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手稿）
　　
　　 作者:冬眠
　　 金银岛 之 第一篇
　　
　　
　　 13
　　
　　 苏东至一个上午只办两件半的事，太阳就到了正午。
　　 第一件事是公司高层一个周末例会，他听了一堆坏消息。比如公司原先胜算在握的高速公路项目省厅突然给搁挂起来了，又比如这个月的售房进度下了十个百分点，金银岛收尾工程受到原住户的签名抗议，等等诸如此类。省厅的项目搁了是因为省厅的头头正要换人，这个嘛，苏董事长当即指定公司林副总裁带两三个人去省城探明局面。售房额下降了，许多人认为是大行情所致，苏董事长可不这样看：为何西昌花园这个月卖掉那么多套房子，你们谁谁谁原先不是说那里的房不好卖吗？现在说起销售进度了，你们都来给我做形势报告？——“啪！”董事长恰到火候一巴掌拍到会议台，全场雀然无声。然后，他变得轻声细语：我们的销售部在干什么？各个售房处的人都在干什么？他的声音说得越小，会议室里的人就变得越安静，做记录的停了笔，喝水的早就放下杯子危坐正襟，人人心知肚明：董事长发火不可怕，怕的就是他这副轻声细语作分析讲道理的场面，像眼下这个阵势，肯定有人要遭殃了。
　　 果然，会议最后不再讨论金银岛住户的事，但是，一个售房主任被撤职，其属下的售房点指定裁员四人。裁掉谁，由新主任交班后落实具体人选。
　　 第二件事是会晤他的常年法律顾问汪啸冰，讨论金银岛收尾工程引发老住户纠纷的法律问题。这事情的原委是：那金银岛小区还有最后一块空地，原先公司接手开发时，城市规划指定建成户外体育场所。最初苏冬至也没打它的算盘，所以销售时对客户的宣传资料都注明是一个露天网球俱乐部。金银岛变得金贵之后，策划人员提出了掉包子设想：把网球场改为两幢小高层，起码有两千万额外进帐！苏冬至一听即合，随即走动了有关部门使规划变更申请获得通过。但是那边上头刚一批准他的新规划，这边就有老住户往公司打电话说，在“球场”建楼等如商业欺诈，你们等着上电视上法庭吧。叫汪律师过来就是讨论这事的。
　　 按以往的惯例，他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汪律师应该在他的办公室外间等候他，可是今天女律师迟到了五分钟，他坐在自己那张皮椅上发楞喝水又转了两圈后，这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才翩翩而至。 金银岛集团董事长开门见山便问：汪大律师，你忙我也忙，今天请你来我就想听个说法，金银岛那些老顽固的事你都知道了，汪啸冰含笑“嗯”了一声，“这事何时了断，我的工程队哪天可以进场动工？”
　　 谁知那汪大律师对自己那迟到的五分钟并不在意，同样开门见山就说这个事她研究过，还查过有关案例，公司方并没十足的胜算，何况还有个社会舆论的问题。她的解说是，在公司这一方是个经营利润问题，那些住户就不同，很多人就只有一个家，您扰了他，他肯定拼全力和你争。再说吧，若真上了法庭，我当然会全力以赴，苏总方方面面的关系肯定也配合得上，但金银岛里住的什么人物都有，您也忽视不得。犹豫一下她又说，规划局的李局长，中院民事庭的赵庭长都住在金银岛……难道您不知道吗？
　　 汪啸冰说这番话是一脸温柔又是棉里藏针，苏冬至手中转弄着一根绘图铅笔，坐在大班转椅上静静听着，最初是不满，接着是不耐烦，然后是又烦又躁，听完了半天懒得出声，最后他恹着脸问：“汪律，听说你最近搬了家？”
　　 “呵，您也听说啦！汪啸冰微微一笑，“朋友出国，就把他们那旧房子承接下来呗。”
　　 “是金银岛吧，哪一幢？”
　　 “嗯……银街十六号。”正是挨着“球场”的那幢小高层。
　　 他盯着她，她也和他对视。最后他手中的铅笔断了，他爆出大笑，她也嗬嗬笑出了声。
　　 “我要，炒你鱿鱼。”他咬牙切齿忿忿地嚷道。
　　
　　 汪啸冰最初是陈渔的常年法律顾问。陈渔就是当年金银岛的第一个购房者，交款买房时那个船夫承诺一年后交房，结果过了八年才从苏冬至的公司那边拿到钥匙，为此他把金银岛集团告上法庭，打那场官司的原告律师就是汪啸冰。接到法院传票那天，苏冬至刚好在开会，他自己把传票读了一遍，然后哈哈大笑问“陈渔是谁？是谁？你们谁认识此人？”与会者面面相觑。最后有个人说了句“好像是开肯德基的”，那苏董事长再次笑了，“张三收了李四的钱，李四却来找我苏冬至结帐，哈，他开肯德基，敢情我们是办福利院的？”苏董事长那时正如日中天，有钱有势，聘请的律师还是个法学讲师，据说海洋市的律师里有一半人还听过其人讲课。所以，苏董事长有理由不把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住户陈渔放在眼里，整个审理过程他本人从不过堂亮相。