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题记:我只想写一篇世俗小说……
作者:冬眠
金银岛 之 引子
引子
1
金银岛其实不是一座岛,而且以前也不叫金银岛。
远古时候,它应该是藏在海水底下的一块地。后来经过入海河水的推动,河水带来上游的泥沙,泥沙又在海床上堆积,这块地才从海底露了出来。再后来,也就是到了海洋市有文字记载的时侯,它已和大海完全脱离了。
黄沙,马尾松林子,凹凸不平的丘陵,零零散散的杂草。东西两面各有一条自北而南逶迤而下的溪流,东边的叫金沟,西边的叫银沟,南面平整北面朝上翘起,中间凹下,五六里见方的区域,仿佛是南方沿海地区几百年常用那种木制洗衣盆——这大概就是它最初的模样了。邻近那些耕田捕鱼的居民管它叫落鸥盆,而且一叫就是上百年。现今在世的海洋市人其实并没见这座城市几时有过成群海鸥的,能从落鸥盆这名字激发人们对大海某些暇思臆想的,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以后是战乱年代,日本军占领了海洋。那时候日本人在太平洋打大仗,空中常常有受伤的飞机,或者是没了油的飞机,那些飞机往往找不到地方降落最后掉入大海。于是就有个日本将军看中了落鸥盆这块地,他征来了大量民工,砍掉大片的马尾松,修筑起一个飞机场,打算用来当做飞机紧急逼降的中继站。谁知机场刚刚峻工,才试了一次起降,战争却结束了。机场还没来得及起名,便转到了国民党政府手里。可是国民党人那时的敌人不在海上,这个机场派不了用途,何况它只是一条跑道而已,根本没有其它的设施。所以,四年多期间这个机场从没使用过。只是到了解放军解放海洋的前一天,才有一架飞机在这里降落,随后它载走了一位国军要员。但是传说那架飞机后来并没能抵达目的地,而是跌落到Tai湾海峡的海里去了。那位国军要员是否死里逃生,海洋人无从知晓。
从那以后的几十年,落鸥盆这个机场再没使用过,它变成一条无人管理的公路,但是海洋人却把落鸥盆改称为:飞机场。对于年龄小于陈渔的海洋市民来说,他们并不知悉落鸥盆这个名字,更别说任何与海鸥有牵连的记忆了。他们有记忆的是:这个名叫飞机场的地方,以前是专门用来枪毙犯人的刑场。
2
陈渔十二岁那年,就看过一次犯人如何被枪毙的过程。
那些犯人,每个人胸前都挂一块大牌子,牌子上用黑墨汁写着姓名和罪名。他们先是排成一队,站在市中心广场的台子上,静听人们用高音啦叭把他们痛骂一番,在震天动地的口号声中,被宣布为死刑。接着就有人在他们的背后竖起一根剑形的木板条,又有人拿来红墨笔,给他们胸前牌子上的名字打叉,然后这些死囚就被推上没有硼顶的卡车。那些卡车也装有高音啦吧,它们慢慢沿着大街马路吆喝,把海洋人从各色各样的楼房里吸引出来,让他们把车上那些犯人畅所欲言品论一番。那种情景对海洋人来说还挺振奋人心的。因为海洋毕竟是个小地方,而小地方的人自有小聪明之处。他们懂得不能对活人妄加评论,而评论已死的人,又显得无聊和残忍,唯有评论这种将死又还没死的人,方显示出自己的理性和正义。
陈渔踩着他父亲那辆生满锈斑的公家单车,一路紧随着刑车。死刑犯三男一女有四个,两个反革命和两个杀人犯。三个男犯全剃光了头,唯独那女的留着半长半短的黑发,所以识别出她是女的。那两个反革命早已脸色灰土,身子烂泥一般地瘫耷在车沿的围栏上了。但是陈渔和围夹在街路两旁观看的人一样,对反革命全无兴趣,只把眼光直瞪瞪地勾在那个女杀人犯身上。
围观评论的人把这个女人和站她身边的男人称作是一对狗男女,前面的啦叭也在播讲说,是她和他两个串谋联手,毒杀了女人的丈夫。这年龄的陈渔朦胧晓得杀人必须偿命,却不懂狗男女是啥玩意。他只看到女犯的脸很白很净,眼睛很亮,最让他惊讶的是,她全无怯色,眼睛若无其事地朝四面八方悠转,最后竟然在陈渔脸上停留片刻,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陈渔抖了一下,心里砰砰直跳,再不敢去注视女死囚那双眼了,只是慢慢踩着车顾盼四周,听路人叽叽咋咋的评论。那些男男女女的路人都在评论女犯人的容貌和年龄,播音里说那女人三十二岁,有人却说她看来更像二十二。但是陈渔既看不懂这个女犯人是美还是不美,更看不出三十二岁和二十二岁的区别。“哎,那么美的女人,年轻轻的就去了飞机场……啧啧啧!”身后另一个女人发出叹息的声音。
刑车穿过市区,然后又经过郊区的村庄,再转过一段荒芜的沙丘,最后到了飞机场。机场跑道外的沙丘上,民兵和公安早已手持红白色相间的长棒子围成一个宽阔的方形圈子,人们密密麻麻站在这个圈外观看。那些人,有的是提前在这里等候多时的,有的和陈渔一样,骑着单车跟随刑车而来,大家都想亲睹这个激动人心的场面。
陈渔穿钻过大人们的腋里胯下,挤入到红白棍前,一眼不眨地看着:死刑犯排成一行跪在沙地上,每人旁边由两名戴手枪的军人按住双肩,后面笔直地站着一名握步枪的军人。一个制服穿得整整齐齐的人依次走到犯人前面喊话,又伸手逐个托起犯人的脸打量片刻。距离很远,陈渔听不到那人在喊什么,他只看到喊话的人戴着白手套,他扶起那个女人的下巴时,那只手白得很刺眼,而她那头黑发一下子往四处耷落下来,……四名犯人背后的军人托起了步枪,远远看去,那四只枪杆好像全都抵住了四个犯人的后背。方形圈的内外突然一片肃静,只有四周松树林随着风摆来摆去。随后是一声吆喝,蓦地就响起了枪声。片刻静寂过后,人群才爆发出一片嗡嗡声……陈渔睁开眼睛,远远看到那个女犯已经趴在沙丘上了,她的背上,一丝蓝烟冉冉升起。
很多年后,每当陈渔和人闲扯起那天看枪毙犯人时,他总说,打枪之前,空中好像飞过一只海鸥,不然他眼睛就不会眨了一下。至今他还不时地私下里思寻:飞机场那些随风摇摆的松林,怎那么像合唱团在演唱抒情曲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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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8/27首发于网易集英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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