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萝蕤是苏州才女,家学渊源。她的父亲赵紫宸是20世纪中国杰出的神学家、神学教育家、作家、诗人。
赵紫宸曾任教于东吴大学,主教哲学。他很重视对子女的教育。赵萝蕤七岁时就开始学习英语和钢琴,随后进入景海女子师范学校就读,接受的全是西式教育。赵紫宸还很重视女儿的传统文化教育,亲自栽培女儿的国学。赵萝蕤读小学二年级时就能直接跳到四年级。她的国文老师是苏雪林,稍微指导一下,赵萝蕤六年级的作文水平在景海女师就能秒杀高中生。随后赵萝蕤连连跳级。她十二岁读到了高二。十四岁考入了燕大附属中学就读高三,毕业后直升燕大中文系。二十岁即大学毕业。
如斯杰出,堪称天才少女。然而,已任燕京大学宗教学院院长的赵紫宸认为女儿年纪还小,在学术方面还需深造,鼓励赵萝蕤继续进修。赵萝蕤就考了清华大学的研究生。她考清华基本没费什么事,几乎门门功课都优秀,包括英语都是一百分。进入清华之后,赵萝蕤如鱼得水,尽情释放着她的才华。她爱好广泛,其中一样是话剧。她出演莎士比亚的名剧《皆大欢喜》,令清华男生们纷纷倾倒,赠她“燕大校花”、“清华才女”之美誉。赵萝蕤还擅长写诗,令“雨巷诗人”戴望舒刮目相看,当即邀请她翻译艾略特的诗歌巨著《荒原》。赵萝蕤轻轻松松就翻译了出来。她的译本几近完美,连其中旨趣都表达得恰如其分。那一年她才二十三岁,已在民国诗歌界、文化圈引起轰动效应。加上她相貌标致,气质高雅,追求她的精英才子如过江之鲫,包括那位来自江南无锡、后来写出《围城》的钱锺书。
钱锺书遇到赵萝蕤时,还在清华就读,没有与杨绛相爱。他被赵萝蕤的才情征服了。但赵萝蕤看不上钱锺书,理由是:“近来对某某的宣传大令人反感,我只读了他的两本书,我就可以下结论说,他从骨子里渗透的都是对英国十八世纪文学的冷嘲热讽。十七世纪如莎士比亚那样的博大精深他没有;十九世纪如拜伦、雪莱那样的浪漫,那样的放浪无羁,他也没有;那种搞冷门也令人讨厌,小家子气。”
钱锺书求爱失败,碰了一鼻子灰,却一直不曾放下赵萝蕤。他后来写《围城》时,就将赵萝蕤化身唐晓芙。因为唐晓芙是《围城》所有人物中最完美的一个。她聪明伶俐、活泼开朗、性格直率、敢爱敢恨,宛如一株带刺的玫瑰,令方鸿渐自惭形秽。而且,唐晓芙的容貌与赵萝蕤也有些类似。
“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
老钱赞美唐晓芙用了一大串的形容词,还嫌不够,又加上一句:“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而杨绛年轻时候的容貌,与赵萝蕤相比,就略显逊色了。她的气质偏敦厚温柔,却少了几分唐晓芙的灵动洒脱。
那么,《围城》里的唐晓芙拒绝了方鸿渐,赵萝蕤后来嫁给了谁呢?陈梦家。
陈梦家是一个诗人,受徐志摩影响走上诗歌创作之路,年少即成名。他曾在燕京大学短期就读,期间结识了赵萝蕤。赵萝蕤爱上他并非因为他的才华,而是冲他帅气的相貌。陈梦家浓眉大眼,英俊斯文,个子足有一米七五左右,举手投足风度翩翩。赵萝蕤母亲知道了很反对,说陈梦家事业未成,家境亦穷,不是合适的结婚对象。赵萝蕤却是态度坚决,死活要嫁陈梦家。赵母只得从了她。赵萝蕤与陈梦家订婚那天,文化名流齐聚一堂,有吴宓、闻一多、梁实秋、朱自清、朱光潜、梁思成、林徽因、沈从文等人……大家都称赞他们是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可惜,好景不长。
