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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写作者:天若有     日记本: 若有心痕

日期:2004年10月05日  星期  

天气 

心情

   被翻看:234

   (刚刚看完一篇小说,叫《纸上江湖》,是一位高中语文老师的作品,作者因为这篇小说丢了饭碗。读后感触颇深,特复制过来,用心保存!
   作为一个语文老师,我同样在这样单调无味的生活中奋斗了12年多,想想成绩,一无所获,典型的一个教书匠,特别是近期,成天的忽忽悠悠,不知该干些什么。我是一个混子,地地道道的混子,这才是最为恰当的表述,我一直在混天聊日。真的是惨透了,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但有一点要明白,我要好好为自己活着,不能再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
   老师的生活苦得很,这是一些强势群体包括教育主管部门的领导所不能了解的。老师的日子就像有的媒体上说的,起得比鸡早,干得比驴多,吃得比猪差,睡得比狗晚。国家法定的假期成了一句空话,现在很多人当然包括那些学校领导都还在享受着假期的欢乐,而我和我的同事们早就乖乖的上课两天了,且不会有任何报酬。但这些没有一样不是自愿的,好像自己在履行一个什么责任似的,这是什么?是懦弱!但我又反抗了多少,我又能反抗多少呢?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但不做这个令人生厌的职业,又能做什么呢?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并且我连是一个真正意义的书生都不是,自己读了多少书啊?我没有文中徐者的勇气,没有他那种才气,也没有他那种大气。
  
   我向小说中的徐者致敬,我愿徐者心想事成,我愿天下的老师心想事成,我也愿我能心想事成! )
  
  
  
   纸上江湖(小说)
  
   甘典江
  
  
   1
   谁肯相信徐者是一个老师呢?
   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绝对是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矮小瘦弱,近视眼,平头,神色忧郁,运动裤套毛线衣,背上驮着一只大书包,塞满课本教案小说文稿和泡泡糖。
   那天,徐者来上早读,被门卫挡在外面,索讨学生证。凭他怎样拼命解释自己是老师,刚大学毕业,门卫就是不信,批评他不该扯谎,违反了《中学生守则》的明文规定。
   铃声狂吠。徐者慌了,红了脸赌咒自己的确是老师,绝对不是迟到的学生。
   笑话,老子守了二十多年的大门,还分不出哪个是老师哪个是学生?你这个样子,也像讲台上捏粉笔的?你还想进来,就先写个检查,认错不再哄人,再讨嫌,我请班主任来收拾你。
   铃声叫到第二遍。徐者急得快哭了,抓紧铁栏杆跺脚叹气。
   这个时候,我也进校门,就证明他真的是个新老师,和我一个教研组。
   莫哄人?门卫还怀疑。
   我生气,解下徐者背的牛仔书包,哗地倒空,倒出一地的课本教案小说文稿,还有几片绿箭牌泡泡糖。
   门卫不得不信,不好意思地帮捡东西,一边唠叨,唉,现在的老师,越来越嫩了,毛都未长一根,就教书了,晓得教个哪样名堂。
   我注意到,那本小说是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看来,他是个武侠迷,向往神奇的江湖。
   得进校门,徐者感激地对我闪出一笑,就匆匆跑向教室,背上驮着的那只大书包,一颠一簸地,似乎像一座小山要将他压垮。我有些替他耽心,他到底能背多重?可以坚持多久?
   对于教书,我是一言难尽的。从古至今,教书都是末路文人的门径。真奇怪,我居然就沦落到了这一行,在讲台上喋喋不休了十三年,磨蚀了一根又一根粉笔,尘埃落地。
   我对徐者的到来,总觉得不合时宜。语文组是一中最宠大的教研组,二十三个人,全部雄性。其他教研组都有女的,阴阳平衡,其乐融融。所以,他们都有本钱嘲笑语文组阴阳失调,是一片干燥的沙漠,没有绿洲,没有希望,枯索死寂。有的更不客气,干脆把语文组喊成“少林寺”,组长老夏是“方丈”,其余是“头陀”,最小的徐者当了“沙弥”。
   在外人看来,校园是象牙之塔,一方净土,教师传道受业解惑,学子如沐春风,盎然画意诗情。然而,谁又懂得其中之味?只要有人的地方,都少不了纠缠和纷争,因这世上,不幸人多,才华蓬勃又多所爱者,当大苦恼,死神随时都在迎驾恭候。
   非常奇怪,在语文组,我对徐者的兴趣是与日俱增,甚至不愿看到听到别人对他的白眼和蔑视。而错就错在:首先,他不是一个女的;再次,他太不近人情,古怪。
   长期缺乏女性的滋润,使语文组的工作氛围蒙上了一层沮丧,成员的关系日趋冷淡紧张。为了缓解压力点燃热情,组长老夏只好组织大家讲流话,侃黄段子,当然基本上也跟业务有关。比如,一边集体改卷子,一边出黄色谜语:飞机上搞×,打一成语。大家呆了,狗日的,会有这种成语啊?还是王义反应快,抛出答案——“一日千里”。众人大笑,夸他是风流才子,要组长奖他一根工作烟。王义受到鼓励,又大搞“古诗新编”:停车做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夜来云雨声,花落知多少……越讲越流,赢得满堂喝采。我突发奇想,要是学生看到老师们的这种雅兴,当作何感想?还相不相信师道尊严?我注意到,最喜欢讲流话的是年轻人,最喜欢听的却是老教师,听上了瘾,一有机会就抛砖引玉,引蛇出洞,特别是快要退休了的老袁,笑得都咪成了猫眼,大骂“改革开放来得迟,可惜子弹已打光”。当然也有不笑的,我和徐者,成了异类。
   上个学期,老夏强烈呼吁学校分配一个女的到可怜的语文组来,女的有女的优势,起码能增添一点亮色。校长一口答应,分来两个,女的弄进学校办公室当秘书,叫李静;另一个是徐者,流放到不毛之地。大家不好怪校长,只能迁怒于徐者,好像是他故意变了性来为难众人。报道那天,满肚子鬼火的老夏要给他一个难堪,当着众人的面,问:
   喂,你是不是一个童子?
   我吃一惊,这个提问太恶毒了,怎样回答都为难。如果答“是”,则不打自招为窝囊废,现世宝,活了二十多年,好歹也养着一只雀雀,居然连窝都未找得一个。答“不是”,又有堕落的嫌疑,有损为人师表的形象。我有些对老夏气愤,这样变相欺侮一个老实人,有损阴德。
   徐者不做声,装没听见。
   老夏又重复一遍,嗓门大了一倍。
   空气骤然凝固。
   徐者被逼上悬崖,失了退路,只好招架一句:我有女朋友。
   我松驰下来,暗暗叫绝,真是急中生智。
   你莫哄大家。老夏有些吃惊,人呢,在哪里?你哪天带来看看,我请客招待。
   真的。徐者闪出一个笑容,有些勉强,我不骗你们,你们看,我身上穿的这件毛线衣,就是她亲手打的,还有两件。
   怪不得你天天穿,像和尚的宝贝袈裟。王义嘲笑,伸出手,拿相片来看,眼见为实。
   你们太残忍了。徐者咬起嘴唇,眼睛湿了,捞起书包逃出重重包围。
  
