室的门被推开了。廖一尘静静地站在门边。
和孟思梅的谈论话题全是在我毫无预料的情况下急转的,这些话题如此敏感又如此锐利,每一句话都是钝器直接地,重重地敲击着我的心脏,切肤的疼痛里我根本忽略了廖一尘就在隔壁。
忽略的另一个原因是我深知自己和沈阳之间的清白——最近的距离,不过一吻。
我不怨恨孟思梅,我知道孟思梅把谈话地点放在我家应该是无意的,因为廖一尘经常不在家,也因为我的名字给她造成的伤害。
更不怨恨沈阳——却更心疼,更怜惜,更内疚。甚至,我为知道这个男人的爱情有多么牢固顽强而感到一种又快乐又痛楚的幸福。
但我平和的,现实的幸福是真的被打破了。
廖一尘对我和沈阳的关系保持着比孟思梅更怀疑的态度。爱愈深则恨愈切,他对我有多好,就有多失望多痛苦。在他无休无止的追问下,我坦率地说,是,我喜欢沈阳,他也喜欢我,但是上天佐证,我和沈阳从未越过池半步——事实证明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我的坦白比我的隐瞒更让他无法承受。一个男人,宁可他的妻子在身体上越轨,只要她只是当场游戏,但在灵魂上,他需要她绝对的忠诚。
自那日起,沈阳成了我们之间无处不在的影子,以一种寒冷的气息久久地,浓浓地弥漫着。
他不打我,但他选择的惩罚方式要比暴打一顿更加残忍。
他不再做任何家务,他说没有义务为一个红杏出墙的老婆做任何事情。我包揽所有家务之后,他认为是做贼心虚。去给差生补课,他会用充满怀疑的眼光看我,嘲讽地问,是不是去和老情人见面了?餐桌上也会突然问我和沈阳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都谈论什么话题。就连天气预报到那座与沈阳同名的城市的时候,他也会冷笑着看我:想起某个人了罢?
每次他去上班,都反反复复地说:现在你自由了,不过到哪儿都可以,别把他领到家里来啊,我会突然袭击的。
我哭也哭不得,笑也笑不得,分辩不是,表白亦不是。我只有沉默。沉默地接受他所有或轻描淡写或浓墨重彩的审问,盘查,讽刺……
每句话都是刀子锋利的刃,轻易将我切割的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你,林寞,你是有罪的。
我是有罪的——他提醒我的那些时刻里,我是在想念沈阳,更加想念。
而我清楚一尘比我更痛苦。我心中只有想念和愧疚,一尘心里是满满的嫉恨。
我知道自己是廖一尘的妻子,不管怎么说,他只是一个爱我的善妒的丈夫——何况,是我对不起他。
我安慰自己,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伤痛。随着时间的流逝,什么都会过去。沈阳的爱,一尘的恨,我处境的不堪……为了我腹中的生命,我愿意忍耐,等待,把所有煎熬都化做水灵灵的花束。
可是,在白天我什么都可以忍受,却开始恐惧黑夜的来临。
我害怕和一尘任何身体上的碰触,害怕他把手放在我的腰上,害怕他的肌肤贴紧我的肌肤,害怕他哪怕蜻蜓点水的亲吻——是谁说过?女人可以跟她不爱的男人做爱,却不愿意和她不爱的男人接吻。
他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他是我的丈夫。可回应的是这样冰冷麻木的身体,是一堆死灰,一截枯木,所有的欲望和激情都被埋葬,被压抑。身体是要跟着心一起走的,身体也和心一样无法控制。
是因为在心里念着另一个男人,还是因为不曾出世的孩子?是连我自己也把握不了的心思。
他比我更明了终于,他第一次在夜间也提到那个名字,刺目的日光灯第一次亮起,他捏了我的下巴,逼视我:和他做爱你也像块冰?像个木头?
我甩开他的手,记不得多少次的重复:我从未和他有过!
他冷笑:我会信?
随你信不信。我冷冷地看他:你知道我怀孕了,我只是怕影响了孩子。
孩子?他把目光停留在我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现在你心疼孩子了?去年你怎么没心疼孩子?宫外孕是不假,可是得多剧烈的床上运动才能导致大出血呀!