最初时行内人都认定这官司原告并没有取胜的机会，谁知官司打了一年，打到成为全国著名案例，把苏冬至连同他的公司打得臭名昭著，连他在检察院的妹妹都说，你还是趁早私了吧。苏董事长这才想起要看看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三头六臂……后来他去了一次法院，没有见到陈渔，却是汪啸冰让他留下了印象。这女人仪态飘逸口齿琳俐，苏冬至不晓得她有没有听过法学讲师的课，相形之下他看到的是，他的讲师法律代言人在阵地上匍匍匐匐，极其委琐，让他苏董事长脸面全无。过堂之后，他给她打了电话说，这官司别打了，只要你答应一件事，你当事人的所有条件我全接受。什么事？电话里她的声调低了一点。苏冬至缓缓的说：结案之后，你来担任金银岛集团常年法律顾问。电话沉默片刻，随后传来她一本正经的语音：“这事与此案无关，对不起，本律师恕不回答。”……案子最终以庭外解决告终，苏冬至付了陈渔六十万赔偿金，汪啸冰因此成为金银岛集团常年法律顾问。苏董事长事后总是说，他那六十万不是输给陈渔的，而是为公司买来一个诉讼高手。
　　 当然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汪啸冰受聘后和苏董事长的第一场谈话就证明了这一点。那天就如今天这样，他坐在大班椅上转圈，她隔着宽敞的桌子坐在他对面中班椅丝纹未动。他说：我要包了你，你开个价吧。她眨了两眼，他解释说，别再接手别人的案子，我公司的业务够你忙的，你直接到这里上班得了。她把他的脸看了一遍才说，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意思。那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她说话时坐得比他低一点，可他还是按了一下扶手，使自己再挣直起身子听她说，“我还没听说有哪个律师被谁包的。”
　　 这些是两年前的事了。直到如今，苏冬至也没“包”下汪啸冰，她依然在独立的律师所自己揽活干，据他所知，除了富山和陈渔，她还兼另外两家公司的常年代表。苏冬至除了偶尔骂她是“二级汉奸”之外，此时这句“炒鱿鱼”不过是被某种莫名郁闷烦出来的空话而已。就像规划局那些官吧，人家心安理得让你陪着吃饭喝酒洗桑拿，心安理得收你的钞票信封，心安理得批准你的规划申请，回到家里却大义凛然声讨你对住户背信弃义，苏冬至除了能吼上一句“我要炒你鱿鱼!”，还能做什么?……这些，他没法对他的女律师说，可她却明察秋毫：我收你律师费，当然要干份内的活，我住16号，自然也不喜欢那里再盖楼了，你要炒我鱿鱼是你的事，我自己却是公私分明的。我能说的是，你又不能输掉官司，又不能输掉信誉，真是不能急的事……
　　 这时候他的秘书小张敲门进来，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哦了声“请他稍等”。她懂得这是暗示，董事长的法律咨询课结束了，便站起来伸手向他道别。他坐在原位不动，和她握手时随口又问了一句：“哎，听说你的大东家……”他眯闭起一只眼露出一个调皮脸相，“今天有些尴尬了是不是？”
　　 她怔了半秒钟，明白他指的是富山公司的大本李，心里惊诧此人消息竟如此灵通，却不露声色地答道：“对不起，我收工了。”说罢走了，随之又送来一个闪光的笑眼，“要说吧，苏董事长您才是我的大东家呢。”门关了。
　　 “这娘们……！”苏冬至发呆好大一会，转头看看那个不满三十岁戴眼镜的张秘书，张秘书看看那扇已经闭合的门，又看看苏董事长，也有些脸愣。
　　 “看到没有，”最后苏冬至朝他吼了一声，“学着点，小子！”
　　 张秘书进来咬耳朵的是他今天要办的第三件事，约见人才。这个人才姓周，是一个副市长介绍来的，那是因为苏冬至某天突发了壮志豪情，想到要将金银岛集团弄成上市公司，于是市长便推荐了此人，说是他跑上面两级证监委，有过成功记录，眼下想上市的人多，这种人才大家争着要呢。汪啸冰走后，周人才走进了苏冬至的办公室。不过见面聊了几句后，苏冬至对其人印象并不感冒，只是碍于市长的份上，也只好敷衍几下，一时间沉默也不是，多说又无趣。好在桌面上两部电话铃声彼伏此起，张秘书暇不应接，偏偏那些电话个个需要老板亲自应答，苏董事长只好吩咐小张陪周先生出去参观一下公司，中午再约上副市长一起工作餐。
　　 小张和姓周的走出去，门一关，电话才停下来。手机又响了。苏冬至边通手机，边朝桌上还开着扩音的电话喝道：“停！”办公室这才真正安静了下来。
　　 “你喊得挺像个专业导演！……”手机里传来他妻子郑亦佳温和的笑语。
　　
　　
　　 (待续)
　　
　　 （冬眠写于2004.09.14-19、2004.09.19首发于网易集英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