   2
  
   按照惯例,新教师入伙,应该主动“孝敬”一回前辈,去酒店摆两桌,蚀财免灾,求个吉利。
   一个月了,还未见徐者有所安排。大家不耐烦了,纷纷骂他不懂事,哈卵一个。好,你做初一,我们就做十五,等你哪天讨婆娘结婚,语文组集体罢贺,让你忏悔。
   我有些不安,相信他们说到做到。当初我调进来的时候,不晓得这个鸟规矩,差点触怒众犯。幸亏得高人龙大师的指点,才及时补救,化险为夷。我觉得有义务替徐者指点一回迷律,就悄悄劝他也破费一场。
   我又没喝酒,又不抽烟。徐者面无表情,剥开一片泡泡糖来嚼,似乎很气愤。
   他们自己有嘴巴,不用你陪,你也不会陪。我耐心解释,和你一样,我也不喝不抽,但碍于情面还是请了客。等酒足饭饱,自然就算我入伙了。你不要意气用事舍不得,我帮你安排,请两桌酒,用不了一个月的工资。
   沉默一会,徐者点头认了。
   第二天上午,他从财务室借出五百块钱,交给我,说自己感冒头痛,请了假回寝室睡觉。
   我晓得,他不舒服,是不忍看到大家挥霍他这五百块钱。他讲,他准备存钱买一台电脑和打印机,要疯狂地写作,一年之内完成一部九十万字的长篇武侠小说,献给女朋友,献给爱情。
   怪不得你喜欢读《射雕英雄传》。我恍然大悟,你肯定爱上了黄蓉那个丫头,是不是?
   嗯。他有点害羞,她太可爱了,唉,这世上,到哪里去找那么好的人。
   你女朋友呢?我逗他。
   他变了脸,犹豫,似乎在克服某种障碍。半天,才冒出一句:竹老师,我说真话,你不会嘲笑我吧?
   不会,我没理由也没权利这样对你。我严肃地说。
   我真的有一个女朋友,后来,她突然消失了,再也见不着。徐者的语调悲悲戚戚,很难过,很痛苦,看得出他压抑得很。
   算了,生活就是这样,经常南辕北辙。我安慰他,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也被女人杀过一刀,伤口还未好呢。
   我接了他的钱,交待他去医务室买药吃。
   点了酒菜,我把同事们请来,说徐者病了,由我代表。
   他们一听就不舒服,骂徐者缺乏诚意,好像把老子们都当成了饿痨鬼,我们缺他这顿饭啊?
   我说绝对不是,他真的病了,去医务室买药吃,不信明天可以去问校医。
   大家才将信将疑,勉强动筷,气氛沉闷。
   很快就散了席,剩下许多菜。我怕浪费,打包带走,去徐者那,他在四合院租着一间房。
   他的房间太简陋,一床一桌一椅,脸盆是塑料的,还破了一块边沿。墙角堆几只纸箱,叠着大学教材和一些陈旧的小说、杂志,几乎全是武侠。
   吃饭了不?我问他。
   不想吃,嘴巴苦。他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捧着本《今古传奇·武侠版》。
   这是你的菜。我打开塑料袋,拿他的碗来装。
   我不要,我不吃。徐者尖叫。
   噫——我吃一惊,怎么啦?
   有毒。徐者不停地摆手,唉,书上说,塑料袋有毒,装不得食物,特别是这种黑色的,污染严重,吃了要得癌症。
   我们都是这样打的包,也没见哪个死去嘛。我有些不快,又不是经常装,一两次不怕的,人体还有一定的免疫功能。
   唉,这是科学,跟你讲不清。徐者生气了,何必去吃有毒的东西呢,得不偿失,我是宁可信其有。
   那你今晚又吃哪样?我看整个房间,实在找不出可以替代的食物。
   我吃一个苹果。徐者变魔术一样,从枕头底摸出一个。
   一个苹果就饱了?我奇怪极了,觉得这家伙不可理喻,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3
  