我无法呼吸,无法言语,浑身发起抖来,整个人哆嗦的像一片风中的树叶。他一把扯过我的头发,逼近我的,渐渐扭曲的脸:这是我的孩子吗?我的孩子值得你这么爱惜?只怕是你喜欢的那个男人的吧,孩子生下来,是准备让他姓沈,还是跟着养父姓廖?
我眼中已经无泪。胸中却燃烧起一团熊熊的,决然的火。
玉已碎。瓦亦不能保全。
第二天,我请假去了医院。
心甘情愿的放弃。我四个半月的孩子,用不了一个月就可以在我怀中蹬呀踢呀的小小生命。
冰冷的器械钝重地进入我的身体,极致的疼痛里,忽然有了如释重负的轻松,忽然又有了想要飞翔呐喊的心情。
母亲接我回家。我少女时代的房间里,她一边恶狠狠地骂我一边给我煲汤。我一边听一边微笑。
妈妈。我想离婚。那个自由任性的桃桃,那个神采飞扬的林寞,不愿意活在无休止无穷尽的彼此折磨里,不愿意背负着沉重的无法洗刷的罪名踽踽爬行。
6
2001年.八月。我和廖一尘心平气和地分手。
九月,我成了一名中文系的进修生——我选择的,是沈阳曾就读过的那所大学。
22岁的美好年龄,还是清水脸牛仔裤,还是清朗声音甜蜜笑容,任谁也不知道,我重重地伤过谁,我受过多重的伤;任谁也看不到,无数个夜里我呼唤谁的名字才能入睡,我千遍万遍咀嚼着谁说过的话语,我层层叠叠地堆积着哪些回忆,看到相似的背影我为什么不能呼吸……
我走过的那条小路也留过他的脚印吧,图书馆那方靠窗的桌上也该映过他的身影,长长的跑道上洒下过他多少汗水?他的手指也该停留在那棵盘根错节的紫藤上……
沈阳。沈阳。
但是知道自己不会再和他有任何纠缠。不仅是自卑,还因为孟思梅。
孟思梅偶尔会打电话给我。我们绝口不提沈阳,不提廖一尘,不提过往,就只云淡风轻地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我失去了这个我深爱的男人的消息。可是,岁月侵蚀容颜,时光腐烂回忆,我心灵的铜版上,他的名字永远光彩熠熠。
辗转又是一年。
暑假,别人都回家了,只有我不敢回那座小城——怕触目皆是惊心的凄凉。
古代文学老师喜欢我作业簿上精致的小楷和清秀的文笔,要我帮她整理论著的初稿。痛痛快快地留下来,
在图书馆里,在她的书房里,在痴缠千年的唐诗宋词里,一点一点,浇灭我的相思,冷却我心头炽热的火。
直到那日,孟思梅打电话给我,居然语笑晏晏:桃桃,你真不打算回来了?
我惊异她笑声里久未有过的爽朗明亮,也笑着说,是啊,很忙。
可有个人想你想得要疯掉了!他一千次一万次找我要你的电话,被我敲了不知多少顿饭的竹杠,哈哈,我就是不告诉他!
谁?我呆呆地问。
还有谁?当然是沈阳。放心,我们都分手有半年了,我也不想那么傻,对于一个我无论怎么样努力也不会爱上我的男人,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幸福——桃桃,过去的什么也别说了,我只问你,你还要他吗?你还爱他吗?
我还要他吗?我还爱他吗?
孟思梅把沈阳的手机号码给我,她说是沈阳要她转告我,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给他打电话。
那十一个简单的数字,是通红的烙铁,把我麻木的心烫的炽热炽热。是柔和的春风,把我从冰天雪地的严冬,带进一片醉人的花香,一帘呢喃的鸟语。
我还爱他。我还要他。
把那叠厚厚的文稿完成以后,我一个人去了栖霞山。
车进山区,蜿蜒盘旋的盘山公路上,看满目青山是翠绿的屏障,飞瀑直泻是倒垂的白练,溪涧幽深,山势高险——是我无数回渴望过想象过的风景啊,我忍不住微笑了。
山上人很少,不是名胜且交通不便的缘故,只有我和一个小小的旅行团。
在景区大门边拨他的电话:沈阳,你还记得我吗?你还记得要我陪你去看春天的山吗?
