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狭窄又拥挤的街道。说她狭窄，是因为路的两旁挤满了店铺和商家，远远地望去，商品琳琅满目，到处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街道的那条中心路是由一块块浅灰色的小青砖铺就而成的，蜿蜿蜒蜒一直从小镇的东头连到西头的大路口，看起来清爽干净。水旺第一次单独地站在那条路上的时候，还穿着那双露着脚趾头的破鞋，远远地，水旺就发现自己的脚跟那条路不匹配，他停顿了许久才让自己的脚用力踩上去，发现留下了一个个破旧的脚丫子，软软的鞋底居然发出一种特殊的声响。
　　 那年，水旺上五年级。母亲说再过半年要到镇上的中学上学了，应该有件像样的衣服了。母亲给了水旺二十块钱，让他自己去供销社的柜台扯一块布料回来。
　　供销社水旺从来没有单独来过，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供销社在所有孩子的心里就是一个神话。里面有各种美味零嘴，还有农村男孩子只能远远看着的玩具枪与女孩梦寐以求的布娃娃。各类营养品摆的整整齐齐，最主要的是颜色各异的服装跟布料放在最豪华的柜台一端。水旺跟母亲来过几回，母亲摸着漂亮的花的确良很长一段时间，呐呐地念叨，“真好，真好看”。可是母亲没有买。母亲说，水旺啊，娘要让你穿得漂漂亮亮得去中学读书。
　　 母亲说到做到。
　　 供销社是那条街道上最高的建筑，有个尖尖的，刻着大大五角星的顶。水旺顺着街道的那条中心路，很快就找到了。
　　 扯花布的柜台前挤满了年轻的女人，她们不停地让年轻漂亮的营业员将布料一块块放在柜台上。她们嘴里叨叨个不停，将布料不停地往身上前前后后比划着，打量着。
　　 那个年轻漂亮的营业员好脾气地不厌其烦地从柜子里取上来又递回去，水旺清楚地看到她脸上还没有涂匀的粉白色雪花膏，白色的肤色透着一层透明的粉色，很像前不久放的那个电影中的演员。
　　 水旺看呆了，一下杵在那里。嘴张得大大的，以至营业员问他需要什么的时候，他涨红了脸，扭身就往外面奔跑。
　　 水旺一路小跑着走进自家院子，嘴里不停地嚷道，“我见着张瑜了”他认识的演员不多，可是前些日子在学校操场放的电影《庐山恋》里的那个白皙脸庞上闪着一双大眼睛的张瑜他记住了。他曾在梦中一次次地追赶过她，并牵过她的手，他吃吃地笑，想到这里。
　　 母亲拍打着他的背，“让你自己买的布料呢？”
　　 是呀，布料忘买了。
　　 乡村小学里是没有秘密的，下课的钟声一响，男孩子围着水旺，高喊着张瑜的名字。女孩子也频频回头用双手捂着嘴笑，水旺则抱着头从他们身边箭一般飞奔过去。只有老师有如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乡村小学里很快安静了下来。水旺在小升初的模拟考试中，数学考了班上唯一的一个一百。这在当时的校园里就像踩上了一枚地雷，彻底炸裂了。那个一向不起眼的水旺一下子成了老师们口中津津乐道的别人家的孩子。一些成绩不错的孩子开始在背地里暗暗较着劲，班级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除了埋头苦读时翻书页的声音，老师们久违的笑容重新回到了宽容的那个脸庞。
　　 小升初考试的日期终于到了，母亲早早地准备好了两张香喷喷的烙饼。外面下起了雨，路面上泥泞而湿滑，母亲将当年水旺父亲留下的橡胶高帮套鞋取了出来，用软布仔细又用力地擦拭着。母亲低着头，脊背微微地抖动着。水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此刻，他相信母亲跟他一样想念起父亲，那个为了救三名落水儿童而失去了生命的壮汉。
　　 父亲是个退伍军人，个子高挑魁梧，当时在集体的鱼塘里做着保卫。
　　 那时候的鱼塘，鱼儿们在水里很欢，水很大，鱼也很大。一般没水性的人是不敢到河里捉鱼的。父亲的工作一帆风顺的，每到过年的时候就会坐在水泥船上捉鱼。水旺那时觉得父亲很威风，总是将网施下去，很快就捞上一大片的鱼。岸上的老老少少个个喜逐颜开，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篮子张大嘴巴伸长脖子等着分鱼。
　　 父亲每次将大大小小的鱼放了几十堆，用长长短短的签子排号，孩子们挤在人堆里争抢着要摸签子，大人们半推半闪着，父亲大嗓门一开，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的手。很快，孩子手中都拿到了签子，于是分鱼正式结束。
　　 父亲还负责生产队的打水任务。水渠让男工们挖得又宽又深，一到种水稻的季节，水旺父亲就开始天天去打水。哗哗的水从南边的河里调过来，通过水渠输送到干涸的稻田。
　　 水旺小时候喜欢拿个小爬儿凳坐在绿茫茫的田头看父亲给秧苗灌溉的场景。秧苗就像一个个士兵，听着父亲激昂的吆喝，一夜之间就会噌噌噌往上冒。父亲整日乐呵呵地，跟一旁的水旺讲着他部队里的故事。阳光晒在水上总会闪着五颜六色的光晕，也晒在父亲黝黑又结实的皮肤上。
　　 水旺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父亲离去的那个晌午。烈日当空的那个暑假，几个孩子相约着在那条河里游泳，河水湍急。孩子们不管不顾地下了水，就在他们身子越发觉得沉重的瞬间，水旺父亲发现了他们。他没有丝毫的犹豫，跳下水游向孩子。那天的水真的很急，水旺只记得落水的三个孩子被父亲一个个托上岸后，父亲没有上来。当孩子们的哭声吵醒了大人，大人们赶到河边的时候，水旺的父亲已经被水淹没了。打捞上来的父亲直直地躺着，水旺昏昏噩噩地被隔壁大叔抱着，母亲哭得昏死了过去。。。
　　 母亲将鞋擦得跟新的一样，将它递给了水旺，眼睛里像藏了一团火。
　　 “旺啊，要好好考，考上镇上最好的中学，妈给你做新衣裳”
　　 水旺打了一个激灵，回过神冲母亲点着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