   期末,教务科作民意测验,发调查表到班上,对任课教师进行检测评比。语文组以2分之差输给英语组,丧失了多年的桂冠荣誉。组长老夏一看材料,原来又是该死的徐者拖了集体的后腿。我们每个组员都是90分以上,唯独徐者得了一个66分,分值最低,位居全校倒数第一。
   这是很严重的过失。失望至极的组长老夏变得暴怒,迁怒于徐者,怪他是一颗毛毛虫打龊了一锅汤。教研组评比是发奖金的(组长按比例又发个人奖),第一名一千元,第二名八百元。徐者的低分值使语文组少了宝贵的2分,换算下来相当于一分失去了一百元。更让老夏难过的,是流动红旗要被摘跑,这叫他这个年年优秀的组长如何写好总结?
   徐者的低分值,反映在他教学上随意混乱,根本不吻合高中教学惯例,让学生无所适从,意见大。比如,一打铃,他进教室不喊“上课”,不让学生起立,认为这是形式主义,浪费时间。板书少,混乱,根本没有设计,东写一颗,西抄一行,又潦草,学生像猜鬼画符,有时甚至忘记板书课题。他板书少,总是要求学生速记。私下里,我问他何不多写一点,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摇摇头,不是我不愿抄,怕抄多了吃粉笔灰,要得矽肺病,短命。所以能少则少,从不亲自擦黑板,让学生擦时,还躲得远远的,拿餐巾蒙住口鼻。看外表,徐者体质单薄,肩头窄窄的,女人肩,好像有病。他上课怕累,买了一只折叠椅,放在讲台底,上课就捞出来坐,除非要写黑板才挪开屁股。他容易干口,又买了一个旅游水杯放进书包,讲一阵,喝两口。最糟糕的,是他的普通话讲不好,方音太重。他是侗族,从偏僻的山村出来,能讲汉话已不容易。一次,我们全组去听他的公开课,上《边城》。他抄了一段补充文字,见学生无动于衷,就焦躁地提醒,语速过快,露出了含混不清的“夹侗”口音:
   喂,你们骚(抄)不骚?要骚就快点骚,再不骚,我就统统杀(刷)了。
   如此滑稽的妙语,引来哄堂大笑,爆笑,有的学生乘机跺脚吹口哨。教务科马主任又好笑又生气,站起来舞动双手,示意肃静,不要破坏课堂纪律。但哪里控制得下来,连我这个忧郁的人都笑岔了嘴。这氛围一破坏,接下去的讲述,全变了味。翠翠的悲哀和梦幻,就这样被一个笑话淹没了,也宣告了徐者这一堂公开课的彻底失败。
   教务会上,马主任不点名严厉地批评徐者:像什么话?有的老师,年纪青青的,要坐着上课,才讲几句,又喝水,架子好大,像个教授在开学术讲座。普通话又太差劲,念出个笑话,教学秩序混乱,无法有效地组织教学,哪还谈得上向四十分钟要质量?嗯,再这样下去,你这个教师的威信要扫地,谁还敢指望你再上三尺讲台?……
   坐在我身旁的徐者,难过得又咬紧嘴唇,摘下眼镜,装进口袋,趴在桌面,把脸埋进双臂,不敢再看台上正激动着的领导。这一刻,我觉得徐者真可怜,像一只被猎杀走投无路的驼鸟,绝望之下把头插进沙堆,却把屁股露在外面,任人拔扯羽毛。
   第二天,沮丧至极的徐者作了惊人之举:向校长递一份申请,要求辞去教书的工作,想去守图书和杂志。
   校长吃惊,问他出了哪样事?
   我身体不好。徐者答的声音很轻,底气不足。
   又不要你上体育。校长笑了,倒一杯水给他,权当安慰。
   校长,那我就向你坦白。其实,我是想多有一点时间来读书。我发觉我自己,并不适合教书,一上讲台我就心慌。
   你读了四年大学,还嫌没读够啊?校长奇怪,喝水喝水,慢慢来,不要急,每个人都是这样,要有一个过程。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不敢批准你换岗,道理很简单,我要是让一个本科中文系大学生去守图书和杂志,别人绝对要骂我不尊重人才,浪费国家的教育资源。你想多读点书,是好事,我大力支持,现在提倡终身教育,读书是一辈子都要坚持的事业。你一边教好书,一边多读书,教学相长,两全其美。
   徐者被一番大道理堵得哑口无言,呆了一呆,不想再多嘴,绝望地退出办公室,泪水在眼眶蓄积,终于掉了下来。
   党支部胡书记去四合院找徐者谈话,送他一本《入党必读》手册,劝他安心工作,不要想入非非,提醒他赶快写一份入党申请书,向党组织靠拢,向先进分子看齐,其他年轻人都积极主动交了,只差你一个。
   我不想当官。徐者老实回答。
   入党又不是要你去升官发财,是追求一种崇高的理想。胡书记生气,摇头,你这个人啊,扯卵谈。
   我有自己的理想。徐者低下头回答,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哪样理想?说来听听。胡书记好奇地问。
   我想写作,我只想写作。徐者的声音骤然变大,猛然昂起头。
   写作?胡书记嗤嗤笑了,唉,你太意气用事啦,年轻时,我也认为文学崇高得不得了,也像你这样冲。结果呢?吃了亏才醒水,文学解决不了任何现实问题,只能是一种幻想,安慰安慰伤口。唉,我也是过来人,晓得锅儿是铁倒的,还是现实一点好。
   徐者古怪地嘿嘿冷笑,再现实也是人生如梦,我只晓得人生苦短。
   胡书记见他扛卵不换肩,晓得工作做不通,只好无可奈何地走了,恨恨骂道,妈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从此,徐者就无心教学了,教案照抄教参,作文只评等级,不眉批。当然,椅子扛回寝室去了,水也不喝了,反正一节课他照本宣科只讲十多分钟,不看学生,反正一个不认识,讲完就看武侠小说,学生自习。下了课,也不去教研组,不是上阅览室,就泡图书室。在徐者的眼里,学校让他最羡慕的人,就是守图书杂志的秦枚秀了,但她并不以此为幸福,总是抱怨借书的太多,烦死人。
  