——沈阳,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生命中最美的春天,可是,你愿意陪我看夏添人的花香,一帘呢喃的鸟语。
你等我,桃桃。他的声音是狂喜的哽咽。等我。明天,我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夜里睡在山上唯一一家宾馆里,房间小而洁净,拉开窗帘就是翠色扑眼,松风迎面。在隐隐的松涛声里,在一幕一幕旧日场景的翻阅里,在温柔与喜悦激荡的情绪里沉沉睡去,却从滚滚的雷声里,从金戈铁马般呼啸的风声里,从铺天盖地惊心动魄的骤雨声里惊醒。
2002年.7月末。席卷了足足大半个中国的那场豪雨,那场遽雨,按场暴烈而又绵长的雨,如同我和沈阳的爱情,迅不及防却是无休无止地落下来。
我打沈阳的电话,他接通,焦急地说:桃桃,我在车站。我问了许多车,都说不敢进山。
我打断他:别上来了,等我下去好吗?
不。他固执地说:你一定要等我,我再找找看,总会上去的,下这么大的雨,我更想陪着你。
挂了电话,我忽然心乱如麻。在宾馆楼下买了一件厚厚的雨披,在山上漫无目的地转。满山的青葱浓绿里,分辨哪是曾如火般盛开的杜鹃,哪是细密的野石榴树;抚摸绿的树,亲近绿的水,依偎绿的岩,融入绿的山……
再拨他的手机,竟是嘀嘀的忙音。
我的心猛然间沉下去,沉下去。
雨下了三天,三天里一直听着手机的忙音,一次次到景区售票处焦急询问,回答我的是一次次的失望。我亦无法回去,被困在山上,像一匹无力挣扎又心焦如焚的兽。
第四天雨势稍收,终于等来了第一辆进山的车。只是,没有我等着的人。
我决定不再等。
下山坐在司机的旁边,那个笑容明亮的年轻男孩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话:你一个人上山吗?怎么没和朋友一块?你一定在山上呆好几天了吧,这几天都没车上山。天下着雨,玩得不怎么尽兴吧?
我懒懒地,淡淡地应付着。车到一个足有三百度急转的山口,他放慢了速度,说:
知道吗?下雨第一天,就在这儿,有辆车栽到下面的山谷里了。
他说:我那个同行胆儿也真够大的,雨那么大,山路又这么险,他硬是敢往上开。这连人带车搭里头不说,乘客里有仨人当即就死了,剩下的也都受了伤。电视新闻上播了,到处是血,真够惨的!
他说:听说死的那三个人里边,还有一个外地的小伙子,也就和我差不多的年龄吧,大学毕业,长的还挺漂亮,多可惜!
他扭头看我,惊异地问:小姐,你怎么哭了?
情人的血最红,可以染冰岛为玫瑰
情人的眼因过度仰望而变蓝
更咸,而更咸,比死海更咸……
尾声
又是春天了。
先是柳树一夜之间舒展开了黄绿的眉眼,梧桐和苦楝紧接着弥漫了半城淡紫色的雾,倒槐撑开了一把把浓绿的伞,满架蔷薇结成了香气氤氲的水晶帘,黄色的金急雨花瓣雨点般洒在我的发梢襟边……恍惚是在昨天,又仿佛要追溯到上一个世纪的遥远,那个年轻的男孩子,温和地凝视我,说他这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要和我去看春天的山。
你曾说过
要我陪你去看春天的山
你说那山上长满了细密的野石榴树
还有火焰般燃烧的杜鹃
终究是错过了那美好的春天
又在夏日诀别
而那绿的水是词绿的树是诗
绿的云霞是散文绿的岩是小令
绿的雾蔼是琴瑟
绿的风是箫笛——
谱不完相思曲
吟不尽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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