赵萝蕤与陈梦家婚后正值抗战全面爆发,清华等高校迁往昆明,合办成西南联大。当时联大有个规定,就是夫妻二人不能在学校同时任教。赵萝蕤与陈梦家必须有一人作出牺牲。按照中国传统家庭“男主外、女主内”的惯例,赵萝蕤只好退出职场,让陈梦家在联大教书,自己则当家庭主妇。此举导致在她最好的年华里,她的才华被家庭琐碎所淹没。但是她依然热爱读书,哪怕煮饭,都要拿一本狄更斯的书放在膝头阅读。她也抽空翻译,写了不少英美文学研究文章和散文。有一篇《厨房怨》令人触目莞尔:“菜,亦不能小看。取其茎,濯其泥,削其皮,切为六六三百六十根烦恼丝。炖者恐费炭火,炸者恐费油量,炒者惧其不烂,焙者工程浩漫。”学者终究是学者,终日被迫与柴米油盐打交道,骨子里还是不屑灶台之事。
后来,陈梦家经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教授和清华大学金岳霖介绍,到美国芝加哥大学讲授中国古文字学。夫妻二人又离开联大,结伴到了大洋彼岸。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夕,陈梦家先行回国在清华大学任教,赵萝蕤因攻读博士学位暂时留在了美国。次年,赵萝蕤历经波折回到上海,又请当时的国民党高官傅作义帮忙,挤进一架空运粮食的飞机上,才得以回到北平,与丈夫团聚。
然而,命运似乎格外喜欢捉弄这个才女。赵萝蕤回到母校燕京大学出任西语系主任没几年,就遭遇了红色浩劫。在那个让无数知识分子都需承受侮辱与损害的年代,赵萝蕤与陈梦家亦不能幸免。他们被批斗、被毒打、被剃阴阳头。赵萝蕤的白衬衫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他们家里的古董字画全被抢走,连一些珍贵的书籍也惨遭焚烧。赵萝蕤心痛不已,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差点被送进疯人院。陈梦家对她不离不弃,悉心照料,赵萝蕤的病情略有好转。可是陈梦家受不了折磨,在家中小院里一棵树上投缳自尽。赵萝蕤还被逼着写检讨书,就因为写了一个错别字,又被关进监狱,刑期五年。
此期间的赵萝蕤心灵破碎,沉默寡言,如同行尸走肉。令人惊讶的是,她始终没有自杀,反而在一系列炼狱般的试炼中撑了过来。直到被平反。
晚年的赵萝蕤来到北京大学,成为英语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她无儿无女,丧夫无产,却以病弱之躯从事教学之余,又开始了翻译工作。她用了12年时间翻译出了美国诗人惠特曼的经典巨著《草叶集》,整整76万字,震惊了整个学术界。那时,她已经八十岁了。她说了一句至理名言:“人活在世界上悲痛固多于喜欢,但一切悲灰都有止境,只有在有限承迎无限的时候,却永无止境。”
为了表彰赵萝蕤毕生献身文学研究和教学的崇高精神,1991年,芝加哥大学邀请赵萝蕤回母校参加建校一百周年庆典活动,并授予她一项特别奖项:专业成就奖。
可是,荣誉背后的赵萝蕤孤苦无依,病情反复,却是罕见有人关心照料。1998年,赵萝蕤终于结束了她辉煌壮阔又坎坷跌宕的一生,享年八十六岁。
她死前,比较避讳有人提及陈梦家,也比较避讳有人提及她曾经的苦难。实际上,她内心深处,从未忘记过陈梦家,以及那些悲惨的岁月。她只是将痛苦与思念都深埋于心,不向外界倾诉,亦不向外界控诉罢了。
这,是独属于精神贵族的矜贵。
这,是独属于唐晓芙的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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