   4
  
   为了宣传,学校决定创办一份校刊,由我负责成立编辑室,主持工作。我当主编,龙大师副主编,老夏、王义、徐者做文字编辑,李静电脑编辑。
   刊物取名《花季》,亮点栏目是“文学走廊”,专门刊载师生的文学作品。
   李静悄悄问我:你怎么这样喜欢徐者?
   他怎么啦?我奇怪她的语气。
   你要小心一点,最好敬而远之。李静语气神秘兮兮。
   莫非他是鬼?我没好气应她。
   他有神经病。李静告诉我,我和他读了四年大学,比你清楚,说出来,你会吃惊。
   说吧,你。
   在我们中文系,徐者是个怪人。别人读大学,一年土两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徐者一直穿胶鞋,满校园蹿,邋遢得像个行吟诗人,不合群,连老乡会也不参加。又小气,我借了他一本《泰戈尔诗集》,丢了,他骂我是败家子。他爱生病,天一冷就感冒,经常去医务室,大包大包地买板兰根,当药冲服,又当汤菜泡饭吃。有一次,破天荒来找我,红了脸求我去他寝室,暂时帮忙救一次急——冒充他的女朋友,打肿脸脬充胖子,在室友面前挣一回脸,他们个个都有女朋友。我逗他,行呀,你拿什么感谢我?还要不要我赔你的《泰戈尔诗集》?他诅咒那是有口无心,这次,一定要重重酬谢,要什么给什么,除开天上那一轮月亮。就这样,我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买了一把二手吉他送我。我吃了一惊,这么贵重的东西,他哪有钱买?他那样穷,连皮鞋都穿不起。过后,才知道,他是去医院卖血得的钱,去旧货市场半价买了两把,一把自用。那时,他居然爱上了流行歌曲,崇拜台湾歌星齐秦,天天唱他的《冬雨》和《花祭》。我很奇怪,他又没失过恋,哪来的伤感?
   你莫乱讲,人家徐者还有一个女朋友呢。我就是不信,还有姑娘会爱上一个神经病?
   有是有一个,我还亲眼见过呢。李静笑,还是我的学生,也是徐者的学生。
   下边,就是我听到的徐者的爱情故事。
  
   5
  
   系上说,今年去夜郎县实习,师大已把这个国家级贫困县作为教育扶贫基地,当成中文系的固定实习点。
   出发那天,车上塞满了红男绿女,春意盎然。带队的文老师在打瞌睡,他总是抱怨春天,因为一到阳春三月,他就要被系里指定为带队教师下乡。他自嘲为服苦役被流放到不毛之地的囚犯。有什么办法呢,在中文系,他是唯一留校的助教,资格低。临出发,他懒洋洋地告诫中文系的才子佳人们,要随乡入俗,清高不得,男生最好不沾花惹草,女生万不得已莫卖弄风情。总之一句话:把根留住,把门守好。
   车厢里,弥漫着歌坛丑星赵传宣言般的嘶吼:……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外表冷漠,内心狂热,那就是我;我很丑,可是我有音乐和啤酒……
  
   喧闹的人群休止了噪音,静静地品味这一腔苦涩的渲泄,默默咀嚼各自的心事。
  
   徐者抱着木吉他,忧心忡忡。
   他在发呆。原来以为大学生涯好伟大好浪漫,谁知竟是如此干燥乏味。读了四年书,快毕业了,自己居然连恋爱一次都来不及。唉,也怪自己有贼心,没贼胆,好姑娘都让流氓霸占了,寂寞的尽是次品。中文系,是大系,才子才女满天飞。才子固然潇洒出尘,才女就难让人恭维了。按照定式,才女总是因为自卑于形象才发愤图强,所谓的色艺双绝,只是一个古典传说而已。况且,才女们炼就了一双炯炯慧眼,眼光毒得很,能一眼看穿才子们的无聊。
   嘭——地一声爆响,把徐者从幻想中惊醒。他以为是汽车爆胎,车子却照样滚滚向前。一低头,发现是吉他琴弦断了,第四弦。这是吉他六根弦中最脆弱的,与其他五根长寿的弦相比,几乎可以说是夭折。这一根四弦才换了一天,断得这样快,断得这样反常,如果不是出于自己刚才抱得太紧了的缘故,就是一种征兆了。
   古诗云:弦断为知音。
   她是谁?
   她在哪里?
  
