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闻马湘兰,却不知我的本名马守真。我生于大明朝嘉靖二十七年。幼时家中尚有余荫,父亲是落弟秀才,母亲善绣,常在绢帕上绣上几笔兰萱翠竹,教我念“兰生幽谷,不为无人而不芳”。可惜十岁那年,家宅焚于一场大火,父母双亡,我被卖入秦淮河畔的教坊。鸨母捏着我的脸冷笑:“倒是个清秀丫头,可惜眉眼寡淡。”她发间的金步摇簌簌作响,混着隔壁琵琶女的啜泣。她揪着我的耳朵说:"记住,在这儿,眼泪最不值钱。"
从此,我改名为马湘兰,成为金陵城内的一名妓女。青楼姐妹争艳,我独爱临窗画兰。墨色晕染,笔尖轻颤,兰叶似剑,花瓣如蝶。鸨母嗤我痴傻:“生就容貌平庸,还不好好打扮。没有薛涛的命,偏要犯李清照的病!”我垂眸不语,只在宣纸上勾出兰叶倔强的弧度。
——若以色事人,色衰终爱弛。我要这秦淮河记住,马湘兰的魂,生在墨香里。
十六岁那年的初雪落满秦淮河,我以一幅《空谷幽兰图》惊动了整个金陵城。王孙公子们笑我“姿色粗鄙”,却争相掷千金求画。我提笔蘸酒,在画舫的屏风上题诗:“莫叹红颜多薄命,幽兰自向墨中开。”过了几年,我拿出卖画所得的所有银钱,赎回了自由身,筑了“幽兰馆”。
幽兰馆临水而建,青瓦白墙,馆内摆满了兰花,春时素白,秋日淡紫,阶前苔痕斑驳,似刻意与脂粉喧嚣隔开。客人们笑我:“湘兰这馆子,倒像隐士居所。”我斟茶不语,只在画案前铺开宣纸,墨香混着兰香,渐渐引来一群文人墨客。
王稚登便是在那时闯入的。他一身青衫立于廊下,眉眼疏朗,似笑非笑。他捧着一盆蜷曲的嫩叶:“在下长洲王稚登,久闻湘兰姑娘善绘兰,不知可愿为这株建兰留影?"
“公子可知建兰别名玉魫?"我示意小鬟取来松烟墨,蘸着青花笔洗里的清水,笔尖在澄心堂纸上轻点,三寸兰叶便破纸而出:"《金漳兰谱》有载,此花生闽中,六月方绽。"王穉登忽然按住我执笔的手,指尖薄茧蹭过我虎口:"此处当用折钗笔法。"
那日,我们论画至深夜。他教我如何用淡墨皴擦表现兰叶经脉,我给他讲每株兰草对应的节气物候。他说赵子固的兰“清瘦如竹”,我说管夫人的竹“柔中带刚”。后来,我们在蕉叶笺上联句,他写"墨池新涨小蛮笺",我续"幽谷无人兰自妍"。黎明时分,他忽然握住我的右腕:"三年前春闱放榜那日,我在贡院外墙看见过姑娘接济落第举子。"
蘸饱墨汁的笔尖悬在宣纸上方,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那年杏花如雪,我把攒了半年的银两塞给那个要投河的年轻人。原来廊角那抹青衫身影不是错觉。
后来我才知道,那年他带着袁炜大学士激赏的《瓶中紫牡丹》诗北上,却在京郊驿站遭同乡举子调笑。他们把他的诗句"色借相公袍上紫"改成"色借相公脬上紫",在粉墙上用木炭歪歪扭扭写着"香分天子屁中烟"。这些腌臜话是春莺从码头脚夫那里听来的,小丫头说这些时,我正在给白眉神像换供果的手抖得厉害。
万历二十三年秋雨绵绵的夜晚,教坊司的差役突然闯进幽兰馆。他们说我私藏禁书,要押我去刑房问话。我跪在潮湿的青砖地上,看着那本《西厢记》被扔进炭盆,火舌卷着书页发出细碎的呻吟。是王穉登连夜托人送来二十两雪花银,又请动礼部郎中作保。他隔着屏风说"湘兰莫怕"时,我攥着撕破的衫裙哭得浑身发抖。