   李静和徐者分在一个小组,带高二文科班。第一次批改作文,徐者在一本子上发现了如下句子:
   雷锋做好事,总是小题大做。
   春天来了,树叶长出一片,鸟儿乱七八糟地叫,错综复杂。
   宋老师一怕工资少,二怕找不到女朋友,除此什么都不怕了。
   徐者笑了,荒唐,居然有这样的学生,把世界和老师都漫画了。是啊,我徐者又何尝不怕?一怕找不到处女,二怕她不美丽。
   作者是谁?
   王春红,一个漂亮的女生,绾着马尾马,嘴角缀颗痣,动不动就笑,把忧郁憔悴的徐者都迷晕了,以为碰上了一尊女神,上课总是提问她,而王春红也极力迎合。比如,王春红争着上来擦黑板,嗲声嗲气地朗读,故意读错字,把“瀑布”读成bào bù,以引起徐老师的注意,获得纠正的机会。徐者上课总是走神,一天上《荷塘月色》,抄歪了板书,居然把作者朱自清的生卒年(1989——1948)误抄成(1848——1948)。下边学生惊叫,哇,他老人家活了一百岁呀?徐者才发窘醒过神来,忙用手掌抹掉,改正。一边瞅那王春红,正笑吟吟地望他,又慌了神,讲得失了章法,不知所云。
   王春红买了一把吉他,要徐者教她弹。她和职校的初中同学玲玲合租了一间房,就带徐者去。
   先看看你的手吧。徐者兴奋得头重脚轻。
   王春红伸出,那指甲太长,涂了鲜红的油彩。右手正好弹拨,而左手就按不住弦,按要求,左手要用肉垫按,得剪平指甲。
   你帮我剪。王春红发号施令。
   你,自己剪吧。事到临头,徐者又慌了,心突突加快乱跳。
   咳,我不晓得要剪成个哪样。王春红把自己的手指搭在老师的腿上,大大方方地嘻笑,你莫怕,我是自愿的,不算你非礼。
   见她发话,徐者斗胆捏住她丰腴的手,像捏一节刚出炉的面包,颤颤惊惊地修剪,一边问她,要是剪到肉你就喊疼。
   突然,剪刀尖划伤了食指,冒出几点血。情急之下,徐者抓起她的食指往嘴巴送,吮得吱溜作响,也不吐出口水,吞了,一边道歉对不起。
   这些猩红的指甲,实在精致漂亮,徐者不忍剪碎,修成了月牙形,舍不得丢,拈起,用餐巾小心翼翼包好,揣进上衣口袋,说留着收藏,做个纪念,古人尚有以青丝相赠的典故呢。
   王春红脉脉含情地看着这一切。
   唉呀,你有一根白头发。
   被剪得痴呆走神的王春红,忽然惊叫,人家少年壮志不言愁,你倒有了少年白,未老先衰呢,我帮你扯了吧。
   不可能,你莫花了眼。徐者吓一跳,将计就计,在学校,我是一根没得,如果有了,也是这几天临时才白的,大概是人到异乡,水土不服。
   哼,狡辩,给你。王春红果真扯下一根白发,笑,哼,水土不服,我看你是心怀鬼胎。
  
   一个月的实习很快结束了。
   王春红喊徐者去住处,要送他一件礼物。
   先要徐者猜。
   乱猜一气,不中。
   王春红得意地取出一个用红丝带包扎的小纸盒,说,是你喜欢的。一一摸出几只小巧玲珑的瓷玩具:一只狐狸,两只小乌龟,一只白公鸡。另加一双皮鞋。
   我问别人,你69年是属鸡。她自豪地说明。
   你是哪一年?徐者忙问。
   75年2月3号,属兔。我的月份和日期并列,就是你的生日,相乘就是你的月份,妙不妙?
   啊——你这样心细呀!徐者感动之极,把吉他一扔,拥抱她。
   吻我!
   王春红喘着粗气,像下命令。
   徐者嘬起嘴唇,象征性地碰了碰王春红的脸颊。
   你这是演电影?王春红不满,主动发起攻击。
   徐者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吻。
   王春红剥开一颗水果糖,含进嘴,贴紧他的唇,把湿润滑腻的糖,用灵巧的舌尖推进口腔。
   霎时,徐者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她的温度,连同她那暧昧。
   糖在一点一点地融化。徐者不忍独享,又卷了出去。
   一颗糖,就这样从嘴到嘴地旅行着,消耗着,溶解为零,进入了两个阴阳世界。
   鸡叫了,到了分别的时刻。
   你一放假就来看我呀。王春红哀告。
   那还用讲。徐者解开她环拥自己的双手。
   王春红放心笑了,帮徐者把衣领扯紧扯正,要徐者换上皮鞋,不要再穿胶鞋,难看死了。
   昨夜你忘了请假。文老师告诫徐者。
   下不为例。徐者心虚地笑。坐在车上,徐者感到满嘴弥漫着王春红的气息,味道像苹果,又像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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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学校,徐者像丢了魂魄,写论文都没有精神,却一直怀念回忆王春红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他总是睡不着,失眠,相思成灾,竟买来几个苹果和桔子,塞进枕头,以此来替代王春红那神秘诱人的气息,好受了一些,终能昏昏入睡,醒来又是泪水涟涟。
   这天晚上,停电。徐者弹了会吉他,肚子疼,去厕所,摸黑蹲着,又开始发呆。
   突然,一脬热尿劈头盖脸淋了下来,把徐者淋昏了,继而清醒尖叫起来。
   那个冒失的家伙慌了,才晓得淋着了人,急忙收了雀雀拔腿跑掉,背后传来嚎叫。
   徐者哭哭啼啼地去追,黑灯瞎火的,哪里追得着?他觉得受到奇耻大辱,进寝室换衣。室友们都惊动了,好言安慰,别人也不是故意的,是场误会。徐者只是哭,说要拼命,同归于尽。闹了很久,大家才劝他去洗个澡,哄他睡了。
   第二天,整栋楼都传遍了这个荒唐的故事,传到系里去了。徐者感到很没面子,发誓要杀死那狗日的。他真的上街买回一把西瓜刀,揣在裤兜里,要报不共戴天之仇。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连人都找不着。
   一天半夜,室友张政尿急逼醒,想跳下钢丝床。忽然,望见对面下铺亮了,是徐者躲在蚊帐内划火柴,点了根蜡烛,呆呆盘腿坐着,像尊塑像。一会,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相片,瞅半天,嘤嘤哭了,边哭边把相片撕成细条,一条条地塞进嘴巴,嚼下肚去。嚼完,倒头便睡,任那根蜡烛亮着。张政见状吃惊,毛骨悚然,吓得尿都不敢去屙,忍到天亮。大家起床上课,徐者还在昏睡,室友好意催他,他不耐烦地说病了,也不请假。直到中午,徐者才爬起,眼睛肿肿的,去食堂打饭,只得两个冷馒头,泡一袋板兰根,边喝边嚼,眼泪又叭嗒叭嗒地滴下来,落进碗里,又喝进肚去。室友问他哭哪样?连问几遍,他才哭丧着嚎叫,她和我分手了,分手了。室友们才知大概意思,追问她是谁?徐者大叫,她不是人,她是一个魔鬼,昨天半夜,我把她吃了。张政这才明白,昨夜徐者吞吃的,是他女朋友的相片,真浪漫啊,秀色可餐。
   这件事对徐者刺激很大,似乎伤了神经,开始梦游。一天半夜,他去图书馆路灯下吟诵戴望舒的《雨巷》,惊醒了周围的几栋楼。他捧着诗集,来回踱步,昏黄的灯光把身影拉得老长。没有人敢出去,怕吓着他,就耐心等他读完,他才又重新回寝室睡觉。
   毕业论文,徐者作了一个奇怪的题目,把导师都嚇一跳——《论文学才子们的妓女情结》。导师问他,你怎么写这样一个露骨刺眼的题材?徐者答道,我又不是信口雌黄。在论文中,他引经据典,却又使用诗化的笔法,把一篇理论文章作成了抒情浓烈的散文,满含伤悼,悲愤和哀叹。
   王春红就这样把徐者推向了情感的悬崖,然后抽身消失。
   为了忘却的纪念,徐者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原来他叫“徐家宝”。
  
   7
  
   听完这个故事,我有种隔世的恍惚。我警告李静,你不能再告诉第二个人了,否则徐者要出事,出祸。你不愿当一个凶手,是吧?
   校刊编辑工作正式启动。当大家都在忙于编造教学论文之时,唯有徐者在疯狂地撰写他的长篇武侠小说——《逍遥游》,每天以一万字的速度推进,边写边递我,要我这个主编替他免费打印。三个月后,如期完成。他憔悴得像一片深秋的树叶,居然光光的下巴也冒出了青青的胡须。我惊异于他的神速落笔,更被其内容所震惊,题材以清代吴三桂兵变为背景,以绝世红颜陈圆圆为主角,演绎了一段国恨家仇重奏的旋律,荡气回肠。尤其令我惊奇的是,徐者将陈圆圆的行迹演绎到了岑巩县马家寨,最后隐没于天柱金凤山。小说的结尾,像沈从文的《边城》一样令我神往:
  
   落日坠去,橙红的光晕将一座金凤山染得高低迷离,恍兮惚兮。陈圆圆捋捋青丝,心动神摇:不知金凤山里面,有没有传说中的神仙?”
  