王稚登长我十三岁,满腹才学却仕途坎坷。他常来幽兰馆,有时带一壶梨花白,有时携半卷残帖。我们煮雪烹茶,他教我临《兰亭序》,我为他唱新谱的《桂枝儿》。某一日微醺,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湘兰,若我进京谋得一官半职,必回来娶你。”
我抽回手,指尖发颤:“王郎,秦淮河的水太浊,我这一身风尘,如何配得上?”他急急道:“我从未嫌你!只是我身无功名,怕辱没了你。”那夜,我剪下一缕青丝塞入他的掌心:“我等你。”
万历十年,他赴京编修国史。我特意穿了初见时的青裳绿裙送他至渡口,江风猎猎,他背影渐远如孤雁。此后,我闭门谢客,只每月初一焚香祈愿。最初三年,王稚登寄来的信笺总会夹着兰花瓣,后来渐渐变成干枯的松针,最后只剩"安好勿念"四字。某夜暴雨打湿了案头的《快雪时晴帖》,我忽然想起他说"书画最忌潮气",竟抱着字帖在炭盆前守到天明。
"姑娘何苦自欺?"侍女小鸾拈起案上信笺,食指划过"翰林院编修王"的落款,"他如今是清贵老爷,怎会娶个秦淮河的旧人?"
我不肯认命。每年春深,我雇舟南下,借口赏花,实则只为见他一面。他待我如故友,烹茶谈诗,却绝口不提当年誓言。他书房的镇纸渐渐换成了翡翠貔貅,案头供着当朝首辅的诗稿,唯有窗前那盆素心兰,还似当年我赠他的模样。"湘兰该多画牡丹……"王稚登递茶的手已生了斑点,"当下时兴这个。"
某次酒酣,我借着醉意问他:“王郎,你可曾爱过我?”他垂眸:“湘兰,我这般潦倒之人,怎敢误你终身?”
窗外细雨霏霏,我忽然大笑,笑出泪来:“你怕误我,却不知我甘愿被误!”他沉默如石,我摔碎茶盏,踉跄离去。回金陵那夜,我醉倒在幽兰馆,满地残兰似在讥笑:三十年了,你还在等什么?
“姑娘,王大人七十大寿的帖子。"小鸾的声音惊散幻梦。我望着请柬上熟悉的瘦金体,忽然咳出满帕猩红。
万历三十二年,我散尽积蓄,带着二十四名歌姬赶赴姑苏。宴上,我簪一朵白兰,为他水袖翻飞,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满堂珠翠忽然模糊成一片。喉间腥甜上涌,我踉跄扶住描金屏风,看着手中帕子上绽开的血花,竟比当年幽兰馆阶前的秋海棠还要艳丽三分。满堂宾客都在窃语:"马湘兰怎么老病成这样?"王稚登却是老泪纵横,颤声唤我:“湘兰!”
"王大人。"我笑着拭去唇边血迹,"今日这出《牡丹亭》,可还入得眼?"
归途舟中,我呕血不止。侍女哭道:“姑娘这是何必?”我摇头轻笑:“我这一生,总得疯一场才甘心。”回幽兰馆那日,我命人摆满兰花,对镜梳妆。王稚登的信恰在此时送至,展开仅八字:“湘兰,珍重万千。”
我摩挲着他信上的墨痕,忽然笑出声来。原来情字最狠,不在决绝,而在藕断丝连的三十年。我阖目轻笑,耳边似有兰香浮动,恍惚见少年王郎倚门唤我:“湘兰,快看我这新得的兰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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