   如果没有看到这篇小说,甚至不是这样的结尾,我对徐者是不以为然的。看到这后,留给我的是一片震惊:一个看上去木讷迟钝之人,居然如此激情四溅,出手不凡让人凛然。以至于让我产生了为其题签和插图的强烈冲动。很久以来,我以为普天之下,似乎只有我自己一人有点敏感,懂得关注伤口,却不料还有人更疯狂。这个世界,谁能真正看透?
   《逍遥游》在《花季》校刊连载,反响强烈。学生们一片惊叹,对徐者佩服得五体投地,天啊,想不到教书匠还有能写这种小说的。好多人羡慕能有这样的老师来教,有的竟要求调到徐者的班级来,想听他上课。可怜的徐者,所教的其实是个慢班差班,是别人早就选剩下的,再用心也是事倍功半。然而,对于教师来说,该小说的巨大成功,更多地是触怒,他们忍无可忍,和校长告状,要求撤销我的主编职位,理由是:校刊的定位,应是为学校的教育教学服务,而不应该变为几个风流才子出风头的阵地。学校经费那么紧张,版面又有限,身为主编,不去多登几篇教学论文,而去连载又臭又长的鬼打小说,简直是天大的浪费,本末倒置。
   校长冷着脸,交待我马上中止,不要因小失大,难得收拾。
   我不服,要登就登完,半途而废,既是对读者的不负责,又是对作者的不尊重,对徐者是个沉重的打击,怕他受不了,他那个人太敏感,有点神经质。
   办事要讲原则,不要拖泥带水,你这个主编,是对学校负责,不应该满足个别人的兴趣爱好。校长不高兴,何况,他还在开头发表了特别申明,申明了这小说是献给他女朋友的,影响就更不好了,对学生有负面影响。
   我退出办公室,心情灰暗。这样一个结果,我该如何去向徐者交待呢?
   想来想去,我不敢面告他,只好请李静转述,说是领导的意思,我们编辑室做不了主,请他谅解。
   李静回来交差,说徐者的脸色剧变,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冷笑。怕要出事。
   果然,第二天,徐者丢下一纸辞职书,走了。
   全校震动,议论纷纷,有人佩服他有我行我素的勇气,有人讥笑他意气用事,要吃亏后悔,一篇文章,就砸了一个铁饭碗,怕是疯了。
   校长叫我去,给我看辞职书,要我把徐者劝转回来,这样乱来太不象话,有损人民教师的形象,对学校的声誉也有不良影响。
   辞职书寥寥两行。
  
   校长:
   我不想教书了,我要辞职,我要创作,我要自由。
  
   在我看来,这哪是辞职书,分明是一份宣言,是抗争与愤怒,是挣扎与呐喊。我看得很激动,很亲切,想入非非,面对这应试教育的非人折磨,什么时候,我才敢这样也振臂一挥?
   教研组里,徐者留下了教材教案作业本,还有几本工具书,显然他已视这些为累赘。但图书室讲,徐者还欠一套书,是三卷本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请我追还。
   找到徐者,他正在住处呼呼大睡。我讲了校长的意思,请他回去。
   他摇头冷笑,好马不吃回头草,我若回去,又成了一个笑话。算啦,反正我也无心当个教书匠,长痛不如短痛。
   那你,靠哪样吃饭呢?我提醒他。
   当自由撰稿人。徐者语调铿镪。
   我得一惊,靠写作为生?你以为这是唐朝啊,凭一首绝句就可以赚几两银子?李白是诗仙,也才是弄个温饱,老婆也没法多养她一个。
   管不了这么多,破釜沉舟了。徐者叹一口长气,颇为悲壮。
   你要后悔的。我警告他。
   他沉默不语。
   你们,借我点钱。徐者突然开口,我想买台旧电脑旧打印机,联上网,在家办公。得了稿费,我保证还钱。
   哦,我无法拒绝,答应和编辑室几个文友凑钱借他,我清楚,这哪是借钱,分明是在赌命。
   最后,我提醒他把借的图书归还,领导催了。
   我不想还了。徐者舍不得,从枕边摸出砖头一般厚的《追忆逝水年华》,自言自语,这套书,我神往已久,寻找好多年了,买都买不到。你莫催我了,打死我都不还。
   我有些纳闷,这本小说,唠唠叨叨的,又长又涩,太难读了,你读得通?
   我喜欢。徐者答非所问,我就是喜欢喋喋不休。你相不相信?写作就是自言自语,就是用文字来反抗遗忘,与时间进行殊死的抗争。
   我见说不动他,就叹口气,一半是佩服他的执着,一半是忌妒他的勇敢,就回去向领导扯谎,说徐者把书搞丢了,愿意赔钱。
   丢了?领导大为生气,丢一罚十。
   好在书不太贵,老版本,译林出版社1994年5月第一版,1998年3月第4次印刷,精装上中下三巨册,才定价70元, 物超所值。
   我去图书室,对管理员讲,徐者穷得卵拖灰,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钱赔你的书?算我倒霉,当一回施主,帮他赔这书钱,你也对领导阳奉阴违一次,莫丢一罚十啦,照本计价,大家积点德修修阴功。好人命不长,徐者来世会变牛变马报答我们的。
   她快活地笑起来,好好好,饶你一回,你们这些臭文人呀,酸得要命。
  
   买了东西,徐者请我们吃了一顿简单的饭。然后,订作息时间表,白天看书睡觉,晚上狂写。为了节约,自备一套炊具,早上煮一锅饭,胡乱炒两个菜,吃一整天。有时,索性上街吞一碗粉,就撑到半夜。我去看他,就带些稿纸白纸信封等赠送,反正是从学校拿的,假公济私。
   两月过去,徐者积了一批稿子,边打印边寄发。我不敢问他赚了多少稿费,怕伤他自尊。
   一天,有个农妇来学校找徐者,挑着两个沉重的麻袋,碰上我。一问,她说是徐家宝的母亲,给儿子送些米和肉来。
   她汉话讲不明,大意是,徐家宝是她的宝贝儿子,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秀才,近来总不回家,是不是病了?
   他出差了。我不敢讲真话,怕伤了老人家的心。我真的不敢想象,在乡下,“自由撰稿人”会被理解为一个什么概念?至少是不务正业。
   她失望地留下东西,鞠了一躬,麻烦我亲手转交给她儿子家宝,要他多吃一碗饭,多吃几片肉,身体要紧。他从小身体不好,尿床,爱做鬼梦,初中还巴娘睡,胆小。
   去吃碗粉再走吧。我想表示一点安慰。听她讲,她家住山湾,隔县城要坐半天的车,还要走二十里山路,很累人。
   她马上走了,扛着一根空扁担。
   晚上,我把东西搬到徐者的住处。他一边装东西,却猛地哭了,连呼对不起家里。活得不像个人样,白白糟蹋了父母亲二十多年的粮食。
   你父亲呢?我问。
   病死了。徐者神色悲哀,扛木头死的。我读镇中学高一时,班主任结婚,要我们乡下的学生每人捐献一根木头来送他打家具。我父亲为了讨老师欢喜,扛了一根粗的,累得吐血,后来身体就垮了,再也做不成活路,卧病在床,只剩下我娘一个人死做,喂猪就像喂兔子。
  
   很多学生向校刊投稿,字迹潦草,还需修改,麻烦。我想省些力气,又做个顺手人情,就让他们把稿件送到徐者那里打印存盘,由他统一修定,优惠。这样,徐者就有了一笔收入,还满足了他的某些心理。
   一天,喊我去他那吃晚饭,有喜讯相告。见我,递出一封信,说是北京翰林文化传播公司寄来的,看中了他的《逍遥游》,愿意出版。
   我替他高兴。读完信,才知这是一口隐形陷阱。这公司要徐者包销1千册书,也就是说,要作者预付全部的书款二万二千元。说白了,就是自费出书。
   太危险。我劝他放弃,万一他们骗人呢?
   死马也当活马医。徐者昏了头,就是贷款,我也要把小说出了,天天压着当枕头,我睡不着觉。
   他一认定,就开始重新润色加工,压缩内容,一边想办法借钱。
  
   想不到,倒霉的徐者还撞上了桃花运。
   更想不到,做媒的竟是鄙人。我让学校的文学爱好者们去找徐者修稿打印,正给他开了一扇方便之门。一个高三文科班的女生,笔名“花儿”,爱上了徐者,三天两头去,谈完文学,又帮他煮饭洗衣。
   花儿的文笔流畅优美,被我采用了两篇,《看落叶》和《听雨》。我怀疑精彩部分是由徐者代笔,比如这样的句子:“看落叶,就是站在岁月中凭吊生命凋敝的轨迹”。中学生,能写得出?我睁只闭只眼,没点破。当然花儿也懂事,领了十块钱的稿费,就买了条鱼请我和徐者吃火锅。她喝啤酒,我们喝白酒,都醉了。恍惚之中,我看见徐者正在拥抱幸福。
  
   高考体检,惊爆一条新闻:几个女生怀孕。花儿是其中之一。
   校长差点晕死,勒令班主任查个水落石出,查出元凶,绳之以法。很多女生招了,都供认是和男同学谈恋爱,偷吃禁果。唯独花儿不吭声,班主任背了黑锅,天天骂她。
   一天晚自习,花儿用刀片切腕自杀,死在寝室。
   我挤在人群中,看到花儿睡在床上,脸庞被纷乱的头发遮掩,右手捏着一张“吉列”刀片,左手伸出床沿,正对着床脚一只盛满水的脸盆,腕上满积血痂。
   有人落泪,有人咒骂,有人叹息,有人嘲笑。我不敢相信,难道这就是故事的结局?然而,这弥漫着的血腥气,又明证了这不是在虚拟。爱与恨,生与死,从来只在一念之间,方寸之内。
   死者亲属来了,闹着要学校赔偿,得了一笔款。当晚,即把死者拉到后山烧埋,化为乌有,连碑都未立一块。按照土风民俗,这种非正常的死殇,不能入殓,不得安置进祖坟场地,否则大凶。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竟与徐者有关,除我之外。第二天,我告诉了他,要他保持沉默,否则惹火烧身,进大牢。
   他没有思想准备,如遭雷劈,泪水在脸上纵横,求我乘天黑带他去那片焚烧之地,他要安慰花儿的魂灵。
   带着那部《逍遥游》手稿,我们到了野外。冷风习习,脸面生寒。徐者插了三炷檀香,望空祷告,求花儿魂兮归来,不再飘荡。随后,一页页地焚烧小说手稿,祭奠亡灵。火光闪灭之间,我突发奇想:这部小说,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主人公?是王春红?陈圆圆?还是可怜的花儿?
  
   第二天,徐者贱卖了电脑打印机,把那些旧书送我,揣上一张《逍遥游》的软盘,要亲自去遥远的古都出书。我送他进车站,祝他心想事成,一路平安。
   他应我,明天,我到北京出了名发了财,再还你们的债。
   我点点头,内心却在发问:明天,有多远?
  

完成时间:2004.10.05 11:15:35

  公开状态:完 全 公 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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